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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耶鲁》 作者:苏炜

第38章 辑四海国观想(10)

  稍稍熟悉西洋歌剧历史的观众都知道,被称为“20世纪歌剧女皇”的玛丽亚?卡拉斯的声音表现力,其最大特点之一,就是以声唱情。为了真正塑造人物,充分表现音乐所提示的特定情感,卡拉斯不光不屑于一味追求高音亮音,甚至常常不按传统美声的发声方法,以极其丰富多变的音色(有时是尖声,甚至怪声),直到能够深入塑铸出人物的灵魂声口为止。所以,演卡门,卡拉斯有卡门的音色;演茶花女,卡拉斯就变成了风尘而沧桑的玛格丽特。

  我感到很欣慰,在一切以流行时尚和商业炒作为本的当今时世,范竞马今晚的演唱,从曲目的选取到音域音色的处理,都做到了既不端西洋美声的“架子”而贴近一般听众的审美趣味;又不媚俗欺场,仅以几个“必有彩声”的熟习曲目(比方男高音几乎无人、无场不唱的《我的太阳》或《今夜无人安睡》)“吼几个亮嗓子”便打发听众,而是以最严谨的处理和最新鲜的面貌(《好久没到这方来》和《深夜歌声》都是演唱者的首唱曲),捧送给听众一场声音的盛宴。

  说到底,一个歌者的素质高下,首先须以“声音的可塑性”来衡量。所谓“可塑性”,就是歌者雕塑自己声音的能力,以及用声音雕塑人物个性、情感的能力。范竞马今天所踏循的,其实正是玛丽亚?卡拉斯这样的前辈艺术大师所开拓的,以声音造情塑像的艺术追求的正途大道。

  二

  下半场一开始,大概演唱者的声音经过了调适,一上来,就是亨德尔清唱剧《弥赛亚》中那段难度非常高的《每一道山谷》。可能是这道山谷一下子太陡峭了,这首歌的声音处理有点不尽如人意(音色、气息都略显紧促),但我知道,演唱者既选择的不是讨巧的捷径,观众期待的那匹骏马便已经开始“登山”了。果不其然,随后几乎每一首歌都是一个惊奇:柴可夫斯基的《奥涅金》选曲《我美好的青春在哪里》,这段以俄文演唱的咏叹调,是主人公连斯基面对爱与死的抉择所发出的人生浩叹,因为音域跨度大,处理难度高,并非一般音乐会常见的曲目。范竞马在其中的几段弱声处理,仿佛主人公站在人生边缘的默默沉吟,而结尾从弱声区挑向高音的极具爆发性的转换,则恍觉主人公在死亡逼临时发出的揪心而决绝的悲鸣。范竞马善唱悲情,其音色与气息的控制技巧,在此曲的阐释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紧随着的同样以俄文原文演唱的《遥远的地方》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曲目选择上就让我吃了一惊——这实在是中国大陆观众太热悉太热悉的苏联歌曲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甚至可称为中国大陆流行歌曲的“祖奶奶”,任何的唱法、处理观众都已烂熟于心,把它选在这么“严肃”的演唱会里,范竞马还能怎么唱?没有想到,这两首歌,演唱者的处理可谓“杀鸡用了牛刀”。范竞马在节奏上都放慢了习惯语速,却刻意在每一个音调旋律的转折拐弯处,让重音弱音、喉腔胸腔千回百转、一唱三叹地徘徊,结果本来是两支老鼻子老眼的烂熟老歌,《遥远的地方》唱尽了那种天高野旷的旷远豁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则唱透了夏夜深情里独具的“俄罗斯忧郁”。这样一种“小曲大唱”、“熟曲生唱”的处理,确确实实让这两首“平凡小曲”焕然一新,变成足资以用作今后美声演唱会的“撑台”新曲目。

  《负心人》则是范竞马唱得炉火纯青的一首的“范式经典”。像笔者这样的老听众,早在十几年前范竞马的意大利歌曲集里,以及随后的许多演唱里,已经对它耳热能详;甚至私下认为,在可资比较的录音版本里,无论“老弟”(帕瓦罗蒂)或“老哥”(多明哥),还没有谁唱出了范式版本《负心人》的深度与力度的。如果说,今晚的《负心人》只是不过不失的“正常发挥”的话,临时调作压轴曲目的《玛丽亚》和《今夜》——同样是“三大男高音”连袂演唱过的这首伯恩斯坦的百老汇音乐剧名曲,则就值得在此大书一笔了。

  这两首观众同样非常熟悉的曲目,完全经过了演唱者独出心裁的重新编排处理,在音域的跨度、音色的虚实和节奏的强弱快慢上,面貌幡然大变,简直近乎脱胎换骨了。两首百老汇经典流行曲目,范竞马竟以歌剧咏叹调套曲的处理方式,有高腔,有低回,有缠绵,有哀痛;唱出了一片星光灿烂的夏夜温情,也诉尽了现代罗密欧与朱丽叶忍痛别离的无奈悱恻。回看“三大男高音”在首场联袂演出中,对此二曲的流畅动听却略嫌浮表粗糙的处理,其高下、文野立现了。

  对笔者来说,演唱者倾注在《玛丽亚》和《今夜》这两首歌的苦心,是深具启发性的。这不但是站在“巨人”的肩头、同时又敢于跳脱巢臼、超越偶像明星的勇者之为,而且在这真的仿若用雕刀重新仔细塑形雕琢过的热门曲子里,你可以真真切切触摸到歌唱者对于音乐、对于艺术的那种超越浮名、功利的深刻的诚挚。(不然,就这么两首无数人唱过的琅琅上口的老曲熟曲,又并非是在林肯中心或卡内基的演出场合,何须如此费心费力呢?)

  不久前有一回与范竞马聊天,范在电话里向我浩叹:“现在,还有谁是真正在乎音乐表现的呢?”范竞马却是在乎的,并且在乎得呕心沥血。记得好多年前,范竞马告诉我,他在纽约朱丽亚音乐学院的声乐老师对他的演唱风格提出过一个“批评”(确实也是一种批评):你唱歌唱得太用心了,任何一首短曲长曲,你都在用自己整个生命去唱,太累了吧?范竞马当时如此回答:我确实是把音乐当作自己的生命,所以每一首曲子如果不投入整个生命的力量去处理,好像就达不到自己想要表现的高度。

  可以说,范竞马声音的表现力,那种可捏可塑的声音质感,以及用声音雕塑出来的玲珑浮凸的作品群像,首先,正是来源于这种对于音乐的深刻的减挚。这些年来,他对发声技巧的琢磨,对自身音域的拓展,对各流各派经典歌剧的全套演释和掌握,特别是对不同语言的学习和表演运用,确实到了常常不知温饱而不遗余力的地步。他是当今海内外,少数几个(可能是仅有的一两个)真正不但在舞台上也可以在实际生活中同时流利运用英语、意大利语、法语和相当部分俄语的中国歌唱家(他手上用的多语种电子词典不知已经用坏了第几代的产品,以至和经销商都成了好朋友)。

  人们都注意到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这些年海外大量的中国艺术家(包括演奏家、画家、舞蹈家等),相当部分的人迫于生存压力改行了(这本也无可厚非)。留在专业圈子里的人,也往往为了应付生活而不得不令技艺生疏、停滞(这是在商业社会献身艺术而不得不面对的困境)。令笔者惊奇的是,范竞马,却是这些年来海外很少几个不但始终在歌唱领域里不离不弃地耕耘,而且歌唱技艺一直在不断长进,总在尝试、翻新、磨合、重构各种曲目的各种唱法,隔一段时间不见就准给你一个突然惊喜的艺术家之一。他在其间需要面对的各种困难和压力,是可想而知而又不足为外人道的。就今晚的演唱而言,即便是对于笔者这么熟悉的听众,范竞马对自身音域跨度的拓宽幅度,音色变化的巨大反差,以及对意大利美声到中国民族唱法的游刃有余的转换把握,都是令人“惊艳”的,更是在中国艺术家中所罕见的。

  不同的歌用不同的唱法,不同的情感用不同的音色表现,这些仿佛是歌唱艺术的ABC,对于当今大多歌者,往往是稍加忽略便已大而化之了。走笔至此,笔者翻看着当晚演出的节目单,仍然可以清晰聆听到、辨认出每一首曲目已然独立形成的面貌。这是一片声音的群雕:唱故乡山河,质朴甜美的花香露气扑面而来;唱欧美情怀,爱情生死的无涯悲欢又在你的胸臆抖颤;用中文、英文、俄文、意大利文的演唱,你又恍觉面对一片片水土迥异的风景。这是一场你可以在从中听到“艺术在呼吸”的音乐会,也是一场真正表现了浪漫主义精神的演唱会。浪漫主义所强调表现的感情的极态,在强化、夸张、对比中升华创作者的主观情感,从个人对情感的理解角度和表现深度去观察、评判世界——这些特质,在范竞马的华盛顿演唱会中都得到了相当充分的表现。正如音乐史家E.T.A.霍夫曼曾经说过的:“音乐是所有艺术中最富于浪漫主义的——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真正浪漫主义的艺术,因为它的唯一主题是无限物。音乐向人类揭示了未知的王国,在这个世界中,人类抛弃所有明确的感情,沉浸在无法表达的渴望之中。”

  台上唱得忘我,台下听得忘情。一种对于美、对于音乐、对于艺术的共同渴望,一种真正可以称之为浪漫的情愫,成就出华盛顿这么一场非关商业流行,却观众爆满、掌声欢呼排山倒海而来的音乐盛会。

  三

  细心的当晚听众可能注意到,上面的文字里似乎刻意遗漏了华盛顿演唱会现场听众反映最热烈、掌声最持久的中国艺术歌曲《那就是我》。“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哦,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这是一首歌唱母亲的赞歌,也是一首对祖国、故乡、土地的赞歌。自从20多年前由谷建芬作曲、由朱逢博首唱以来,一直是男、女高音歌唱家偏爱,而又具备相当演唱难度的曲目。我听说,那天晚上,台下不少观众为范竞马的演唱掉了眼泪,台上的歌者本人也是泪光闪闪。

  笔者虽然在任何演唱会现场都丢不掉那个挑三剔四的耳朵,却也为这首歌,整个人为之“耸然”了。范竞马对此曲的演唱不但深入、大度,对每一小节的“浪花”、“竹笛”、“风帆”以及结句的“山歌”,都作了别具巧思的处理。几处弱音重唱、节奏和情绪的转折,带着一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在克制中骤然爆发的力量,唱出了内心深处对母亲、对故乡的最深挚的感情。我的感动更在于,范竞马的歌声始终是有画面感的。你可以感受到母亲的形象、故乡的清影在演唱者面前是历历在目,伸手可触,并且裹挟着五洋烟雨、沧海桑田的回忆的。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相信他一定是捧着一大堆心情往事在舞台上唱这首歌的。

  晚会后环绕他的观众很多,虽然千里迢迢而来,我和朋友跟他打个招呼便离去了。第二天给他打电话,谈及我对这首歌的感受,他说:你真说对了,我唱这首歌的时候真的一直在想我父母,特别是我妈妈,他们这些年经历的事情真的都一一涌现在我眼前。我最近特别爱唱关于母亲的歌,我经常恨自己,全世界都唱遍了,就是唯独没有给我父母唱过歌,他们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特别想让我妈妈听一听我为她唱这首歌……

  我突然想起范竞马曾经告诉过我的,他的一段跟妈妈相关的奇特经历。

  范竞马的父亲早年原在天津南开大学教授世界历史,后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发配到四川大凉山落户,在“文革”中更是受到了无穷无尽的批斗折磨。那年月,范竞马还是一个稚龄的孩子,却历尽了各种人世的炎凉。因为地处偏僻,为了表示“革命”,父母所在的专科学校逮着这一户“外来反革命”没完没了地游街、批斗、抄家、关牛棚。斗完父亲,又来揪斗母亲,有一个红人打手,居然在批斗会上还抽了母亲的耳光。小范竞马气炸了,他认准了那个家伙的嘴脸,在大清早悄悄躲在食堂门前的大树上,用精准的弹弓,把那家伙的眼睛射伤了。这一下闯下了弥天大祸,“反革命的儿子搞阶级报复”,造反派动员全校的人围追小弹弓手。年小的范竞马为此逃进了深山,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流浪。他与放牛的彝族孩子为伍,在墓穴坟坑度夜,饿了吃野果喝山水,偷吃老乡地里的半熟庄稼,甚至还和流浪伙伴一起掩埋过爆毙在深山水田里的无名尸首……整整躲藏、流浪了几个月才避过了风头,只有在深夜无人时他会悄悄潜下山来,出其不意偷偷看一眼为了他更是陷身深渊泥潭的父母……

  改革开放伊始,为了改变因“出身问题”被挡在音乐学院门外的儿子的境遇,范妈妈,则又不惜勒紧腰带,风餐露宿,自川西大凉山直赴北京上访,向高教部求告,终得正果……

  “我思念故乡的岁月,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哦,妈妈,如果有一支竹笛向你吹响,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古人云:乐为心韵。对音乐的诚挚,源自于对人生的诚挚,造就了范竞马歌唱母亲,也让母亲骄傲的金子一样淳亮的歌声。

  四

  文章写到结篇,却不想以“瑕不掩瑜”一类的套话把批评糊弄过去。其实,作为熟悉的听众和那只“挑三拣四”的耳朵,笔者在华盛顿演唱会完后给范竞马狠狠泼了一瓢冷水:不瞒你说,我顶多只打80分……范竞马在电话里愣了愣:有这么低么?听到的确实是一片叫好声,只有你……我轰隆隆放了一轮炮,末了说:就添5分吧,85,给你凑个A-。一个演唱会要拿100分不可能,但你好歹总要再给自己补上10分,95,才算无愧江东父老……

  在笔者看来,那不足的“15分”之中,至少有10分,还是在塑造声音的功力上。其一,范竞马的华盛顿演唱会,在音域的跨度和音色的表现力上,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但由于与习惯的“范式”演唱有太大的反差(这个“范式”,既是姓范的范,也是流行“范式”的“范”),窃以为,范竞马在不同音区、音色的转换,气息、节奏的控制上,尚有不少生涩坑坎之处,离“浑成”、“圆融”的境界,还要好好加一把劲;其二,这就得重提朱丽亚音乐学院老师当年的批评了。范竞马以声唱情,用情之深、之重、之力度层次,都确实可以担得起“用生命来歌唱”的说法。但是,就像人生的常识一样,不一定是任何好事、任何时候都需要“搭上一条小命”的。作为艺术处理,处处全力以赴,“杀鸡用牛刀”,并不见得就是高明的办法,同时也并不一定就可以达成预期的效果。也许是范竞马的人生历练太丰富了,笔者听他的歌(包括从前)常常有一个感觉:他是不患浅而患深,有时的音乐处理实在是太深入了,恨不得把对人生所有的体验、观察都搁在一首歌的演唱里,声音的转折、拐弯儿太多,从胸腔里吐出来就有障碍了。

  在保留“声情并茂”的强项之余,恐怕范竞马还有一个高坡要攀——“傻唱”。所谓“傻唱”,就是有时候或许不需要动脑筋,不需要添加意义,只需“为声音而声音”,“述而不作”、大智若愚、举重若轻地唱。就像艺术各领域里都有的“无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的说法一样,这种艺术的“无为”境界,是艺术的高境至境,反而是不容易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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