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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伤的芦苇》 作者:余杰

第3章 代序(3)

  一天,有人来敲门。来人竟然是当年亲手打残德米特里的那个警察。当年那个身材硕壮、性情凶狠的警察,现在却瘦弱而苍老,威风的警服换成了破旧的风衣。他弯着腰对德米特里说:“先生,不要以为我是来求你原谅的。我所做的,无法得到宽恕。你并不是唯一的我所伤害过的人,我做孽深重,连上帝都不会宽恕我。我来只是告诉你,我很抱歉我过去所做的。我要去吊死我自己了,就这样。”他说他每天都被噩梦惊醒,他再也承受不了内心的压力,决定要去自杀,在自杀之前来向被他毁掉一生幸福的人表示忏悔。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这段话,没有等待德米特里做出反应,捂住自己的脸,转身就要离开。

  瘫痪在床上的德米特里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头颅,温和地对这个昔日亲手伤害他的凶手说:“先生,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过,因为我的手不会动。我多么希望我可以伸出手来拥抱你!我每天都在为你祷告,已经有好几年了。我全心地爱你,我原谅你了。”他的泪水从眼眶里流淌出来,他却无法伸手去擦。

  凶手跪在他的床边,号啕大哭。凶手亲吻着德米特里掉下来的眼泪。两人的眼泪汇合成一条爱的河流。

  德米特里的爱,是从耶稣的身上学到的。耶稣称出卖他的犹大为“朋友”,为钉死他的人祷告。德米特里也是一棵压伤的芦苇,正是在被伤害的时刻,他发现了降临在他身上的爱。他的身体不能动弹了,他就用灵魂来拥抱这个世界,拥抱伤害他的人。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尊严,即使被打得瘫痪在地板上,他的膝盖也不会下跪。他是柔软的,也是坚韧的,他的精神充溢着残缺的肉体。

  正如《圣经》中所说:

  你在患难之日若胆怯,

  你的力量就微小。(《箴言24:10》)

  在那些患难的日子里,德米特里从来没有胆怯和退缩。他毫不犹豫地爱着每一个有罪的人,他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大。

  理查得·沃慕布朗在这篇史诗般的回忆录中写道:“在监狱里有一段时间,我病得很厉害。我有肺结核、糖尿病、心脏病、黄疸,还有许多其它我都不清楚的病,我快要死了。那栋监狱里,有一间专门给濒死的犯人住的小号。我在那里住了三年多,是唯一从那个小号里活着出来的人;我活下来,是要为殉道的难友们作见证。”这段话让我想起了美国大屠杀委员会主席、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伊利·韦塞尔来。与理查得·沃慕布朗一样,伊利·韦塞尔也出生在罗马尼亚,而且还是犹太人。在纳粹时代,韦塞尔全家都被驱逐到德国法西斯灭绝人的集中营中,他的父母和妹妹死在了那里。作为一名幸存者,韦塞尔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捍卫记忆、捍卫爱和希望上。在领取诺贝尔和平奖的演说中,他再次重申:“记忆是崇高和必要的行动。记忆呼唤,呼唤去记忆,从历史的第一线黎明起就注入了我们。在《圣经》中,没有别的命令出现得如此频繁、如此持久的了。记住我们所得到的美好,记住我们所遭受的苦难,这已成为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记忆的目的不是惩罚,而是消灭罪恶和苦难;记忆的目的也不是仇恨,而是加固人类对爱和美的信心。人类捍卫了记忆,也就捍卫了爱。

  理查得·沃慕布朗接着讲述了另一个苦难的故事,也是一个同样美丽的故事。在那间小号里,他的右边躺着一位叫伊思库的牧师。老人受尽了严刑折磨,此时奄奄一息,即将死去。老人非常安静,他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每当他张口说话,他就给人一颗“蓝宝石”。在希伯来文里,表达“告诉”或“说”意思的词语中,有一个可以翻译成“给一颗蓝宝石”(Sapphire)。如果你要开口说话,就是要给人一颗蓝宝石。

  沃慕布朗写道,也许有时候你会悲哀或愤怒,那时,你就沉默吧;等待一会儿,直到你能给出蓝宝石时再开口。每当伊思库开口时,他必给出蓝宝石。他的蓝宝石就是爱。伊思库人还在地上,还躺在沃慕布朗的右边,但他的心已经在无比华美的天堂了。

  在理查得·沃慕布朗的左边躺着那个把伊思库折磨致死的人。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凶手也被政府关押拷打,现在他也快要死了。

  那天夜里,凶手醒过来,祈求说:“牧师,请你为我祷告。我犯了这么大的罪,我不能这样死。”

  接下来,理查得·沃慕布朗目睹的情景仿佛来自天上。是的,我、我们并不需要到天上才能看见天上的景象。

  伊思库牧师不顾全身疼痛,请两个难友搀扶着他,慢慢走过来,坐到了折磨他的那人的床边。伊思库温柔地揽住那个凶手。

  沃慕布朗永远忘不了那感人的一幕。那个曾经残酷拷打伊思库的人,此刻正走向死亡;而伊思库拥抱他,像是拥抱自己的兄弟。伊思库说:“我完全宽恕你,我爱你。如果连我这样的罪人都能宽恕你、爱你,那么,神的儿子耶稣岂不是更能宽恕你、爱你吗?悔改、归向他吧,他是爱的化身,他要得到你,比你要他还迫切;他能给你的宽恕,比你想求的还要多。只要你悔改。”

  在狱中,没有可以避人的地方。沃慕布朗听到了忏悔的声音——那个凶手正在对着他所残害的人,为他所犯的所有谋杀罪而忏悔。然后,他们一同祷告,相互拥抱。慢慢的、慢慢的,牧师被搀扶着,回到了他的床上。

  当天夜里,他们两人都死了。

  那夜正是圣诞节的前夜。但那个圣诞之夜的庆祝是如此不同。他们通常在圣诞之夜庆祝的是:耶稣在两千年前、在遥远的伯利恒诞生。那天夜里,耶稣却诞生在一个罪犯的心里。

  这是多年来,我读到的最感动的一篇文字。我仿佛也在那间布满臭虫和粪便的牢房里,倾听着那些动人的言语。我的手跟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我的心接受着冲击和洗礼。那里暗无天日,那里却像天堂般美好。

  这样的文字是一串美丽的“蓝宝石”。我们的言语、我们的文字,都应该成为“蓝宝石”。

  五

  在讲述完四个故事之后,我转而直面自身。

  我讲述四个遥远的故事,与其说是攀比,不如说是仰望——仰望一种存在方式,仰望一种价值立场。

  我讲述四个伟大的人物,与其说是追随,不如说是反省——反省自身的缺陷,反省自身的罪恶。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感到愧疚和自责的是——我的生活、我的写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与爱疏离甚至隔绝了。

  这与我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文化资源有关。

  我阅读屈原的楚辞,笼罩在其中的是放逐者的自恋和关于曾经拥有的“辉煌”的回忆,伟大的诗人到头来还是国王的附庸;我阅读诸子的经典,字里行间,攻守辩难、一招一式,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之于死地,而让自己“唯我独尊”;我阅读韩愈等八大家的文章,这些文字营造着一种滔滔不绝的气势,企图用气势来威吓读者,而不是用情理来打动人心;我阅读《三国演义》,那些毒辣的权术和深邃的阴谋居然被当作人生的最高准则,今天的人们还在津津乐道;我阅读《水浒传》,英雄们的价值仅仅体现在无止境的杀戮之中,没有一个人体味到人是有尊严的生命……到头来我发现,在这些文化资源之中,什么质素都有,单单匮乏爱的因子。

  我的写作、我的生活,长期以来笼罩在这样的阴影之下。我的文化结构和心灵结构是畸形的。

  同时,我之所以远离爱,也与我目前所生存的现实处境有关。

  我的身边,有学院派的傲慢,有知识界的嫉妒,有商人的剥削,也有写作者的谎言,偏偏缺少爱、缺少真诚和怜悯。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源太少,我们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空间太蹇迫。于是,我们不得不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有较长的一段时间,我们的历史都被这种“真理”所支配。

  当我开始反思我的文化资源和生存环境的时候,我首先想到了鲁迅——是的,即使是我尊敬的鲁迅先生,也仅仅是一盏在黑暗中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蜡烛,而不是一道照亮黑暗的夜半的闪电。鲁迅那嬉笑怒骂的“魏晋文章”,尽管能够见血封喉、让敌人闻风丧胆,但它本身也是一柄双刃剑——每一次的与敌交锋,都让自己元气大伤。“爱”在鲁迅的文字之中,虽然像金黄的树叶一样时常闪现,却稍纵即逝,没有连缀成一道永恒的风景线。太深的伤口和太多的怨恨,以及如他自己所说的、驱之不去的“鬼气”,过早地耗尽了他的生命。

  这是鲁迅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文化本身的悲剧。

  如果说,鲁迅对我来说,意味着一捧在最干渴的时候遇到的泉水;那么,我在畅饮完它之后,还将去寻找一眼能够汩汩地冒出甘泉的井。这口井就是爱,就是沐浴在爱中的写作者和他们的作品,就是安徒生、朋霍费尔和特蕾莎修女们。

  当然,还有另外的一些人——左拉因写作《我控诉》而被迫流亡国外,他愤怒地控诉,是因为爱,爱那个素不相识的、含冤的犹太军官德雷福斯;罗素九十高龄还因抗议政府研制核武器而入狱,他激越地抗议,是因为爱,爱被笼罩在核阴影下的每一个生命体;索尔仁尼琴因发表《古拉格群岛》而流亡西方二十多年,他无畏地揭露,也是因为爱,爱那些在集中营里死去的和还活着的同胞。

  表面上,与安徒生、朋霍费尔、特蕾莎修女们的宽容、温和、悲悯不同,左拉、罗素、索尔仁尼琴们是愤怒、尖刻、锐利的。但是,在左拉、罗素、索尔仁尼琴们的愤怒、尖刻、锐利的背后,有着大爱、大牺牲、大奉献。他们不是一味的愤怒、尖刻、锐利,相反,愤怒、尖刻、锐利仅仅是一个悠长的乐章中的山重水复、峰回路转而已。不是愤怒、尖刻、锐利控制着他们,而是他们的心灵控制着这些情绪。他们正是在这样一种巨大的张力之间艰难地写作。与安徒生、朋霍费尔、特蕾莎修女们相比,他们构成了这个世界上另一道同样绚烂的风景。

  他们在这样一点上是一样的:他们的写作与他们的生活同构,他们沐浴在阳光之下,也沐浴在爱之下。

  这样的写作是我所仰望的写作,也是我所追求的一种写作状态。

  这样的生活是我所崇敬的生活,也是我所期望的一种生活状态。

  虽远远不能达到,但心向往之。

  最近一年多来,我开始吸取全新的精神资源,开始调整固有的文化结构。我一点点地减少自己在生活和写作之中的傲慢、独断、怨恨、轻蔑这样一些情绪和姿态,而以爱、谦卑、同情和怜悯这样一些内在的质素来替换它们。

  每一点点的进步都是艰难的——我要像关公刮骨疗伤一样,刮出自己身上的文化毒素。我还得直面刮毒的整个过程,而不能通过诸如与旁人下棋之内的办法来转移注意力。

  在刮去毒素的同时,我让自己站在阳光下,沐浴着阳光,沐浴着爱。

  阳光和爱是最好的药物。

  爱、谦卑、同情和悲悯,是我自身精神结构中匮乏,也是这个时代、这个国度的文明状态中的匮乏。

  我像一个沙漠中的饥渴者一样渴求它们,也希望更多的朋友和同胞能够感知和获得它们。

  这几年来,我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一些漩涡和纷争之中。羞辱和误会、嘲弄和冷眼,都成了家常便饭。我一度苦恼,一度怨恨,一度心力交瘁,也一度心灰意冷。但是,最后我终于站稳了,而没有像围观的看客们所盼望的那样倒下去。我变得越来越快乐、越来越开朗、越来越幸福。我不再害怕敌人的明枪和同伴的暗箭,有了“爱”的盔甲,我刀枪不入。同时,我的创作能力也飞速增长——仿佛在冥冥之中,有神灵指挥着我写作。我不知道疲惫,也不感到匮乏。

  在这一“大换血”的过程中,我的文字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我指的不仅仅是文章的语言风格,更是文字骨子里的东西。

  回顾几年来的人生道路和写作道路,我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脉络:

  《火与冰》和《铁屋中的呐喊》是第一个阶段——那是青春的激情和孩子般的单纯,那是一种天然的直觉和对真理的渴求;

  《说,还是不说》和《想飞的翅膀》是第二阶段——那是沉默之后言说的欲望,那是沉潜之后飞翔的梦想,那是对常识的捍卫和对启蒙的坚守;

  《老鼠爱大米》和《爱与痛的边缘》是第三个阶段——两本书的书名各异其趣,却都有一个“爱”字,说明了我对“爱”的发现与觉醒;

  长篇小说《香草山》与随笔集《压伤的芦苇》则是第四个阶段——我将爱提升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我将它作为生命与写作的核心及本质。我试图通过自己的文字,感受爱,接近爱,传达爱,分享爱——爱既蕴含在温柔与宽容之中,也隐藏在尖锐与锋利背后。

  我对罪恶和暴力的厌恶依旧,我对平庸与愚昧的挑战依旧。我不妥协、不退守。

  今天的我从昨天的我之中脱胎出来,这不是改弦易帜,而是柳暗花明。

  我穿越了一个长长的隧道,终于看见了一片明亮的洁净的天空。

  我找到了生活和写作的理由。

  《圣经》中说:

  但愿我的头为水,

  我的眼为泪的泉源,

  我好为我百姓中被杀的人昼夜哭泣。(《圣经·耶利米书9:1》)

  我的眼泪,是不是这泉源中的一小滴?

  我的文字,是不是这哭泣声中的一声?

  清晨,阳光照射到我的书桌上。

  我沐浴着阳光在写作,我沐浴着爱在写作。

  我沐浴着阳光在生活,我沐浴着爱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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