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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恩仇录》 作者:李敖

1 陆根纪(1)

    飘洋过海,乃怀陆根,我虽不往,一往情深。
    "光宗耀祖"是中国入向往的主题思想,它有点封建,但在追远寻根的意义上,却又不无可取,至少有这种思想的人,它不忘本,也很念旧,自己发达了,不忘记使祖宗也跟着发达一下。糟糕的是,很多人在使祖宗发达时却为了体面,硬替自己换了祖宗,例如窃国大盗蒋介石,高攀自己是周公之后,但其手下何应钦却技高一筹,高攀自己是周武王之后,而周武王是周公哥哥,是老大,是嫡系,光耀起来,显然我比你大。其实周武王、周公绝不会跟国民党这两个瘪三沾亲带故,只是他们死后倒霉,被瘪三抓住不放而已。
    至于我李敖,对祖宗问题却正常得多,不但正常,并且涉嫌低攀,且有扶弱抑强的味道,因为我把祖宗锁定在少数民族及被压迫民族身上。我首先根据我家藏的《李氏宗谱》,声言我是苗族之后;接着根据学理,又声言我跟高山族同源。
    关于我是苗族之后,已获大陆学术界的认同,从苗学研究的书刊上,已经一再把我作为样板。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伍新福、龙伯亚著的《苗族史·苗族远祖量尤》等书已开苗族与蚩尤历史的先河;而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龙伯亚写序、田玉隆编注的《蚩尤研究资料选》,更是光扬此道不绝。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在贵州大学执教的田玉隆(苗族)还托台湾的黄彼萝、杨尔琳教授间接转苗蚩之书来,认同之情,不可掩也。事缘我在大陆出版的《李敖文集》扉页上,早题反诗如下:
    落落何人报大仇?明珠岂肯做暗投?
    信手翻尽千古案,我以我血荐蚩尤。
    大陆本来是一片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天下的,忽然台湾传来荐轩辕死对头的妙诗,自然足为少数民族及被压迫民族张目。而在海峡这边,我也没闲着,我排斥了高山族绝对南来的说法,而采取了高山族是苗族论的新说。在台湾大学教过我考古人类学导论的凌纯声教授,曾综合日本学者金关丈夫、国分直一、鹿野忠雄等教授的见解,益以己说,发表《古代闽越人与台湾土著族》论文。他的结论是:高山族"在古代与原来广义的苗族为同一民族,居于中国大陆长江以南,……远在纪元以前,……移居台湾,海上早有往来,自秦皇汉武三次迁沿海越民于内地,彻底实行海禁以后,台湾孤悬海外,乃与大陆隔绝"。凌纯声此说,是本诸日本学者鸟居龙藏教授的发现。乌居龙藏在一九0三年到中国西南各省调查苗族,发现高山族中的曹族与布农族,与苗族酷似,所以提出此说。凌纯声研究苗族多年,到台湾后,"入山工作,所至之处,见土著之民情风俗,与大陆上西南民族相若,大有;日地重游之感。"这一印证,最引起我的注意。根据《李氏宗谱》,我的远籍是云南乌撒。五百年来,我的祖先由苗族一变为山东人,再变为东北人,变得与我们苗族老乡高山族愈分愈远,相逢如不相识。如今我东渡台湾,重来认同,大家自属真台湾人无疑。那些假台湾人想搞小圈子吗?那我就告诉你,台湾是属于苗族的,而不属于汉族的,你们这些来自闽粤的假货,不管来了几代或十几代,不管是小番薯或大芋头,都他妈的差得远哪!
    我这苗蚩之后,远祖由云南迁山东、祖父由山东迁东北、爸爸由东北迁北京,最后迁到台湾,我们这一支,除了大姊、二姊外,最后全都落籍台湾了。
    我在十三岁一九四八年离开北京,南下天津和上海,那时大姊、二姊留在北京。大姊大我六岁,正念大一;二姊大我五岁,正念高三。这一分别,一别就是四十四年!一九九二年我请她们来台湾,那时我已五十六岁,大姊、二姊已经六十一、六十岁了。三年后一九九五年,二姊再来台湾,我请她书面回忆吾家旧事,不期她心灵手敏,凭她的好记忆,一写就是六万字。杜甫诗说"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我在台湾因"世乱"迄今未能"生还"大陆,但二姊却能生临台湾,为我写下这六万字,正可补充我回忆的不足,部分段落虽不全然写的是我,但那一时代背景、家庭背景,却正是我族类,正可衬出我在其中。二姊的六万字最惊人的,是她那细腻的记忆。这种细腻,纵使跟你的记忆不合,你也难以驳倒她。首先,她在我生日上翻了案。我的生日旧说法是乙亥年三月二十三日辰时,就是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上午七至九点,但二姊却独持异议。二姊回忆:
    从头谈起,我首先就怀疑敖弟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妈妈健在,当然轮不到我说大话,是非招骂不可的。可我又拗不过自己想将话说出来,因为从小我就有一个疑团,以为我们姊妹的生日都是阴历二十几,惟有敖弟和小八弟是初几,因而他们两个才是男孩。我一直记得敖弟的生日是三月初三,在这个问题上,我哪里敢跟妈妈争,但又无法解释自己的概念是哪里来的。可惜算命瞎子部只会胡诌,但凡有个真能掐会算的证明一下:一九三五年阴历三月初三或三月二十三辰时生的男丁,到底哪一个命中注定有两次牢狱之灾,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照二姊回忆,我的生日是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两种说法相差二十天,但都在四月。如二姊记忆属实,则市井报刊描写李敖的"金牛座"性格,就全部崩盘,我反而是"白羊座"的。
    我是不信什么星座的,但我的例子可以拆穿星座谬说,亦一快事。
    我虽生在哈尔滨,但籍贯上却是吉林省扶余县。扶余老宅我没去过,但二姊去过:
    在我四岁前后,妈妈曾带着大姊和我回过一次吉林老宅,一大堆人坐在门槛上拍照,包括两位姑姑和大伯父家的子女,大概因为我们住在哈尔滨,相比之下,我们的穿着打扮没有其他人那么土气。至少证明我们那时家境还不错。据说人怕母也生过很多孩子,有一段时问她和奶奶婆媳二人争着生,只是大们母生孩子存活率不太高,多数死于四六疯,最后很理想地剩下一儿一女。
    那个时代医药不发达,几乎每家都有生儿夭折比例,而妈妈一人生八个,至今人人健在,确属少见;而六个女儿中,至今人人控制老公,使老公一生不得情变婚变,御夫有术如此,亦属罕见也。李家姑奶奶们的道行,此为一端。
    从哈尔滨迁到北京后,二姊的回忆更完整了:
    从住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开始,年龄允许我有了完整的记忆。我们住在靠近东口。出东口的横马路是南小街。东口拐角是个酱油店,兼卖菜和闩常调味品。外祖母常差我去买葱姜、打酱油之类。酱油店对面有个南货店。我从小爱吃零食,南货店将铁蚕豆、杏板儿、花生仁、瓜子、苹果干等等,用普通白纸包成立体三角形,真不知赚去我多少零用钱和压岁钱!当然我的压岁钱还是有一部分输给外祖母。外祖母对打麻将十分着迷……她平时有牌友轮不到我们上场。打麻将绝大多数是她赢。逢到过年她的牌友忙于其他应酬,碰上她手痒而我们的压岁钱又在口袋里叮当响的时候,也就凑合着让我们给她解闷儿了。……偶然在三缺一的时候,李敖也凑数,最恨坐在李敖下家,他只会对对和,不停地碰。
    二姊对外祖母的描述,尤其在老太大的偏心上,落墨尤多:
    我们每天晚上吃的水果都是由外祖母分给,给多少是多少。但外祖母很偏心,大姊和三妹回家(指外祖母的房间)后,还会分到额外的。敖弟占了是男孩的便宜,有时外祖母会暗暗塞水果到他的被窝里。
    老太太们的偏心性格是很普遍的。我看到外祖母一边做活儿(用针线"衲"鞋底做布鞋)一边听收音机,收音机中说相声的挖苦老太太,说:"老太太动胸腔手术,可是开刀后找不到心,找了半天,原来心在胳肢窝(腋下)里!"其心之偏也可想。外祖母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笑,但是笑归笑,偏习难改也。
    二姊又回忆到我的一件做偷窃共犯的故事:
    外祖母在世的时候,始终是我们李家的当家人。外祖母不识字,但聪明过人,当年住在哈尔滨就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曾有一次组织哈尔滨的中学校长到日本参观,爸爸是其中之一。但临走前爸爸的旅费突然在家里失踪。家里的人怪来怪去未免心境不佳。外祖母找个算命先生问卜,算命先生说:"是一男一女所为,钱还藏在家里某处缝里还没转走。"外祖母最怀疑是个女佣人干的,但同伙男的是谁弄不清楚。于是外祖母安排大家晚上去看戏,同时让六中一位校工监视家中动静。散戏回家后校工报告说,通过一面镜子看见女佣人在厕所里鬼鬼祟祟干点什么。外祖母胸有成竹宣布要搜查每一个人,装模作样最后搜到那个女佣人,她作贼心虚慌里慌张,又迟迟不肯脱掉袜子,最后妈妈一把将她的袜子揪下来露出赃款。因为钱曾贴住她的脚底,妈妈抛掉外面一张扔给她,并赶她卷铺盖走路。外祖母成功地定计侦破疑案,事后分析案情还是都认为算命先生算得准。因为女佣人作案过程中,始终抱着完全不懂事的敖弟做掩护。只是算命先生好糊涂!只算准作案人的性别,可男性"嫌疑犯"的年龄误差未免太大点儿了。
    在二姊的回忆里,包含了许多养生送死故事,最可看出我们那一世代的旧时信仰与风光。不论是烧纸还是拜祖宗牌位等,都属于养生以外的送死范围,中国的送死是大学问,二姊在这方面的描写真是精采绝沦。我们对祖父祖母叫爷爷奶奶,奶奶一个人生了十二个小孩,六男六女,成双成对。其中四叔、大姑、二姑、三姑、五姑虽都"寿禄不永",但是还剩下十二分之七,剩下五男二女。十二个小孩中,爸爸在男孩中排行老二。爷爷奶奶老了后,一直跟老二和二媳妇一起住,但奶奶却说老二以外的儿子和媳妇最好。奶奶会对整年养她的老二和二媳妇有微同,却对平时聊拔几毛、只在年节生日送点小礼的其他儿子媳妇大加称赞,这种是非不明,是旧时代老大大的一个特色。爸爸妈妈身受委屈多年,想不到妈妈老了以后,也有这种倾向,也变得抱怨"养生派"而偏心"送礼派",谁说历史不重演!按中国旧式家庭有三大战:
    婆媳之战、姑嫂之战、妯娌之战。这三大战,都跟媳妇有关。
    妈妈是我们李家媳妇,当然无役不与。李家正赶上中国大家庭的解体时代,所以大战的程度极轻,只限于背后的一些女人是非而已。作为一个媳妇,妈妈对奶奶不错,奶奶临死前,缠绵病榻,每天给她擦身体的,就是这位二媳妇。奶奶去世前后,二姊有回忆如下:
    奶奶婚后凡十年一直在怀孕生孩子。最年长的大爷和最年幼的老姑相差三十二岁。差了整整一一代人。奶奶生了六儿六女之后还是没空手,带着个子官癌去世。患病期间奶奶虽能忍痛沉默不语,但显而易见是在活受罪。不但卧床不起骨瘦如柴,而且生褥疮,自己也没有能力排便。老姑每天戴上口罩为奶奶解决便秘的痛苦,入人都说奶奶的老姑娘很孝顺。难熬的日子拖了很长时间。爷爷也常拄着拐棍儿走到奶奶房间门口问一句:"你中不中?"终于有一天奶奶不再能说话,左边面颊不断地抽动,后来嘴也歪了,半边脸愈肿愈大,眼睛痛苦地直视着直到咽气。从奶奶病情恶化开始,我差不多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方面我很喜欢和善的奶奶,另一方面也想陪陪老姑。老姑对我说:"不用害怕,只要是亲人,无论生病或去世看了都不会怕。"本来除去奶奶最后面部抽搐留给我的印象很揪心之外,对于奶奶死去我并不害怕,问题是丧事的发展让我吓破了胆。
    奶奶去世是在晚上,爸爸让我到隔两条马路的干面胡同通知五叔。等我回家之后看到奶奶已被穿戴就绪,停尸在爷爷房间的走廊里。那是个挺可怕的镜头,身材瘦小的奶奶上身穿九件长长短短的袍子,下身套六条裤子,数字是规定的并有什么讲究吧!脚下穿一双崭新的方头绣有花纹图案的鞋,头被卡在一个硬枕头里。寿衣寿材都是早已准备好的。最外面一件寿衣是个大红长袍,好大好大,至少能装进去五六个奶奶。上面绣满了色彩反差极大的花卉,下摆部分则是太阳、云层、海水之类的彩色刺绣。相信那件绣袍价格一定十分昂贵。奶奶的脸用一块白色方布盖着。头顶有一个容器当中插三根筷子粗细的棒头,顶部黏一大团棉花球,大概算是引路灯。我开始感到恐怖,停在那里的是具僵硬的尸体,与和蔼的奶奶完全联系不起来,随后全家都穿上孝袍,在忙乱中接待前来祭吊的亲眷与朋友。然后将奶奶入殓送到庙里准备办佛事,我眼前看不到令人生畏的场面,恐惧的心也就逐渐安定下来。万没想到奶奶过世的第七天,不知道谁出馊主怠说:"死人七天要回望乡台。"于是在奶奶的床上放一张小矮桌子,上面放盆洗脸水、梳子、镜子、爱吃的点心。床卜还撤些砂子想留下奶奶的脚印。当晚将奶奶房间的窗门大仟,我整夜睁圆双眼不敢睡眠,一直困扰地想:奶奶是如何从棺村里爬出来呢?是走进门还是飘进窗?是平时的样子还是半边脸肿着?是否穿那件可怕的红袍子?会不会也来看看我,奶则是人还是鬼?小时候看京戏济公传,其中关于阴阳两界、关于无常鬼魂、关于死而复生等等可怕的传说,都忽真忽假涌现在我眼前,总之,我完了。事后几个月,我路走到一半会突然下决心仗胆子,回头看看有没有鬼影子跟着;常为自己规定若是靠左边走,晚上就不会怕做梦。走两步想想不对会迟回去重走,整天神魂颠倒。俗话说"福无以至,祸不单行",上海人另有说法叫"运来推不开,倒霉一齐来",看来都有几分道理。
    从二姊的回忆里,十足看到中国丧礼中的恐怖面。丧礼开始,在世的活人变成死人,去世的死人变成鬼,生死线外,一片恐怖。吓破胆的在世活人-二姊继续写道:
    奶奶过世整整一百天,爷爷突然一反常态,不再大声哎哟喊疼了,而且清醒地宣布他快要死了。为了判断爷爷预言将死是真有先见之明?还是诈死吓唬人?特别从北房请来经历丰富的外祖母前去看望爷爷,外祖母有把握他说:"不行了,抬头纹都开了!"但爷爷保持冷静清醒,亲自指挥爸爸妈妈在哪里能找到他的寿衣,还声明箱子没有上锁。那天晚上我和小六妹睡在正房西南角,也就是外祖母过去常住的那间住房。睡梦中被爸爸妈妈搬动箱子找东西的声音吵醒。我听到妈妈说:"好像不能用带子,会带儿带女。"等爸爸走出房间,我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只简单他说:"你爷爷要死了!"然后匆匆出房门。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头马上胀得好大,我想:"倒霉事又来了?"并且吓得立即跳起来穿衣服,同时拼命摇动身边的小六。我问小六:"爷爷要死了,你害不害怕?"她糊里糊涂说"不害怕",打算接着睡,我不由分说将她拎起来,帮她穿衣服,…一边说:"不害怕也得起来!"小六还是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小六醒着能给我壮胆。
    妈妈看到我魂儿又没了,就派佣人小孟妈陪我去干面胡同给五叔送信儿,妈妈是为了不想让我看到爷爷临终的场面再受刺激。街上静悄悄,小孟妈走在我身旁。她个子十分矮小才被以"小孟"称呼,实际上是位梳髻的小脚老太婆。我看着我们两个人地上的影子,月亮从头顶照下来,她地上的影子变得更加矮小,又是小脚,走起路来影子一蹿一跳的;而昏暗的路灯又给她照个影子又长又大,上上下下一伸一展的,我不敢侧过头看她,心里打鼓认为她准是鬼!好不容易盼到五叔家,本以为五叔能和我一起回内务部街,谁知五叔隔着大门说:"你先回去吧!我就来。"我只好硬着头皮伴着鬼怪影子往回走。拐进内务部街东口就听见哭声。爷爷已经死了。
    最了解我的妈妈让我不要去看已过世的爷爷,分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在北房看着猫和狗。当时住北房的外祖母正忙于帮助料理爷爷的后事。猫和狗所以被关起来,是因为传说这些小动物若是从死人身上跳过,死人会"诈尸"。猫狗都习惯于夜间安静,突然被关起来还不算,门外面哭声惊天动地,小动物如何不慌?陪着我的狗大声狂叫,猫则抓窗挠门想冲出去。居然有浑死人遇上小动物跳过,会产生静电而跳起来!居然我笨得信以为真!我真慌了手脚,真怕爷爷会穿着寿衣蹦来蹦去!
    庸人自扰的麻烦事并未到此结束。爷爷死后大约是七期在庙里放焰口。和尚们穿戴很正规,像唐僧的服装差不多的"礼服",排着队边走边唱,领唱是位职位高的大和尚,其余人只是伴唱。其中有个仪式是大和尚将撕成小块的馒头扔上扬下地撒了满地,说是喂给路边的饿鬼,以便超度亡人。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和尚慧眼四面八方一定看到不少饿鬼,否则也用不着浪费那么多粮食。我当时就想,那么多饿鬼,说不定我也撞到凡个。当天晚上回家,忘记又是谁发表谬论,说是人死前灵魂漂泊不定,不知该何去何从,一定要有人开开大门,死入的魂儿才会跟着出去。大家回忆分析了半天,一致认为:"爷爷和奶奶的魂儿都是在我给五叔送信儿的时候,跟着我溜出大门的!"不知道今天的法律是否进步到可以制裁捏造耸人听闻妖言惑众的人,我认为该判他们重罪!为了那些混账废话,我所付出的精神折磨代价是无法衡量的。什么叫两个"魂儿"跟着我?我自己都魂不附体了,还顾得上别人的魂儿何去何从?天一黑我就紧紧跟在妈妈背后寸步不敢离开。已有众多弟妹的我,晚上要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不能关灯,偏偏日伪时期经常停电,半夜只要一断电,我马上会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点蜡烛。我眼前的世界在短短几个月变得光怪陆离,荆天棘地。只要单独一个在黑暗中,哪怕只有几秒钟,也会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有害怕经历的人才懂得那是一种精神煎熬。我彻底垮了!
    在惊魂动魄及失魂落魄后,最后改用离家住校的方式来救这鬼迷心窍的二姊了:
    后来爸爸说:"让安琪去住校吧!换个环境也许能好,不然这个孩子会吓死!"即使住校也得有人陪着,这次轮到大姊陪我注进贝满女中高中部宿舍。我的怕鬼症渐渐有好转,只是我又离不开大姊了,晚上她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住校的伙食是比较差的。实际卜住校生多数是来自北京靠近郊区或农村的女孩儿,有钱人家的小姐们多半儿住得近,靠自行车走读上学。我们吃不惯学校的伙食,每周回家要大吃几顿。星期一再返校的时候,外祖母总是给我们炒很多爱吃的菜带着。每趟都有大头菜炒鸡蛋肉丝。里面放大量荤的,为了摆得起不得不炒咸一些。有一次大姊吃得过咸咳嗽不止,要请假回家住几天治病。住校生不是周未是不准随便回家住的,人姊被舍监批准后我也要求一同回去,理由当然是"我害怕"。舍监问我:"你怕什么?"我宣言不讳"怕鬼"。她又问我:"怕不怕死?"我否定。舍监风趣地教我说:"那好办!鬼来了你就跟他打,顶多他把你打死,死了你也变成鬼就不害怕了。"爸爸的办法非常有效,我疑神疑鬼的毛病终于治好了。但是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敢参加追悼会,怕看见死人,也怕棺材。我从小就下决心死后绝不睡棺材,总担心睡在里面若是活过来可怎么办?
    在奶奶、爷爷走后,下一个轮到外祖母了:
    爷爷奶奶过世后,我们的祖半只剩下外祖母。外祖母身高咪斤七左右,而体重七十五公斤,非常非常胖,有一张照片我们几个孩子围在外祖母大肚皮的四周,就像围一棵千年古树一样,坐在洋车里真是将车填得扑扑满!有时候拉洋个的会抱怨她太富态,说她一个顶两个,要求给双倍的钱。最意想不到的是外祖母死于肝硬化,死前因腹水人更"胖"得邪乎。若不是当初在爷爷去世的时候,不知道哪个有预见性的人建议将爷爷和外祖母的寿材掉个包,外祖母真可能到死也无法在棺村里瞑目了。
    外祖母重病期间曾一度单独住在客厅东头套间。套间内有一只大衣柜,是妈妈结婚时的陪嫁。木材质量非常好,柜门上有个洞,是在占林老宅的时候土匪抢劫时用枪打的弹孔。大柜由占林千里迢迢运到北京。柜子右半边是穿衣镜。有一天我在客厅做功课,忽然看见镜子里的外祖母紧张而吃力地向我招下。我赶快进套问搀扶她起来,外祖母说她"上不来气",还说我"救了她一命"。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她去世,对我特别好,相反地反而冷淡三妹。想是因为她心疼三妹年纪尚小,怕她经不起死别的思念和痛苦吧!大约一九四八年年中,外祖母病危。我们很多人在北房守在她的病床旁边。我忽然触到外祖母的脚冰冷,立即问三姨是怎么回事?三姨感到异常不妙,就连喊两声"妈"。神志恍惚的外祖母也忽然喊两声"妈",就好像她去世前看到自己的母亲。
    又是死人!又是棺材!后两年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竟变成风流云散、风水失灵的住处。外祖母的寿材停在北房与正房之间的院子里,除去放进去一些金银首饰之外,棺村里还放两副外祖母生前喜欢并且常使用的麻将牌。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入殓,其他所有有空缺的地方都塞进去很多小包,塞得非常扎实,以便将外祖母挤住不致晃动。想必其中包的是防腐剂或干燥剂吧?最后盖匕棺盖钉入木楔子,同时让我们大声喊:"姥姥躲钉,向东躲;姥姥躲钉,向西躲!"其实往哪里躲啊?棺村里挤得水泄不通,即使是位活着的小伙子也动弹不得,何况是位死去的胖老太太!
    外祖母的丧事办得比爷爷奶奶都风光。出殡的时候用了一百二十八人抬杠。就连棺材罩都是专门订绣的。外祖母只生三个女儿,照理该由长女生的长子李敖在灵枢前打幡儿。
    但是大爷大娘教唆敖弟别管,理由是:"你姓李,又不姓张!"
    敖弟不知该听谁的。大姊生气他说:"臭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于是大姊为外祖母打幡儿完成出殡大礼。外祖母死于热天,没过几天尸体腐烂腹水从棺材的一角微微往下渗漏,很臭很臭。因为做佛事我们都守在棺材旁边。敖弟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用手蘸一点点臭水,再用舌头舔尝一下什么味道!可怕可怕好恶心,难怪大姊要骂他:"臭小子!"
    外祖母的丧事办得铺张还不仅仅反映在出殡的阵式上。
    在庙里做佛字的时候,还扎了很多适用于阴间的纸入、纸马陪葬。因为外祖母实在爱打牌,居然还别出心裁扎了一个麻将桌,尺寸和真的一样大小,上面摆着全副纸麻将。每张都活龙活现印上中发白、饼条万,一点儿都不含糊。桌旁有三把椅子,坐着二位纸太太。第四把椅子无疑是外祖母的宝座。
    那天三婶到庙里参加吊唁,刚进庙门就碰见五叔,五叔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三嫂,快点儿,三缺一"二婶目瞪口呆,惊疑为什么在庙里开起牌局来了?足见五叔多么没大没小没正经?更稀奇的是外祖母有座阴宅,门牌是地府十号。阴宅的大小虽然不是按真比例,但至少活人能进进出出。阴宅实在太罕见,引人注目,招来不少人看热闹。甚至有一个美国人也闻风赶至,估计那个美国人是个记者,背个大相机前来采访难得一见的场面。他拍了阴宅、纸人、麻将桌以及花花绿绿的车轿之类,并让我们这些穿孝袍的小辈们站一大排拍照。几天后,他带着印好的照片如约来访问我家,附带送我一个节拍器。那批珍贵的照片本来在大姊手中,"文革"期间作为四旧销毁了。
    二姊在纸上送死后,结论说:
    我用大量篇幅描述三位祖辈过世,是因为那个年代,那种荒唐事,真的绝迹了。事实上,我也只写下梗概而已。三位老人死后都葬在盛产水蜜桃的东北义园,而且都是邻居,解放后曾通知我们迁坟,往哪里迁?谁有钱去迁?死人也同样不知去向了。
    二姊清楚回忆的养生送死,也就是我依稀记得的养生送死,清楚与依稀之间,我和她同此记忆,她的行文,就是我的落笔。我们内务部街的家,自此也就发生了大变化:
    随着外祖母去世,家里就好像树倒猢狲散般地逐渐散开了。倒不是因为外祖母的死起那么大作用,而是受局势变化的影响。开始爸爸妈妈带着大姊和敖弟以下的弟妹们搬到西城麻状元胡同……时间并不太久,形势又急转直下,国民党节节撤迟到了南京,全家决定迁居上海。爸爸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为有长江一江之隔,退到上海也就"保险"了。……
    那年大姊刚刚考进辅仁大学医预系,考大学在当年很不容易,大姊又是个既能自立又有主见的人,她不愿放弃学业去上海。我正读高中三年级,爸爸妈妈替我权衡轻重,认为我应当跟着大姊留在北京,等高中毕业后再会上海不迟。但作为我本人根本不想留在北京,更具体说我很依恋妈妈。虽然也知道决定的事我无能力更改,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向妈妈提了我想走的愿望。妈妈非常不满意我,她说:"你一定要走也随便你,到上海高中毕不了业我可不管!"明显妈妈不同意。我哭红了眼睛口到学校,碰到教物理的孙念台先生,他注意到一向嘻嘻哈哈的我心事重重,就关心地问明情况。孙先生笑笑说:"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到哪里不一样听炮声啊?"
    我就这样被留在北京。
    留在北京、留在大陆,这一留,就是四十四年!一九四九年四月,自三姊以下,我们来了台湾,二姊写道:
    我们与家断了联系。从一九四九年年底到一九七七年年中沓无消息二十九年。"生离死别"四个字不是形容词,而是严酷的事实!二十九年后见到从美国去大陆寻亲的三妹,当时我正因工烧伤,死里逃生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三十三年后见到去北京访问的四妹。三十六年后与妈妈在香港重逢。……四十三年后在美国见到六妹和七妹。口十四年后与敖弟、八弟在台湾重聚。那也是在各奔东西南北四十口年之后,妈妈与八个儿女外加两位女婿的第一次大团圆。
    至于北京的内务部街老宅:
    我们家在那里住了约十年。那里充满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童年的欢笑、青春的骄做和未来的幻梦。那里是我真正的家,离开那里开始我就失去了家,失去了让我无限留恋和思念的家。你有过突然与家断绝音讯的经历吗?有过一·断绝就是三四十年的遭遇吗?只有失去家的人才懂得家的温馨可爱,突然失去家才尝到"生离"的真正滋味。
    离开内务部街三十四年后,二姊旧地重游了一次,她留下动人的描述:
    一九八一年四妹第一次回北京的时候,我们曾怀着无限滋味在心头重回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还是那两扇套着一个小门的大红门,只是已经严重褪色,估计从来没有再漆过。门牌号已换成新的,可仍然看得到旧门牌甲囚十四号的痕迹。
    因为住户不止一家,一扇小门开着,我们也就径直撞入。每走一步都那么亲切熟悉,但又那么生疏遥远。好像处处都比记忆中陈旧而且缩小了许多。大门洞的西南角地上那块铁板还在,下面应当盖的是水表。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铁板上一义"丫子儿。我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法,连个声音相同的字也找不到。我们几个妹妹都喜欢玩儿,而且玩得很棒。而李敖是小子,只会弹球儿。因为玻璃球儿在那块铁皮上弹跳得特别高,我们经常在上面降擦,铁板总是光溜溜十分干净。
    而几十年后重新看到的铁板上,生满了铁锈。我们走到正房门口,自我介绍曾是三四十年前的者住户,有根有据他讲客厅里那堵木板隔墙是我们住的时候修过的;里面小间的地板可以掀开,可以下到地下室;对于我们的深知底细,能慧眼看穿密层结构,使主人惊疑之余,无法抗拒地接待了我们。据介绍当时已住了七户人家。就连原来的饭厅、浴室都被东砌一块、西挡一块地分割成各家的厨房,更显得地方变窄小了。
    院子的利用率也特别高,南家占块地盘堆点什么,北家搭个小篷放点什么,几乎没留多少空地。有的人家乱糟糟的连被子都不叠起来。惟有爷爷住的一间显得格外整洁。那位住户年纪稍长,也是最老的住户,据他讲那所房子由原来的房东沈三爷卖给绪大太。绪太太是德国人,在绪先生早年德国留学的时候得了博士学位,并带位洋太大回国。绪太太也是外祖母的麻将牌友,几乎每次玩儿都输钱。本来嘛,德国女人认识东西南北风就不容易了,还想赢精明的外祖母?那位老住户搬进甲四十四号的时候,房东还是绪太太。后来绪先生到了台湾,绪太太卖掉房子,以外国人的身份来台湾找绪先生。那位老先生将爷爷的小院儿整理得舒适干净,主人种了很多花卉。四妹马上联想到:"在那位老先生刨土种花儿的时候,会不会挖到爷爷的灌肠用具?"
    天旋地转多年后,妈妈在陈平景陪同下,也重返北京,一个人回到内务部街老宅。过去是一家十口离开,现在是一人旧地重游,却住进近十户人家,睹物思情,为之泪下。二姊说得对,内务部街老宅"充满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不单是二姊,每一个离开它的人,都会如此。我从二姊的回忆里,无异故国神游、旧宅重归,但以我的睿智,我真的不认为我此生会再做二姊四姊乃至妈妈她们做的事。-"重温旧梦就是破坏旧梦",这是我的名言,我当然深信不疑。一九九八年正是我离开北京足足五十年之日,我怀疑我会再旧梦重温。我的一个朋友,在一别半世纪后重返浙江,电约五十年前的青梅竹马老情人在当年相聚的青青河畔一晤,他先到达,远远地看到一龙钟老妇,满面风霜。才干而来,不是别人,来的正是秋水伊人也!这位朋友回来占诉我,他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拔脚想逃!我笑说:"你真自找苦吃,;旧梦是那么好重温的!看来罗曼蒂克,其实胃口倒光,尤其是老情人,只宜来生再见,切忌白头重逢啊。"-山水旧宅虽然比老情人禁得住折腾,但毕竟不看也罢,有道是"近乡情怯",怯心一起,就是提醒你不近为宜。我如今在台湾一住五十年,五十年问,一天也没离开,原因之一,就是智足以知怯。"故国梦重归"
    比真重归好得多,故乡重返、故人再见,梦中的也比玩真的好得多,此中至理,惜多情如二姊四姊乃至妈妈者不知也!
    前面夹叙夹议二姊的回忆,大都是写吾家旧事-一般的旧事,二姊还有专写我个人的部分,自然更值得叙议,以为光宠。其中最惊心动魄的是我小时候,不但有同女佣人一起偷窃的共犯记录,并且还有同爸妈二姊大妹一同被抓到日本宪兵队的被捕记录。看二姊回忆:
    一九口一年爸爸开始任太原禁烟局局长。正式任命前有一天晚上,我已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妈妈坐在火炉边烤火,爸爸在地上踱来踱去地对妈妈提起要去山西的事,还提到北京总局局长是刘六爷。一边说一边指指我,暗示妈妈别让我知道。我不懂为何如此神秘。真正防范的也绝对不是我,只是怕我泄漏出去。我装睡着了,但事后也确实没敢说出去,直到爸爸去上任。正因为爸爸的神秘引起我的好奇,这件事我倒记住了。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的禁烟局据说和贩卖毒品有勾结,又听说爸爸实际上是为国民党从事地下抗日工作。我不确切,也谈不出所以然来,只能单纯回忆我所记得和理解的事实。十分肯定一件事:抗战胜利后,有一天爸爸妈妈在古书里寻找一张证明,说是有关爸爸参加地下工作的证明。
    古书是用大小不等的木盒装着,十分整齐地排列放在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当中正房的走廊里,木盒外面有各个朝代的名字。其中的书是用古书的线装方法装订,纸张是双页叠起来的,证明就放在某双页的夹层里,要对着光线逐页寻找,我也参加寻找,因而印象很深。
    二姊所指的大小木盒装着的古书,就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当时我也参加寻找过。最后找出来的是大约(一厘米见方的一块丝布,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大意是证明李季恒(玑衡)同志的抗日地下上作身份,下面由东北义勇军领袖马占山将军签发。多年以后在台湾,在爸爸死后,垂老的前兴安省政府主席吴焕章留下这样的文件给我:
    吴主席焕章致中央调统局郭副局长紫峻原函径启者:查李季恒同志,字玑衡,于九一八事变后,即与焕章商定潜入哈尔滨策动抗敌工作,组织黑龙江省青年抗敌会,并利用吉大同学数十人,散在各地中学,做抗敌王作。
    二十五年春,敌人对东北知识阶级大事残杀,李同志逃来北平,初在中山中学教书,继去南京,由焕章与吉林省党委刘守光(刘党委曾在哈与李同志共同工作)同忐商定,仍请车同忐在平负责工作。七七事变后,又商得焕章等同意,由李同志参加敌伪组织内,做掩护与策动各工作,继由东北四省抗敌协会付以委员名义,负责平津区抗敌工作,招致东北青年至后方求学,并掩护敌后工作人员活动,与后方工作人员在平眷属赡护等。李同志初在伪组织内充任法部科员,后以下津工作被敌人严密监视,而后方之经济上补给又时感不足,李同志遂转任太原禁烟分局长,局面即较扩大,抗敌工作自易进行,被掩护之同志亦较多(河北省工作人员尹金寿、王敬之、王馨阁等数部工作人员,均在掩护之列)。当时李同志一面完成焕章付与之工作,一面利用职务上之便利,做禁烟禁毒之宣传工作。后敌人侦知李同志行为可疑,遂假贪污为名,举行二百余人之大检举,幸李同志事前有所闻,将抗敌工作痕迹完全毁灭,使敌人无由发现。至所诬之贪污,虽经敌人半载之详密调查,与酷烈刑讯,竟未发现丝毫污浊之处,即当时伪华北组织亦认李同志为洁白。故此冤狱,虽经半载之久,而对伪太原禁烟分局长之职,终未派人。李同志出狱后,认为太原抗敌、工作不能进行,遂托病辞职,辗转传递消息,拟去后方服务,焕章以抗战日亟,勉使仍在华北相机做抗敌工作,李同志遂闲居北平(二年),但仍继续推动抗敌工作,直至敌人投降时为止。焕章除将李同志十数年来抗敌工作,逐项详报中央外,相应将李同志在华北工作概况函达,敬希查照为荷。
    此致
    中央调查统计局副局长郭
    前东北四省抗敌协会常务理事
    现任兴安省政府主席吴焕章
    查李季恒字讥衡(学名鼎彝),本人当年任东北四省抗敌瘦小可怜,我看若是给块头很大的运动员抓住,一下子就能捏死。实际上最后两个超级块头根本不摔跤。手上打着幡儿,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两脚拖到中央,手臂往上举起就掌声不断。真不懂那算什么表演!
    另一次也是看日本的什么剧,演员脸上涂得粉白,五官都是画出来的,不成比例,奇丑无比,唱法让人感到不在人世间,或拖长音调无病呻吟,或拉着女人头发怪腔喊叫,看得我毛骨惊然。为了那次倒霉的演出我不知做过多少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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