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篇(3)

　　归来的不是云

　　乃是云的魂魄

　　四处走走

　　［智利］聂鲁达

　　我恰巧厌倦了人的生活。

　　我恰巧走进裁缝店和电影院，

　　萎缩，无解，像毛毡制成的天鹅。

　　在根源与灰烬的水中航行。

　　理发店的气味使我号哭，

　　我只想要石头或羊毛的休憩，

　　我只想不再看到建筑物或花园，

　　不再看到商品，眼睛或电梯。

　　我恰巧厌倦了我的双脚和指甲

　　以及我的头发，我的影子。

　　我恰巧厌倦了人的生活。

　　但那将是赏心悦目的，

　　用一朵剪下的百合去惊吓公证人

　　或者用一记耳光把尼姑打死。

　　那将是可爱的，

　　带着一把绿色的刀子穿过街上

　　并且大叫，直到我冻死。

　　我不想继续做黑暗中的根，

　　踌躇，外伸，困得颤抖，

　　下垂，在大地湿透的内脏里，

　　专注，冥想，每日进食。

　　我不想给自己太多的厄运，

　　我不想继续做根和坟墓，

　　孤寂的地下隧道，尸体满布的地窖，

　　僵冷，沮丧而死。

　　那就是为什么看到我带着监狱的脸来到时，

　　星期一燃烧如石油，

　　并且在运行时大叫如一只受伤的轮子，

　　朝着夜晚迈出热血的步伐。

　　它将我挤往某些角落，挤进某些潮湿的屋内，

　　挤进骨头突出窗外的医院。

　　挤进某些带有酸醋味道的补鞋店，

　　挤进惊恐如罅隙的街道。

　　那儿有琉璜色的鸟和恐怖的肠子

　　悬挂在我所憎恶的房门上，

　　那儿有假牙被遗忘在咖啡壶里，

　　那儿有本该

　　羞辱和惊吓而哭泣的镜子，

　　那儿到处是伞、监狱以及肚脐。

　　我带着冷静，带着眼睛，带着鞋子四处走动，

　　带着忿怒，带着遗忘，

　　我走过，跨经办公室和整型商店，

　　以及铁丝上悬吊着衣服的天井：

　　内裤、毛巾和衬衫———滴下

　　缓慢、污秽的泪水。

　　（选自《地上的居住·第二部》）

　　雨书

　　［中国］蓝菱

　　今夜的客人只有你

　　在窗外，倾盆的黑暗中

　　飞着你

　　和一群不肯降止于琴键的音符

　　叫我安静地坐着

　　翻书一页页；灯火落在这一面

　　眉跳由字眼间散开

　　像你一般，这诗，读久了

　　深深地把自己掩藏

　　假如故友来访我，只为伴我

　　读一点书，我多么想取下

　　他眉宇间青草的湿气

　　让石崩和鬼雨

　　在我笔尖滑落

　　而此时你渐走渐近

　　我为故友沏好茶

　　他渐走渐远，茶杯里夜色倾溢

　　水声噤默

　　像年轻时我写下的一节节

　　温柔的诗

　　现在都趁夜色水声

　　一页页地模糊

　　我在灯下与你对视，听你

　　轻轻的心跳

　　在我臂弯中

　　践踏

　　［中国］陈所巨

　　听见我发出的惨叫吗

　　似一只被重重踩着了尾巴的

　　猫的惨叫

　　踩着风的尾巴

　　风也会叫

　　踩了石头的脚

　　石头会跑

　　踩住了影子影子

　　就变得薄薄的渗到地下

　　听见喊痛声

　　就知道有一只脚践踏了什么

　　动物植物

　　或者石头一样庄严的法规

　　或者另一个人的人格和尊严

　　猫逃走了

　　回过头来看一眼

　　有些东西不肯逃走

　　变成尖刺让你也喊痛

　　少女之诗

　　［日］多多岛子

　　目不转睛地看着

　　嘴唇死死地咬紧

　　我从沉寂中缓缓地穿过

　　没有人知道我的

　　轻快的来临

　　长发抖动在风里

　　就好像我从来也没有来过

　　男人只有在我过去后

　　听不见叫声时才知道我

　　可是我从来不转回身来

　　从来不蹒跚地走回

　　为了那哀怜的恳求

　　男人相信这种飞快的步履

　　永远不会停下来，尽管

　　我也在痴呆的爱恋之中

　　我加快了步伐

　　穿过纷扰的过去

　　唯一只感到悔恨

　　可男人从不会意识到

　　我，幸运的女人

　　还会悔恨

　　白山译

　　芦苇之歌

　　［奥地利］莱瑙

　　1

　　那边的太阳已经西沉，

　　疲倦的白天已经入睡；

　　这儿的柳枝拂着池水，

　　是这样的沉静而低垂。

　　我不得不避开我的爱人：

　　流吧，流出来吧，我的眼泪！

　　这儿有沙沙悲鸣的柳丝，

　　还有在风前战栗的芦苇。

　　远方的爱人啊！你照进我

　　寂静的深忧之中，温柔而明亮，

　　就像夜晚的星光射进

　　这儿的蔺草和柳叶丛中一样。

　　2

　　天色灰暗，乌云疾驰，

　　雨点不住地下降，

　　怒吼的风在叹息：

　　“池水啊，何处是你的星光？”

　　在动荡的湖波深处，

　　它找寻消逝的幽辉。

　　我的深忧，再也没有

　　你的爱来笑语相慰！

　　3

　　在幽静的林中小径上，

　　我爱悄悄地迎着斜阳，

　　走过荒凉的苇岸，

　　怀念你，我的姑娘！

　　暮色笼罩着丛林，

　　芦苇就神秘地低鸣，

　　它在叹息，它在耳语，

　　它说我应该流泪伤心。

　　我想像，我好像听到

　　轻微地飘着你的声音，

　　你那可爱的歌声

　　好像在池水中消沉。

　　4

　　夕阳已落，

　　乌云驰骋，

　　啊，阵阵的晚风，

　　多么郁闷恼人！

　　苍白的电光，

　　在天空里疾闪；

　　变化莫测的幻影，

　　遨游地掠过池面。

　　我好像看到了你，

　　宛如电光一样清楚，

　　看到你长长的秀发

　　在暴风雨中自由飘拂！

　　5

　　在寂然不动的池水上，

　　温柔的月光流连盘桓，

　　它在绿色的芦冠上，

　　编结苍白的蔷薇花冠。

　　麋鹿在那边山坡旁遨游，

　　抬起头仰望着黑夜；

　　芦苇深处的栖鸟，

　　常常在梦中鼓起羽翼。

　　我不得不低垂下泪眼；

　　一种甜蜜的相思之情，

　　宛如一种静静的夜祷，

　　袭过我最深奥的内心。

　　钱春绮译

　　回答

　　［中国］北岛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已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竞争？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宣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如果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夜雨

　　［中国］苏绍连

　　那一夜，雨把夜织在大地上

　　一针一线，努力的

　　织出一条黑色的地毡

　　地毡上还绣了一个人影

　　我站在门口迎接那个人影

　　我叫声：阿公

　　他向我走过来，从我的后脑里消失

　　我转身，看到他在遥远的年代里走着

　　我独自站在这端的九十年代末期

　　淋雨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走过历史的图书馆和哲学的广场

　　走过思想的牢狱和生命的铁道

　　雨把他织在夜的黑色地毡上

　　只要一闪电他就出现

　　我知道他是我的祖父

　　他没有走回自己的家门

　　当路灯死在黑夜的怀抱里

　　黑夜流着泪吻着路灯的脸颊

　　当路灯被夜行的警车抓走

　　世界便没有路可走

　　那么，我的祖父往哪里去了

　　我独自守在门口等候

　　当祖父的雨伞遗落在夜的黑色地毡上

　　婚姻

　　［黎巴嫩］纪伯伦

　　爱尔美差又说，夫子，婚姻怎样讲呢？

　　他回答说：

　　你们一块儿出世，也要永远合一。

　　在死的白翼隔绝你们岁月的时候，你们也要合一。

　　噫，连在静默地忆想上帝之时，你们也要合一。

　　不过在你们合一之中，要有间隙。

　　让天风在你们中间舞荡。

　　彼此相爱，但不要做成爱的系链：

　　只让他在你们灵魂的沙岸中间，做一个流动的海。

　　彼此斟满了杯，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

　　彼此递赠着面包，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

　　快乐地在一处舞唱，却仍让彼此静独，

　　连琴上的那些孩子也是单独的，虽然他们

　　在同一的音调中颤动。

　　彼此赠献你们的心，却不要互相保留。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们的心。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

　　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

　　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中生长。冰心译

　　不朽

　　［中国］李发模

　　人一生磨破几多鞋底？

　　鞋又能踏出道路几许？

　　路又能系住几座都市？

　　矗立的人啊，在茫茫的时空中

　　曾曲过几回？断过几次？

　　凭肉眼，能看出多远的距离？

　　凭双腿，能日行多少里？

　　一头青丝，能顶住蔚蓝的天宇？

　　一颗心，能几回泅过酒怀？

　　几次横渡眼波的涟漪？

　　得志的人啊，纵然平步青云上，

　　别忘谁压在坐垫下，谁把你抬举。

　　不要埋怨，眼前有太多的不平，

　　不要埋怨，脚下有太多的崎岖。

　　不要把恶梦总是压在枕下，

　　不要把答案总是写上声誉。

　　在这茫茫的时空之中，

　　国事家事天下事一眨眼便一辈子。

　　一辈子有什么永垂不朽？

　　不朽的是骨气、是友谊，

　　是将坦诚写在周围善良的瞳孔里。

　　随意摇晃着，絮语着。

　　野蔷薇，张开小嘴，

　　在河边唱甜甜的歌。

　　小草们，麦苗们

　　用多声部合唱应和。

　　此起，彼落，应和着，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摇篮曲

　　［前南斯拉夫］诺高

　　在我旁边，第十病房

　　九号病床刚刚停止了呼吸———

　　梦着一个更好的生活。

　　血液停止了———

　　一颗美好的头在扫帚和脸盆旁边

　　一只瓶子在脚旁———

　　不要唤醒他，不要打扰他———

　　这是他第一次安静的睡眠。

　　罗洛译

　　风

　　［中国］杜十三

　　风起的时候

　　一只蜻蜓从池塘的皱纹上面起飞

　　一株花拒绝了一只蝴蝶

　　一朵云推开了一座山

　　一棵松树的影子学会了走路

　　一公顷的稻子想起了海洋

　　一粒果实发出了土地

　　……

　　风吹了三十年

　　童年那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才于昨天午后三点

　　沿着两行新长的皱纹

　　疲倦的在我的脸上降落

　　路遇

　　［中国］舒婷

　　凤凰树突然倾斜

　　自行车的铃声悬浮在空间

　　地球飞速地倒转

　　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夜

　　凤凰树重又轻轻摇曳

　　铃声把碎碎的花香抛在悸动的长街

　　黑暗弥合来又渗开去

　　记忆的天光和你的目光重叠

　　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

　　不过是旧路引起我的错觉

　　即使一切已经发生过

　　我也习惯了不再流泪

　　春天

　　［罗马尼亚］布拉加

　　帝国崩溃了。

　　我们饱受战争蹂躏。

　　只要在朗克兰，茸茸的碧草中

　　一个淡雅的春天依然存在。

　　森林消失。人们一个又一个

　　退回黑暗中，

　　穿上泥土的衣裳。

　　但春天依然存在。

　　岁月悠悠，

　　当我回到乡间

　　前往看望它。它像一根

　　命运女神纺出的线。

　　四月的黄昏

　　［中国］舒婷

　　四月的黄昏里

　　流成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若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

　　轻轻，轻轻，温柔地

　　四月的黄昏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永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让泪水

　　流啊，流啊，默默地

　　这是晚风

　　［中国］梁小斌

　　风把你吹到我的怀里

　　你轻轻飘动

　　我提醒你

　　这是晚风

　　已经到了仰望星辰的时候

　　你把双手插进口袋

　　你又胡思乱想

　　我提醒你

　　这是你的翅膀

　　别忘记飞翔

　　你笑了，像帷幕的波动

　　其实你很沉重

　　我提醒你

　　有一朵花从你脸上被撕走

　　要记住婴儿时期的笑容

　　赠别

　　［中国］顾城

　　今天

　　我和你

　　要跨这古老的门槛

　　不要祝福

　　不要再见

　　那些都像表演

　　最好是沉默

　　隐藏总不算欺骗

　　把回想留给未来吧

　　就像把梦留给夜

　　泪留给大海

　　风留给帆

　　冬鸟

　　［中国］刘莹

　　冬雪前

　　一只远方的鸟

　　飞过昏暗无力的天空

　　北风吹来的时候

　　流云漂泊

　　季节的足音

　　异样的沉重

　　好似大地即将沉没

　　静静地

　　在风雨的空隙中

　　那只鸟

　　飞过我的头顶

　　回首的探望

　　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是忧心忡忡

　　不要流连

　　今夜的风雪

　　必将凶猛

　　何不快点赶路

　　严寒里

　　你飞过

　　一片无情的空间

　　飞过了我的伤口

　　洁白的羽毛

　　会被血染红

　　分别后

　　我会有

　　天真的哀愁

　　美丽的俯冲

　　融不化今日的冷落

　　你走了

　　一千多个酸楚的日子

　　只在沉默中度过

　　沦陷的风景

　　漫长的寂寞

　　心亦不愿去跳动

　　回想起

　　无数次的激越

　　竭尽了我的情感

　　夏天的热爱

　　写在了枫叶上

　　都已在

　　昨天失落

　　你今天

　　未寻找

　　困在冬季的我

　　一片真诚

　　我知道

　　麻木的感觉

　　依然如故

　　茫然的目光

　　只有跟着长风

　　在旷野上追踪

　　没有亲友

　　无所谓痛苦

　　只在漫漫的长夜

　　多了一个冰凉的梦

　　失去的一切

　　都被幻想围困着

　　褪去了海水的双眼

　　掠过了壮丽的落暮

　　我将面对风雨

　　历经坎坷

　　来年的阳光

　　爬进了梦的窗口

　　冬夜里的受难者

　　有一颗孤傲的心

　　有着疯狂的追求

　　你是一只海鸥

　　回大海去

　　不要在冬日里停留

　　不要被野蛮的风暴卷走

　　深情的问候

　　是那遥远的影子

　　当我抬头的时候

　　在日出的光茫中遨游

　　你应该骄傲

　　有一对美丽的翅膀

　　太阳下

　　才有美好的生活

　　不要垂怜什么

　　怜爱的价值

　　谁未曾想过

　　风来了

　　请您

　　不要停留

　　一生都无法说清的语言

　　［中国］杨晓阳

　　我什么也无法作

　　让语言像水一样注入

　　等待了再等待

　　一生都无法说清的语言

　　中午

　　阳光温暖地从窗外飘入

　　对面坐着的女孩只是沉默

　　大风大雨突然来临

　　我唯一要作的事

　　是将门窗关好

　　然后默默地喝一杯水

　　等待新生或者幻灭

　　想对这寂寞的日子说几句话

　　有沉默的小草随风舞蹈

　　语言平静且忧伤

　　心爱的姑娘

　　不知了去向

　　无奈的心情

　　在悄悄播种时

　　总见不到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