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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的人生》 作者:徐志摩

第4章

  未来派的诗前几年我在美洲乔治湖畔的一个人家做苦工。我的职务是打杂,每天要推饭车,在厨房和饭厅之间来来往往的走。饭车上装着一二百碗碟刀叉之类,都是我所要洗刷的。我每次推着小车在轨道上走,口里唱着歌儿,迎着习习的和风,感到一种异样的兴趣;不过这也仅于是在疲极的时候所略得的休息罢了。实在说来,我在那里是极苦的。有一天不知怎样,车翻了,碗碟都跌了下来,打得歪斜粉碎。我那时非常惶恐,后来幸亏一个西班牙人——我的助手——帮着我把碎屑弄到阴沟里去,可怜我那时弄得两手都是鲜血,被碎屑刺破。回家时便接着梁任公给我的信,他的信上有几句话:

  “顷在罗马,与古为徒,现代意大利,熟视若无睹!”

  他的意思是说意大利风物之美,都是古罗马的遗迹,与现代之意大利丝毫无关。

  意大利曾有一位Maranetti,他觉得许多人把意大利都当作图书馆或是博物院,专考究古代的文明,蔑视现在他们的艺术,心中极为愤恨,于是主张破坏意大利旧有的一切文明,无论雕刻绘画建筑文学,一概不要,另外创造新的。一个作者只能有二十岁到四十岁可以算作他着作的时期,此外的作品便须毁过重做。他有一篇宣言,有一段是“未来派的自觉心,”便是竭力推阐他的主张的。

  现在一切都为物质所支配,眼里所见的是飞艇,汽车;电影,无电,密密的电线,和成排的烟囱,令人头晕目眩,不能得一些时间的休止,实是改变了我们经验的对象。人的精神生活差不多被这样繁忙的生活逐走了。每日我在纽约只见些高的广告牌,望不见清澈的月亮;每天我只听见满处汽车火车和电车的声音,听不见萧瑟的风声和嘹亮的歌声。凡在西洋住过的人,差不多没有不因厌恶而生反抗的。

  未来派的人知道,这是不可挽回的现象。于是不但不来超出世外,反向前进行,现世纪的特色是:

  一,迅速。例如坐车总要坐特别快车。

  二,激刺。例如爱看官能感觉的东西。

  三,嘈杂。例如听音乐爱听大锣大鼓。

  四,奇怪。例如现代么样希奇的病症都出现了。

  未来派觉得外界现象变了,情绪也应当变,所以也就依着这样的特色来制作他们的诗。

  诗无非是由内感发出,使人沉醉,自己也沉醉;能把泥水般的经验化成酒,乃是诗的功用。千变万化,神妙莫测,极自然的写出,极不连贯,这便是未来派诗人的精神,他们觉得形容词是多余的,可以用快慢的符号来表明,并且无论牛唤羊声,乐谱,数学用字,斜字,倒字,都可以加到诗里去。他们又觉得一种颜色不够,于是用红绿各色来达意,字也可以自由制造。他们是极端的诚实,不用伪美的语句,铲除一切的不自然。看来虽好似乱七八糟,据说读起来音节是很好听的,虽然我没有听见过。关于未来派的诗我且不下什么批评,无论如伺,他们一番革命的精神,已是为我们钦敬了!

  现有的文字不能完全达出思想。我且举几个不能描绘的妙景,我认为须用未来派的诗写出才有声色的,作我这次讲演的结束:

  “北京大学石狮搬家。石狮很重,工人们抬不动。便将木排垫在石狮下,捆绳在狮身上,许多人拉着绳前进,吆吆喝喝的拉着,拉一步,唱一声,石狮也摇摆了一下。狗在旁边看见狮子动,便吓跑了,停了,又跑到石狮的面前来吠叫。”船泊南洋新加坡时,丢钱到海水里,马来土人便去钻入水底,拾起钱来。入水时浪花四溅,和那马来人黑皮肤与赤红的阳光相映都是极难描写的。

  “一条小河上,两个肥兵官在桥上打了起来,彼此不相让,两边的兵士只好在旁边呐喊,却不敢前近。忽然扑咚一声,两个肥兵官全跌到水里去了。”

  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白虹自非风动天莫置大水中——杜甫今天早上,我的书桌上散放着一垒书,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笔蘸饱了墨水正想下笔写的时候,一个朋友走进屋子来,打断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么?”他说。“还债,”我说,“一辈子只是还不清的债,开销了这一个,那一个又来,像长安街上要饭的一样,你一开头就糟。这一次是为他,”我手点着一本画里Westall书的拜伦像(原本现在伦敦肖像画院)。“为谁,拜伦!”那位朋友的口音里夹杂了一些鄙夷的鼻音。“不仅做文章,还想替他开会哪,”我跟着说。“哼,真有工夫,又是戴东原那一套”——那位先生发议论了——“忙着替死鬼开会演说追悼,哼!我们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开,还来管姓呆姓摆的出世去世;中国鬼也就够受,还来张罗洋鬼!俄国共产党的爸爸死了,北京也听见悲声,上海广东也听见哀声;书呆子的退伍总统死了,又来一个同声一哭。二百年前的戴东原还不是一个一头黄毛一身奶臭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与我们什么相干,又用得着我们的正颜厉色开大会做论文!现在真是愈出愈奇了,什么,连拜伦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疯了,你们无事忙的文学先生们!谁是拜伦?一个滥笔头的诗人,一个宗教家说的罪人,一个花花公子,一个贵族;就使追悼会纪念会是现代的时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也得想想跟你们所谓时代精神合式不合式,拜伦是贵族,你们贵国是一等的民主共和国,那里有贵族的位置?拜伦又没有发明什么苏难埃,又没有做过世界和平的大梦,更没有用科学方法整理过国故,他只是一个拐腿的纨挎诗人,一百年前也许出过他的风头,现在埋在英国纽斯德的贵首头都早烂透了,为他也来开纪念会,哼,他配!讲到拜伦的诗你们也许与苏和尚的脾味合得上,看得出好处,这是你们的福气——要我看他的诗也不见得比他的骨头活得了多少。并且小心,拜伦倒是条好汉,他就恨盲目的崇拜,回头你们东抄西剿的忙着做文章想是讨好他,小心他的鬼魂到你梦里来大声的骂你一顿!”

  那位先生大发牢骚的时候,我已经抽了半枝的烟,眼看着缭绕的氲气,耐心的挨他的骂,方才想好赞美拜伦的文章也早已变成了烟丝飞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拜伦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没有价值,真不该替他揄扬传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雾幔,灰色的、紫色的,最后呈现了一个惊人的造像,最纯粹,光净的白石雕成的一个人头,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几上,放射出异样的光辉,像是阿博洛,给人类光明的大神,凡人从没有这样庄严的“天庭”,这样不可侵犯的眉宇,这样的头颅,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没有那样骄傲的锋芒的大眼,像是阿尔帕斯山南的蓝天,像是威尼市的落日,无限的高远,无比的壮丽,人间的万花镜的展览反映在他的圆睛中,只是一层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没有那样美丽的发鬈,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贴在花岗石的墙边;他也没有那样不可信的口唇,小爱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致,口角边微露着厌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恶毒的,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艳丽;给我们弦琴与长笛的大神也没有那样圆整的鼻孔,使我们想像他的生命的剧烈与伟大,像是大火山的决口……不,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爱的凡人,他生前在红尘的狂涛中沐浴,洗涤他的遍体的斑点,最后他踏脚在浪花的顶尖,在阳光中呈露他的无瑕的肌肤,他的骄傲,他的力量,他的壮丽,是天上磋奕司与玖必德的忧愁。

  他是一个美丽的恶魔,一个光荣的叛儿。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面晶莹的明镜,照出白头的“少女”,闪亮的“黄金篦”,“快乐的阿翁”。此地更没有海潮的欢声。只有草虫的讴歌,醉人的树色与花香,与温柔的水响,小妹子的私语似的,在湖边吞咽。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幔天的松林,有奇伟的石景。瀑布像是疯癫的恋人,在荆棘丛中跳跃,从睡岩上滚坠,在磊石间震碎,激起无量数的珠子,圆的、长的、乳白的、透明的,阳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纹。这急湍的顶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像一个猛兽的头颅,两旁幽邃的松林,像是一头的长发,一阵阵的瀑雷,像是他的吼声。在这绝壁的边沿着站一个丈夫,一个不凡的男子,怪石一般的峥嵘,朝旭一般的美丽,劲瀑似的桀傲,松林似的忧郁。他站着,交抱着手臂,翻起一双大眼,凝视着无极的青天,三个阿尔帕斯的鸷鹰在他的头顶不息的盘旋;水声,松涛的呜咽,牧羊人的笛声,前峰的崩雪声——他凝神的听着。

  只要一滑足,只要一纵身,他想,这躯壳便崩雪似的坠人深潭,粉碎在美丽的水花中,这些大自然的谐音便是赞美他寂灭的丧钟。他是一个骄子:人间踏烂的蹊径不是为他准备的,也不是人间的镣链可以锁住他的鸷鸟的翅羽。他曾经丈量过巴南苏斯的群峰,曾经传斗过海理士彭德海峡的凶涛,曾经在马拉松放歌,曾经在爱琴海边狂欢,曾经践踏过滑铁芦的泥土,这里面埋着一个败灭的帝国。他曾经实现过西撤凯旋时的光荣,丹桂笼住他的发鬈,玫瑰承住他的脚踪;但他也免不了他的滑铁庐;运命是不可测的恐怖,征服的背后隐着谬辱的狞笑,御座的周遭显现了狴犴的幻景;现在他的遍体的斑痕,都是诽毁的箭镞,不更是繁花的装缀,虽则在他的无暇的体肤上一样的不曾停留些微污损……太阳也有他的淹没的时候,但是谁能忘记他临照时的光焰?

  虬哪发怒了。天变了颜色,湖面也变了颜色。四围的山峰都被上了黑雾的袍服,吐出迅捷的火舌,摇动着,仿佛是相互的示威,雷声像猛兽似的在山坳里咆哮、跳荡,石卵似的雨块,随着风势打击着一湖的膦光,这时候(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五日)仿佛是爱丽儿的精灵耸身在绞绕的云中,默唪着咒语,眼看在这大风涛中,在湖的东岸,龙河合流的附近,在小屿与白沫间,飘浮着一只疲乏的小舟,扯烂的布帆,破碎的尾舵,冲当着巨浪的打击,舟子只是着忙的祷告,乘客也失去了镇定,都已脱卸了外衣,准备与涛浪搏斗。这正是芦骚的故乡,那小舟的历险处又恰巧是玖荔亚与圣潘罗遇难的名迹。舟中人有一个美貌的少年是不会泅水的,但他却从不介意他自己的骸骨的安全,他那时满心的忧虑,只怕是船翻时连累他的友人为他冒险,因为他的友人是最不怕险恶的,厄难只是他的雄心的激刺,他曾经狎侮爱琴海与地中海的怒涛,何况这有限的梨梦湖中的掀动,他交叉着手,静看着隆福埃的雪峰,在云罅里隐现。这是历史上一个希有的奇逢,在近代革命精神的始祖神感的胜处,在天地震怒的俄顷,载在同一的舟中,一对共患难的,伟大的诗魂,一对美丽的恶魔,一对光荣的叛儿!

  他站在梅锁朗奇的滩边(一八二四年,一月,四至二十二日)。海水在夕阳光里起伏,周遭静瑟瑟的莫有人迹,只有连绵的砂碛,几处卑陋的草屋,古庙宇残圯的遗迹,三两株灰苍色的柱廊,天空飞舞着几只阔翅的海鸥,一片荒凉的暮景。他站在滩边,默想古希腊的荣华,雅典的文章,斯巴达的雄武,晚霞的颜色二千年来不曾消灭,但自由的鬼魂究不曾在海砂上留存些微痕迹……他独自站着,默想他自己的身世,三十六年的光阴已在时间的灰烬中埋着,爱与憎,得志与屈辱;盛名与怨诅,志愿与罪恶,故乡与知友,威尼市的流水,罗马古剧场的夜色,阿尔帕斯的白雪,大自然的美景与恚怒,反叛的磨折与尊荣,自由的实现与梦境的消残……他看着海砂上映着的漫长的身形,凉风拂动着他的衣据——寂寞的天地间的一个寂寞的伴侣——他的灵魂中不由的慨起了一阵感激狂潮,他把手掌埋没了头面。此时日轮已经翳隐,天上星先后的显现,在这美丽的瞑色中,流动着诗人的吟声,像是松风,像是海涛,像是蓝奥孔苦痛的呼声,像是海伦娜岛上绝望的吁叹:年岁已经僵化我的柔心,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但我虽则不敢想望恋与悯,我不愿无情!往日已随黄叶枯萎,飘雾;恋情的花与果更不留踪影。只剩有腐土与虫与怆心,长伴前途的光阴!烧不尽的烈焰在我的胸前,孤独的,像一个喷火的荒岛;更有谁凭吊,更有谁怜——一堆残骸的焚烧!希冀,恐惧,灵魂的忧焦,恋爱的灵感与苦痛与蜜甜,我再不能尝味,再不能自傲——我投入了监牢!但此地是古英雄的乡国,白云中有不朽的灵光,我不当怨艾,惆怅,为什么这无端的凄惶了希腊与荣光,军旗与剑器,古战场的尘埃,在我的周遭,古勇士也应慕羡我的际遇,此地今朝!梦醒!不是希腊——她早已惊起!

  苏醒,我的灵魂!问谁是你的血液的泉源,休辜负这时机,鼓舞你的勇气!丈夫!休教已往的沾恋梦魇似的压迫你的心胸,美妇人的笑与颦的婉恋,更不当容宠!

  年岁已经僵化我的柔心,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但我虽则不敢想望恋与悯,我不愿无情!往日已随黄叶枯萎,飘雾;恋情的花与果更不留踪影。只剩有腐土与虫与怆心,长伴前途的光阴!烧不尽的烈焰在我的胸前,孤独的,像一个喷火的荒岛;更有谁凭吊,更有谁怜——一堆残骸的焚烧!希冀,恐惧,灵魂的忧焦,恋爱的灵感与苦痛与蜜甜,我再不能尝味,再不能自傲——我投入了监牢!但此地是古英雄的乡国,白云中有不朽的灵光,我不当怨艾,惆怅,为什么这无端的凄惶了希腊与荣光,军旗与剑器,古战场的尘埃,在我的周遭,古勇士也应慕羡我的际遇,此地今朝!梦醒!不是希腊——她早已惊起!

  苏醒,我的灵魂!问谁是你的血液的泉源,休辜负这时机,鼓舞你的勇气!丈夫!休教已往的沾恋梦魇似的压迫你的心胸,美妇人的笑与颦的婉恋,更不当容宠!

  再休眷念你的消失的青年,此地是健儿殉身的乡土,听否战场的军鼓,向前,毁灭你的体肤!

  只求一个战士的墓窟,收束你的生命,你的光阴,去选择你的归宿的地域,自此安宁。

  他念完了诗句,只觉得遍体的狂热,壅住了呼吸,他就把外衣脱下,走入水中,向着浪头的白沫里耸身一窜,像一只海豹似的,鼓动着鳍脚,在铁青色的水波里泳了出去……“冲锋,冲锋,跟我来!”

  冲锋,冲锋,跟我来!这不是早一百年拜伦在希腊梅锁龙奇临死前昏迷时说的话?那时他的热血已经让冷血的医生给放完了,但是他的争自由的旗帜却还是紧紧的擎在他的手里。

  再迟八年,一位八十二岁的老翁也在他的解脱前,喊一声,“More light!”

  “不够光亮”!“冲锋,冲锋,跟我来”!

  火热的烟灰吊在我的手背上,惊醒了我的出神,我正想开口答复那位朋友的讥讽,谁知道睁眼看时,他早溜了!

  曼殊斐儿“这心灵深处的欢畅,这情绪境界的壮旷;任天里沉沦地狱开放,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雨,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感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般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他引起的心灵反应能有如此之深切,若说美是真的,何以可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褫剥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是稀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的最纯粹的一刹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冰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结晶,消融了烦闷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从一颗沙里看出世界,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将无限存在你的掌上。

  这类神秘性的感觉,当然不是普遍的经验,也不是常有的经验,凡事只认实际的人,当然嘲讽神秘主义,当然不能相信科学可解释的神经作用,曾发生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神秘感觉。但世上“可为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的情事正多着哩!

  从前在十六世纪,有一次有一个意大利的牧师学者到英国乡下去,见了一大片盛开的苜蓿在阳光中只似一湖欢舞的黄金,他只惊喜得手足无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祈告,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见这样的美,这样的神景,他这样发疯似的举动当时一定招起在旁乡下人的哗笑,我这篇里要讲的经历,恐怕也有些那牧师狂喜的疯态,但我也深信读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到乡下人的笑话!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问路惊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殊斐儿——“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的一晚。

  我先认识麦雷君,John Midaleton Murry Athene。am的总主笔,诗人,着名的评衡家,也是曼殊斐儿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儿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Miss Kathrine Mans-field。她生长于纽新兰,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她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院读书,她从小即以美慧着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a German Pen-sion》。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所以常在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的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的事业放弃,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儿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三两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度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减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活他一个痛快!“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对着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但曼殊斐儿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吐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变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但唯其是纯粹的文学,她着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者,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择她的精品,如今她已去世,我更应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儿的,很使我欢喜。他现在答应也来选读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儿,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fing Cross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的几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庵符斯基着有一本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 Martin Seoker曼殊斐儿又是私淑契高夫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会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舆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儿的近况,他说她这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来住两个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儿,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思乡里的家去了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都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个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的拿着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到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儿只是对一个有名的年轻女作者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es Macan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on,Mrs。Lueas,Venessa Bell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着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久时,”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和糟的散在肩上;被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有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带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他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里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的男子;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的是Freudian Complex,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与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书,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妇女解放的一幅讽刺画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有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时总不免感觉她们矫揉造作的痕迹过深,引起一种性的憎忌。

  我当时未见曼殊斐儿以前,固然并没有预想她是这样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绝对没梦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进那房门的时候,我就盼望她——一个将近中年和蔼的妇人——笑盈盈的从壁炉前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安。

  但房里——一间狭长的壁炉对门的房——只见鹅黄色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美术的陈设和画件,几张有彩色画套的沙发围列在炉前,却没有一半个人影。麦雷让我一张椅上坐了,伴着我谈天,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处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少的象征……我们正讲着,只听得门上一声剥啄,接着进来了一位年轻女耶,含笑着站在门口,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儿——这样的年轻“……”我心里在疑惑。她一头的褐色鬈发,盖着一张的小圆脸,眼极活泼,口也很灵动,配着一身极鲜艳的衣裳——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紫酱的丝绒围裙——亭亭的立着,像一棵临风的郁金香。

  麦雷起来替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儿,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还是Beek我记不清了,麦雷是暂寓在她家的;她是个画家,壁挂的画,大都是她自己的,她在我对面的椅上坐了,她从炉架上取下一个小发电机似的东西拿在手里,头上又戴了一个接电话生戴的听箍,向我凑得很近的说话,我先还当是无线电的玩具,随后方知这位秀美的女郎,听觉和我自己的视觉仿佛,要藉人为方法来补充先天的不足。

  (我那时就想起聋美人是个好诗题,对她私语的风情是不可能的了!)她正坐定。外面的门铃大响——我疑心她的门铃是特别响些,来的是我在法兰先生家里会过的Sydney,极诙谐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从他巨大的袋里一连摸出了七八枝的烟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的,叫我们好笑。他进来就问麦雷迦赛林今天怎样。我竖起了耳朵听他的回答,麦雷说“她今天不下楼了,天太坏,谁都不受用……”华德鲁就问他可否上楼去看他,麦说可以的,华又问了密司B的允许站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麦雷又赶过去轻轻的说。

  楼上微微听得出步响W已在迦赛林房中了。一面又来了两个客,一个矮的M才从游希腊回来,一个轩昂的美丈夫就是里每周做科学文章署名Sullivan,M就讲他游希腊的情形尽背着古希腊的史迹名胜,短讲个不住。S也问麦雷迦赛林如何,麦说今晚不下楼W现在楼上。过了半点钟模样,W笨重的足音下来了,S就问他迦赛林倦了没有,W说“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说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来了。”再等一歇S也问了麦雷的允许上楼去,麦也照样的叮嘱他不要让她乏了。麦问我中国的书画,我乘便就拿那晚带去的一幅赵之谦的“草书法画梅,”一幅王觉斯的草书,一幅梁山舟的行书,打开给他们看,讲了些书法大意,密司B听得高兴,手捧着她的听盘,挨近我身旁坐着。

  但我那时心里却颇有些失望,因为冒着雨存心要来一会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楼;同时W、S、麦雷的烘云托月,又增加了我对她的好奇心,我想运气不好,迦赛林在楼上,老朋友还有进房去谈的特权我外国人的生客,一定是没有分的了,时已十时过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别,走出房门,麦雷陪出来帮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说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儿不能下来,否则我是很想望会她的。但麦雷却很诚恳的说“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请上楼去一见”。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一步一步的上楼梯……上了楼梯,叩门,进房,介绍,S告辞,和M一同出房,关门,她请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这么一大串繁复的手续,我只觉得是像电火似的一扯过,其实我只推想应有这么些逻辑的经过,却并不会亲切的一一感到;当时只觉得一阵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觉得是一阵模糊,我们平常从黑暗的街里走进一间灯烛辉煌的屋子,或是从光薄的屋子里出来骤然对着盛烈的阳光,往往觉得耀光太强,头晕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认眼前的事物,不仅是光,浓烈的颜色,有时也有“潮没”官觉的效能。我想我那时,虽不定是被曼殊斐儿人格的烈光所潮没,她房里的灯光陈设以及她自身衣饰种种各品浓艳灿烂的颜色,已够使我不预防的神经,感觉刹那间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给我的印象并不清切,因为她和我谈话时,不容我分心去认记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画纸裱的,挂着好几幅油画大概也是主人画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贴壁一张沙发榻上。因为我斜倚她正坐的缘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那一个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两盏电灯是用红色罩的,否则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联想起,“红烛高烧”的景象?但背景究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的——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管进天堂的秘钥的——她;是使我灵魂的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一个题目。从前有一个人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摹他神妙不过的梦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人间适用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就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儿,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渎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也是铄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枣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式样,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我只觉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月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南洋里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怀格纳的奥配拉,密克朗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或是柯罗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儿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彻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帖,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巅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他说:——曼殊斐儿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儿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初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儿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语者未尝不目讶其吐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澹者之且神化……汤林生又说她锐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人你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彻,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之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大是侦刺你的内蕴,并不是有目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严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也不会惊诃。她不会责备,她不会怂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於美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曾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着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开茨听鹃啼时的:曼殊斐儿音声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一种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象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通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之自慰,曼殊斐儿,我前面说过,是病肺痨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话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历历,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灵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朝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此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W与S的话,就辞了出来。总计我自进房至出房——她站在房门口送我——不过二十分的时间。

  我与她所讲的话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批评——例如Riberea West,Romer Wilson,Hu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为一般人不熟悉,那类简约的评语不能引起相当的兴味。麦雷自己是现在英国中年的评衡家最有学有识之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学讲的The Problem Style有人誉为安诺德以后评衡界里最重要的一部贡献——而他总常常推尊曼殊斐儿说她是评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简评的珠沫,略过不讲,很觉得有些可惜,她说她方才从瑞士回来,在那边和罗素夫妇的寓处相距颇近,常常谈起东方好处,所以她原来对于中国的景仰,更一进而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最爱读Arthur Waley所谈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诗艺在西方真是一个Wonderful Revelatian她说新近Amy Lowell译的很使她失望,她这里又用她爱用的短句,她问我译过没有,她再三劝我应得试试,她以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得好的。

  她又问我是否也是写小说的,她又殷勤问中国顶喜欢契高甫的那几篇,译得怎么样,此外谁最有影响。

  她问我最喜欢读那几家小说哈代、康拉德,她的眉稍耸了一耸笑道——她问我回中国去打算怎么样,她希望我不进政治,她愤愤的说现代政治啪世界,不论那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

  后来说起她自己的着作。我说她的太是纯粹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认识,我说我以后也许有机会试翻她的小说,很愿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许可。她很高兴的说她当然愿意,就怕她的着作不值得翻译的劳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欧洲,将来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说怎样的爱瑞士风景,琴妮湖怎样的妩媚,我那时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间与她荡舟玩景。我当时就满口的答应,说将来回欧一定到瑞士去访她。

  末了我说恐怕她已经倦了,深恨与她相见之晚,但盼望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她送我到房门口,与我很诚挚地握别……将近一月前,我得到消息说曼殊斐儿已经在法国的芳丹卜罗去世。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写出来,但始终为笔懒,延到如今,岂知如今却变了她的祭文!下面附的一首诗也许表现我的悲感更亲切些。

  哀曼殊斐儿,我昨夜梦人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罗马西郊有座暮园,芝罗兰静掩着客殇的诗骸;百年后海岱士黑辇之输,又喧响于芳丹卜罗榆青之间。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说造化是真善美之创现,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永别人间?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今夏再于琴妮湖之边;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矾的雪影,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梦觉似骤感恋爱之庄严;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爱是实现生命之惟一途径;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我哀思焉能电花似飞骋,感动你在天曼殊之灵?我洒泪向风中遥送,问何时能勘破生死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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