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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耶鲁》 作者:苏炜

第26章 辑三芳草天涯(8)

  2002年的十月金秋,我和朋友们专程开了七八个小时车,从美东新英格兰赶往首都华盛顿,出席肯尼迪艺术中心为范竞马举办的独唱音乐会。华盛顿肯尼迪中心与纽约林肯中心齐名,是西方最顶尖的几个艺术殿堂之一,专门为一位中国歌唱家举办独唱音乐会,据说是破天荒之举。他们开始对似乎“名不见经传”的范竞马的演出上座率不太上心(也许是政治都市的艺术冷感,上座率不足历来是肯尼迪中心的心病,多少名家大师都曾在这里认栽),中心的停车场好像都没有全部开放。结果当晚,潮涌而至的听众车辆让工作人员好一通手忙脚乱,以致演唱会必须延时开场。

  范竞马以一曲亨德尔歌剧《薛西斯》的咏叹调《绿叶青葱》开唱,广板的辽阔弛缓,一如春风拂遍剧场,三层坐得满登登的珠光宝气的观众席,整个儿震惊了,沸腾了。那晚竞马的状态极佳,声音饱满干净,华丽而润泽,配着管弦乐队的伴奏,把他最拿手的几个大歌剧咏叹调——从普契尼的《星光灿烂》、唐尼采蒂的《爱的甘醇》到柴科夫斯基的“连斯基咏叹调”,连同驾轻就熟的意大利艺术歌曲,唱得自信、松弛,深情而诚恳,唱出了一种自娱娱人的“游于艺”的境界,唱出了满场的惊呼和沉醉。下半场,一曲《兰花花》,又是那样从逼狭中骤起的撕裂高腔,仿佛一支飘着红缨的梭镖从遥远的黄土清空抛来,穿云裂石,直直掷向席上每一位已经被范竞马唱得胸口滚烫的观众心口——爬上这道坡,走上这道梁,范竞马和他的《兰花花》,站到了高高的世界艺术殿堂上。当晚,完全被观众一再起立的惊叫欢呼和喝彩鼓噪的大潮淹没了。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着糕,冒上那个性命,我往哥哥家里跑……”在这美国首善之区的最高艺术殿堂,听着黄土地上那个生死相恋的久远歌音从远古飘来,多少往事尘烟被重新唤醒,我的眼角湿润起来……

  爱乐飞鸿

  ——一封信引出的故事

  下了课匆匆往办公室赶,忽然看见门前的信格上,搁着一封中文手写的航空邮件。心里一怔:这年头,互联网满天飞,日常已难得见到手写的信件了。收件地址是流畅漂亮的英文手写体,中文地址却略略显得陌生。

  会是谁呢?小信封贴得严实,小心裁开,慢慢展纸读信——天哪,我整个人几乎惊喜得跳了起来!万里迢迢,这是郁风老大姐给我亲笔写来的信函!

  暑假回京,我刚刚和她、黄苗子两老在分别十几年后欢聚一夕,还像自家人一样随便“蹭”了他们家一顿晚饭。我们变换着粤语、京腔畅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苗子叔叔和我同是广东中山籍乡里,郁风大姐的广州活也非常流畅。晚饭后他们把多年未见的李辉兄夫妇也唤了过来,又是一通天南地北的海聊。没想到,离京前行色匆匆,来不及向两老告别,她老大姐的亲笔信函,就追着脚跟儿到了!

  苏炜:

  两天来分好几次读完你在《万象》七月号发的长文“爱乐琐记”,不禁使我浮想联翩,尤其是老柴的《如歌的行板》(现在我就在我房里书架上两个小音箱的CD机上放听着这张唱碟),那是39、40年在香港,是徐迟把他的迷恋传给我的,当时我们都还二十来岁,虽然听西洋音乐是早在上海十八九岁时开始的,家里有柜式唱机和密纹大唱片。

  很遗憾你只写下耶鲁的地址,没写北京的电话,那天在保利碰见也忘了问,因此无法再联系,不知你是何时返回美国的。此信只好寄耶鲁了。

  作为音乐的发烧友你竟拥有千多张碟,可谓大家!徐迟虽是最早的音乐行家(30年代已出版过介绍各位交响乐大师的书),他也没有多少唱碟。40年在香港,徐迟和我常到九龙乔冠华家去听唱片,他常放的有一套Wil-liamTell很壮观。读到你写那位范竞马在华盛顿震动观众,我就想到我们当时在香港,唯一音乐会的高贵场所就是半岛酒店的RoseRome,我们常忍痛买票去听。如斯义桂的男低音。刚从德国载誉归来的女钢琴家姚锦新,乔冠华在德国就认识她,她弹奏的手法风格非常强烈,与众不同。乔冠华差点儿爱上她。

  回去大学应仍在暑假,我托带的小玩意儿(扇子)给张充和,当已交去,她该喜欢吧?南通还给我寄来蓝花土布的上衣,如果她想要(敢穿),我也可给她弄一件。此信纯粹是读大文后即兴而写。

  2006年8月9日郁风

  信纸的天头和边角,还补进了几行显然是意犹未尽的文字:

  我保存了不少交响乐密纹大唱片直到“文革”,被抄家的红卫兵一摞摞地敲碎!

  (你的书也读了一些,对于“流浪”很感兴趣。)

  此信写完,因找不到地址,你明明写下,但那纸条不知在哪里。用Email问《万象》主编,他当天就回复了。8月18日

  字行之间,只见一片热得烫手的赤子之心!苗子、郁风两老都已年过九十,可是乐天、调皮、锐敏依旧。那天在保利剧场巧遇郁风大姐,她告诉我:当天是她的90岁生日,她特意请两位年轻亲友陪着来看新潮的“多媒体话剧”《琥珀》,以作庆祝!

  此信虽短,可是情趣、乐思、史料兼备。其中至少理清了拙文《爱乐琐忆》的一段爱乐迷惑:在西方并不流行的老柴的《如歌的行板>,原来最早是由徐迟等左翼文化人在三四十年代推介而流行开来的。我想,郁风大姐此次欣然命笔,恐怕还因为,拙文中提到的20世纪80年代京中的“赵越胜沙龙”,让她遥念起抗战年间陪都重庆文化人相聚的“二流堂”吧——两老曾因此在“文革”中罹罪,关进秦城监狱若干年。回到家中,翻出郁风大姐赠我的大作《故乡故人故事》细读。一读之下,更是“大惊失色”——都知道郁风乃30年代一代文豪郁达夫的至亲侄女,原来,她在十七八岁的青春年华,还曾在叔父郁达夫的陪同引领下,和鲁迅先生一起吃过饭,亲聆过鲁迅的教诲,并接受过鲁迅题赠的画册!啊呀呀,你如今捧着的手泽,可是直接沐浴过现代文学的两座雄山大岳——鲁迅、郁达夫的雨露风华的呀!

  不怕说来丢人,这个学期正在给耶鲁学生上《现代中国小说选读》课,教的就是鲁迅、郁达夫等“五四”一代作家的作品。我把郁大姐的信带到了课堂上,不无炫耀地,指着课本里的鲁迅、郁达夫们,向洋学生们讲述郁风与鲁迅、郁达夫的掌故,讲述“苏老师”跟郁风、黄苗子交往相聚的种种趣事。哈,学生们的蓝绿眼睛,简直像彩灯一样亮起来了!仿佛鲁迅和郁达夫,一下子从“苏老师”手上的书简里走下来,活现在教室座席中间。从郁风、黄苗子一直连通到鲁迅、郁达夫的文化血脉,一下子热腾腾、滚烫烫地,连通到这些“红须绿眼”的洋孩子身上!

  放下信,我马上给张充和先生打了电话。约好选一个我课少的周日上午,从她家往苗子、郁风的北京家里打一个越洋电话,好让三位加起来超过280岁的老兄妹、老至交好好叙一叙。

  那天,给张先生捎来郁风送给“充和四姐”的小礼物——一把蓝印花布的精美折扇(附上的小名片上写着:“四姐妆安”),只年长一两岁的“老姐姐”乐得直拍手:“他们最懂我!知道我喜欢蓝印花!我就是喜欢蓝印花!”

  第二天一早,电话挂通,获悉郁风大姐因为嗓子嘶哑多时住进了医院做检查,苗子和充和两老互道着珍重问候,欢快地叙着旧事,谈吐的神采显得何等年青!我在中间不时穿插着接话,忽然心中一动:一个爱乐话题,一本《万象》杂志,将两洋相隔的老辈人和两代人,联结成忘岁之交忘年之交,这是人生何等的奇缘、大缘!

  放下电话,充和老人还兴味盎然,谈起我从南京带回来的一把名为“霜钟”的古琴,她眼睛一亮,把我引到楼上,向我展示她的一件伴随大半生的心爱宝物——一把名曰“寒泉”的明代古琴。晨光下,苍润高古的琴面,流水断纹隐隐。那是古琴一代宗师查阜西,当年送给她的结婚赠礼。

  “寒泉”对“霜钟”,这也是一段奇缘,却是需要另一篇文字才能尽述其趣了。

  小鸟依人

  它会死的。一一它会死的?

  夏日一场暴雨,在校园前面的马路边积出一汪汪的浑水。想到今天是女儿的生日,便匆匆离开办公室,赶往接送女儿的夏令营去。不想远远地,看见路边的积水上挣扎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美国路人站在旁边,正在踌躇观望。走近前去,我发现是一只小鸟在水中扑腾,没由多想,便弯下身去,伸手从水里捞起那个小身子,把它轻轻放到旁边隆起的树根上。——噢,这是一只被风雨打落的刚刚出生的小雏鸟,湿漉漉的身上光裸着,还没长出毛来。

  它会死的,它会死的。那位路人似乎不忍细看,喃喃着转身离去。我放下小鸟,转身急急跨过马路,耳边似乎才分辨清楚那位路人刚才嘟囔着的话音:它会死的。

  它会死的?心里咯噔一下:哦,我把它从水里救起来,难道就这样让它冻饿死去么?我犹豫着停住步子,抬头四望,侧耳静听,似乎并没有听到四周有鸟妈妈着急寻找孩子的鸣叫声。我思忖,小雏鸟只会爬,不会飞,哪怕此时它的妈妈就在附近的巢里,也对救助它无能为力的。

  原来,只是这么一场普通的暴风雨,大自然里就会有多少孱弱的生命受到生死威胁啊。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就此掉头离去。我转身走回去,弯腰拾起那只小雏鸟,把它包裹在我的衣襟里,护在掌窝中。小雏鸟显然冻冷多时,浑身颤抖着,被我掌上的体温一烘烤,竟然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发出了嘤嘤的愉悦的声音。

  我那时其实没有仔细想过,由此,我需要承担起对于一个小生命的并不轻松的责任。

  “端端,今天是你十岁生日,爸爸要给你一个很大的惊喜。”

  “……可是爸爸,你昨天已经送给我礼物了呀!”

  “这是比昨天送的礼物,更大的礼物。”

  当小端端看见我临时放在车座上的小雏鸟,她欢叫起来:“哎呀,太好啦,爸爸,这是太特别的礼物啦!”她伸手要逗小鸟,可是马上又缩回来,皱起了小眉头,“哟,它怎么这么小?爸爸,这样会杀了它的!——它会死的!”

  “我们要养活它,把它送还给它妈妈。”我郑重地说,“端端,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喜欢。爸爸,可是我们得马上去找我的好朋友凯丽,她比你懂。”端端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好,让我来保护它。”

  新孩子

  我才明白,刚才那位美国路人,为什么会踌躇不前,袖手观望。

  我开着车,端端用自己的体温烘暖着小鸟。按照她的要求,先行来到了她的好朋友——一位从小就喜欢观察自然和小动物的女孩子凯丽家里。惊喜过后,就是长长的忧虑。凯丽的妈妈告诉我:这里的人都知道,养护一只刚出生的小雏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马上给当地的儿家动物医院打电话,听到的都是一片推搪、拒绝的回音。几经周折,她总算帮我查询到一个保护野生动物组织的电话,留下了求助的录音。

  傍晚,我刚刚为小鸟安顿好它的新窝——在一个鞋盒子里铺上厚厚的捏皱的纸巾为它保暖,暖过身子的小鸟,已经向我张开黄口大嘴,哇哇哇地讨吃了。“你现在就是它的妈妈,”电话里传来了那个保护野生动物组织一位年轻女士的声音。她告诉我:一般说来,自然状态下出生的小雏鸟,也只有20%的存活率;而由人类救护回来的小雏鸟,同样有80%是难以成活的。“为什么?”我心里一震。“刚出生,它生存的能力实在是太弱了。你做了一件美丽的事情,”这以后的通话中,她一直使用着英文里这个“beau-tiful”的字眼,“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刚出生的小鸟,最重要的就是保暖,在冷水里泡了这么半天,这只小鸟很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如果……它能活过来呢?”“从现在开始,每天日出之后、日落以前,你需要每15分钟喂它一次。”

  “15分钟?”我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是50分钟,还是15分钟?”

  “是15分钟。”她笑了起来,大概是不想就此把我吓住,又说,“至少是半个小时一次吧。不过,开始几天,必须要给它喂虫子——你就从地里给它找蚯蚓吧,刚出生的小鸟,需要很多蛋白质,只有虫子它才能消化。”末了,她又再一次提醒我,“不过,它会要吃很多的,你要有心理准备。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我很乐意抽空去看看你的新孩子——如果明后天,它还能存活下来的话。”

  放下电话,我呆愣了片刻。——新孩子。她一口一个“newba-by”——新孩子。现在这只小鸟,真的成了我的新孩子。

  妻这时候正在北部一家大学敦中文暑校,我本来就担着“既当爹又当娘”的角色,如今,女儿之外,又多出一个——新孩子。

  我这才把哇哇张着嘴讨吃的小雏鸟捧到手里,仔细端详起来:哦呀,原来它是一只形貌如此丑陋的小鸟——光秃秃的身子小得不成比例,仿佛只剩下一个尖尖的嘴巴和一个尖尖的屁股,爪子却其粗无比,收拢在瘪肚子下像两张大犁耙——它不会要长成一只凶横的鹰鹫吧?老天爷,15分钟!我需要每15分钟就让它进食一次!一命所系,我,可不真的成了这个样子怪异的小家伙如假包换的新妈妈了么?

  不过,我心里也暗暗赌了一口气:我不相信,这个被我救起来的小生命就这么不堪一击,熬不过今天晚上!我以为过多的条条框框是美国这一类专业人士的庸人自扰——往常在中国乡村,用米汤、用谷粒救活喂大的小雏鸟,不是所在多有么?

  “饿狼”

  不敢怠慢,我赶紧拿出全套家伙,冒着小雨,开始在院子的四周土地里挖找蚯蚓——那小鸟救命的母乳。下过雨的湿地,往常只要一翻弄就可以看见蚯蚓的蠕动,怎么现在,像是全跟我捉起迷藏来了?我拿着小铲子和玻璃瓶子,把院子四周的湿土挖了个遍,零零落落,三根五根,一条条无辜的蚯蚓被我“捉拿归案”。我设好了专用的案台,随时为我的鸟孩子伺弄食物。

  “劝君莫打三春鸟,鸟在巢中盼母归。”我真不知道,真实情景里的鸟妈妈,是怎样在巢中把一群时刻张着大嘴的鸟孩子喂大的?眼前只是半握大小的雏鸟而已,可我分明感到,我喂的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头狼,一头饿狼。——什么“15分钟”?随时随地,只要听到任何动静,它都要呀呀呀地张开黄口大嘴,跃动着身子向你讨吃,并且吃相疯狂、丑陋,时时恨不得要把我捏着虫子的指头都一古脑儿吞咽下去。

  “Tobe?Ornottobe?”——生存,还是毁灭?从那个狠命跃动身子讨吃的小生灵的饥渴里,我听到了一个生命和那个“80%”的死亡巨影格力较量的心跳声和脚步声。我在第一晚的守候里并没有遵循那个“日落停食”的规定。我知道浸泡过冷水的小雏鸟,急需补充它“tobe”的卡路里和蛋白质。它落脚在我家吃的第一顿晚饭,是一顿延续四五个钟头的、由十几条蚯蚓撑台的生命盛宴。

  第一个长夜度过——“我们”获胜了。一大早,小雏鸟就从凌乱的纸巾丛中向我伸出它嘎嘎欢叫的大脑袋。电话里传来那个名叫“建”(Jen)的“鸟姑娘”——这是端端的称——的欢呼声。“Hemadeit!——它做到了,你也做到了!本来我以为,刚出生就泡过冷水,它肯定活不下来的——你做了一件美丽的事情。”她又这么说,“不过你得小心,头一两天的喂食,丝毫怠慢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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