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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杂文集》 作者:全集

完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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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阳光是毒辣的,空气也浑浊不堪。在恶劣的环境里,肉体成了痛苦的来源。而无情却能使人练就铮铮铁骨,进而成为不朽的传奇。

 

1

   我从一出生便开始死去。

   在我成长的那个国度里,没有谁不是从一出生就开始死去的。死亡,是一次狂欢。不朽,在死亡的坟前。

 

2

   十八岁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何特别之处。我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孩子一样,早早地被裹上厚厚的衣布,被送进学堂。教室,一贯是人满为患的地方。人置身其中,往往如同沙粒,如同水滴,连自己都很难找到自己。乘风飘散、随波逐流,这就是生命的轨迹。大概只有我父亲的消失,才算得上是这轨迹中唯一不甚相同的插曲。

   我的父亲曾是一名化学教授,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直都在研究一种神奇的化学药水。这种药水能使人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脱去肉身,变得刚强。他常年将自己反锁在一间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小屋里,人们称那种小屋为实验室。忽然有一天,我的父亲几乎赤裸地冲出他的实验室,手里捧着一小杯深绿色的液体。他步履轻盈地来到我和我母亲的跟前,手舞足蹈地转着圈。他那干枯的双唇不停地翕合着,由于颈部肌肉的脱落,他早已讲不清话,但我们都感受到了他所要传到的那份喜悦和激动。后来,他当着我们的面将那杯液体一饮而尽。透过他那层依附在骨头上的皮肤,我看到液体顺着他的喉咙流进了他的肠胃。接着,时间仿佛被冻结了,走得十分的缓慢。周围万籁俱寂,声音都被压制在了发源端。只有窗台的尘埃还在阳光的照耀下傲慢慵懒不屑地游弋着。

   父亲的眼珠子起初一直在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打转,不久,那眼珠往上一顶,也一动不动了。这时他的嘴里发出一声闷响,感觉像是打了一个饱嗝。先前的液体不晓得在他的胃里发生了什么反应,绿色的雾气竟腾腾地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雾气弥漫至整个房屋,把破败不堪的房子置换成一个草原似的梦。父亲的皮肤明显老化了,萎缩了——但却始终不见脱落。往下发生的事大概会令我终身难忘,我看到一种类似青苔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我父亲的胸口处钻了出来,并迅速朝四周爬去。与此同时,一股异样的暖流涌向了我和我的母亲。

   那青苔一般的东西很快占领了父亲的整个躯体,他的身子也开始冒起了绿色的烟雾。最后,我的父亲倒在地上,化为一滩绿色的液体。除了一身衣服之外,他唯一留下的只是一个家传的银手镯。他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认为我的父亲已经死去。在我看来,他只是用他研制的药水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魔术,魔术的结果是将自己从我们眼前变回到实验室里,从此更少露脸而已。

   但这种事在那个国度里也是不足为奇的。天底下有着数以亿计的父亲,其中有成千上万是化学教授。他们无一不怀着同样的梦想,后来几乎无一不是以消失告终的。因而我的父亲并没有带给我非凡的感受,他的消失亦如此。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异乎常人,乃始于一个梦。

 

3

   那是一个漫长又难以醒来的梦。

   梦的伊始,我是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黄土。我的根扎在一片贫瘠的荒原上,了无生气的杂草包围着我。叆叇的云层纹丝不动地遮蔽了天空。没有阳光,天地之间呈现出一种长夜来临前的黯淡,宛如一张病入膏肓的脸。我不知在这个梦境中驻足了多久,或许有上万年之长。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并非枯树,一切才有所变换。

   我吐了口气,风平地而起。它卷着枯黄的野草,为它们在空中编排了一支动人的舞蹈。我的身体虽然包着厚厚的衣物,但瑟瑟的寒风还是毫不费劲地钻了进去,带给我非比寻常的刺痛。我抱着身子,四处张望着,渴望能寻找到什么。突然,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闯入了我的视野。尽管我从未在课本和标本以外目睹过蝴蝶的风采,一如我从未在课本和标本以外见识过花儿的灿烂,但那就是蝴蝶,我知道得真真切切。我迈开步伐,试图将它捕捉到手。我跟在它的后面,努力地追赶着。风使劲地扑打着我的脸,我仿佛不止在空间中奔跑,还在时光里穿梭。我发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稚嫩的孩童,脸上露出越来越明亮的笑容。

   终于,我凭借奋力的一扑将它牢牢收伏。它就在我紧扣的手掌之间,这个精灵般神奇的生命!我大概是有点窒息,所以我先是深深地做了下呼吸,接着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那蝴蝶却变成了一把骇人的火苗!我惊慌失措,本能地将其甩出我的掌心。火苗落在杂草上,火势一下子蔓延了起来。我顿时就被大火包围了,退无可退。那大火像是要燃尽一切,甚至是土壤,甚至是苍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完全把我震慑住了。我面对着眼前的火海,没有一丝的动弹,任由它把我叼入嘴中,一点一点地啃食,咀嚼成粉末,咀嚼成它身体的一部分……

 

4

   再也没有比火更加恐怖的东西了,这是一个排斥火的世界。即使是那些不怕风吹日晒的人精也不能不有所忌惮。那是能毁灭万物的恶魔,没有谁会喜欢。我不应该梦到火,谁都不应该。我是连梦都不应该有的。

   从梦中醒来,那场大火似乎还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我大汗淋漓,衣物尽湿。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心里涌起了一股冲动。这股冲动来得十分凶猛,以至于我毫无招架之力。那就是我想脱去缠绕在我身上的那层衣布。那衣布虽然经年裹着我的身子,但此时此刻还是让我极为难受——俨然一只扼在我喉咙上的手。事实上,也是时候更换一块新的衣布了。况且我还急于想看看我的身体都有了何种变化。

   于是,我用剪刀把衣布割开一个小口,药水的气味立马溢了出来,令人作呕。这种气味已经伴随了我快二十年,可我终究还是难以习惯。虽说脱胎换骨是十六岁以后的事,但几乎每一个人从降临之日起就缠上了这样一块用药水泡制的衣布。这种衣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挡风吹日晒,不过更重要的是,它有助于加速肌肤的老化,为日后的脱胎换骨铺路。

   我割开衣布,全身赤裸地走到一块修长的镜子前。刹那间,我错愕不已。早在我十六岁之前,我的母亲就一直期盼有一天我的身体能腐烂,然而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大约是半年前,我察觉到我的胸口痛痒难当,(一般而言,胸口是最先腐化的地方,只是腐烂得最晚。)我以为我也步入了脱胎换骨的轨道。但镜子里所呈现出来的那具身躯丝毫没有这种迹象。我的身体依旧是完整的,而且那么的白嫩,那么的红润,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我轻轻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痛楚如冰泉一般清晰地传遍全身。我觉得我应该为此感到悲伤,感到焦虑,可我的身体再一次和我的思想大相径庭。我的心像是呼吸到了最最清新的空气,畅快得几欲翩翩起舞。

   这个躯体从此再也接纳不了那些气味熏人的衣布。为了能够走到外面去,我不得不穿得更厚一些。

   昨天夜里估计下过一场小雨,街上还残留着一丝水汽。雨水在这个国度里是罕见而珍贵的东西。在这里,一年到头通常只有两种天气——或是烈日当空,或是北风凛冽。无论是哪一种,对于人的肉体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折磨。这也正是人们渴望成为人精的主要原因。人精,是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他无血无肉,无情无欲。风吹日晒再也不能刺痛他的神经,悲戚或恐慌也无从挑动他的心绪。他无所不能,因为他无所畏惧。他没有追求,因为他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没有哪一个地方不在谈论人精,没有哪一个人不在为此作出努力,哪怕这种努力是间接的。像我刚刚经过学校的一块草坪,草坪上那对父子的对话便是一个事例。那位父亲千里迢迢地从城里为他的儿子送来伙食,寒风给他那张正在腐化的脸庞带来了加倍的痛苦。他的儿子关切地轻抚着那张脸,欲言又止。父亲心领神会,淡淡地说了一句:“等你成了人精,一切就都好了。”

   成为人精,是每个人心里最大的期盼。没有这样的盼头,存在似乎便失去了意义。我自然也有这种愿望,可大概是因为那离我过于遥远——人精是一种无比高尚又和我绝然不同的形象,这个的梦想在我身上从未显得有多强烈。我只求自己到头来不至于死在寒风与暴晒之下,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又何须上大学?大学本来就是为了培育人精而设的。那些教授讲师无非在做这样一项工作,那就是试图从他们所熟悉的领域出发,传授一些关于脱胎换骨的知识。比如告诉我们吃什么样的食物可以减少新陈代谢,做什么样的运动可以抑制身体的机能,忍受什么样的精神折磨可以增强骨骼,或者如何根据自己的身体特质调制最适合自己衣布的药水等等。今天,教我们社会学的老师就告诉我们,最亲近的人的牙齿有助于肌肉的脱落。于是刚一下课,许多人就在教室里相互撕咬了起来。那场面让我心惊肉跳。为何心惊肉跳,我却无从知晓。难道我是在担心会有人向我扑来吗?我的心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老师在台上欣赏地望着下面的景象,后来,他的视线就落在了迟迟没有反应的我的身上。那是一张死灰的脸,一对黑洞洞的眼睛在他的脸上仿似两个小小的泥潭。当他凝视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地陷入其间。这种感觉简直令我不寒而栗。还不等放学,我就钻空跑出了教室。

   阳光吸去路面上最后的水分,使之重新变得干燥粗糙。只有不远处的那个湖和湖边的小树林还绿意盎然。据说这个湖的源泉来自深山,因而多年来从未干涸过。湖边的树荫下,此时正有几个人手牵手围成一个圈,一个上身赤裸的女生站在圈的中央,手里抱着一瓶殷红的液体。学校每年都会对表现优异的学生进行奖励,最突出的那一部分就可以获得女生手中的玫瑰花露,那是一种神奇而稀罕的化学药水。而次一等的,则得到一款气味宜人的香水。这种香水能够遮盖身体腐烂所造成的恶臭。不过有不少人虽有香水却从不使用,原因是,在他们看来身体越是臭不可闻,越是能表明其发育之成效。

   那几个把女生框起来的想必是她最亲近的亲友。在他们的注目下,女生昂起头,缓慢地喝下那瓶血红的玫瑰花露。与此同时,她的亲友们开始绕着她跳起了舞。他们低着头,时而拍掌时而捶打自己的胸膛,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且悠长的咆叫。女生闭着双眼,她的肤色逐渐由浅及深,尤其是前胸和后背部分。就像是有一把无形的火在均匀地炙烤着这两部分,致使它们最终变得焦黑。她的亲友们节奏随之加快了,声音也愈发显得高亢。十分钟后,女孩前胸和后背的肉脱离了她的身体,并将她那布满血丝的骨头暴露了出来。那几块肉刚一落地,她的亲友们便停止了手舞足蹈,一同扑上去分而食之。因为这种肉即便不能帮助脱胎换骨,至少也可以减轻身体所遭受的痛苦。

   这场仪式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穿过那个女生和她的亲友,我看到了我的朋友思穆。

 

5

   思穆是我的朋友,是我在学校唯一的朋友。

   思穆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他在很多方面都令我十分钦佩,比如他的聪颖,比如他的博学。他的住所和我的相去不远,晚上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今早那个喝下玫瑰花露的女生是他中学时期的同班同学。不过我刚想进一步打听,他却有意地转移了话题。我同他虽说关系密切,但对他的事其实知之甚少。他不大喜欢和别人谈论他的家庭与过去,感觉那里面埋着地雷,一不小心就会发生爆炸。他既然不愿谈及,我也不好多问。我相信朋友之间只要彼此以诚相待便足矣。

   思穆看起来还是有些郁郁寡欢,他以前是很活泼也很健谈的,但不知为何,这学期回来之后他就常常显得忧心忡忡,好像一直被什么事情困扰着。说起话来也失去了往日的条理,总是变幻不定。像今天晚上,他突然一下子提到今早的那个女生,突然一下子又掐断了话题,弄得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此刻,他眼神涣散地面对着一本摊开的书,也沉默不语。

   “你在想些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了我一句:“你听说过麒麟山吗?”

   “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据说最美的地方,一个阳光直射不到的地方。”他抬起头,灯光照在他那张略微暗淡的脸上,充满血色的眼睛泛着光芒。“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花朵,包括你能想象的和不能想象的。那里有蝴蝶,有蜜蜂,有蜻蜓,还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湖,湖水里到处都是活生生的鱼。”他顿了一下,问道,“你相信吗,你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相信啊,为什么不信?”我听得入迷,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你什么都相信。”他疲倦地一笑,那样子仿佛是在讥讽一个自称无所不能的小毛孩。

   “但是世界这么大,难道连这样一块地方都没有嘛?”

   “有时候,事实就是这样。”

   “这么说,你不相信?”

   “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你知道这个麒麟山在哪里吗?”

   他递过手里的书,说:“这是一个游者写的,他提到了这个地方。他没有明确地给出具体的位置,因为那个地方四面环山,很难确定方位。不过他指出了大概的方向。我研究过,照他的说法,这个麒麟山应该就离我们不远。”

   “你是说我们可以去一探究竟?”

   “我是有这个想法,你想去吗?”

   “那当然了。”这个主意令我热血沸腾, “什么时候去?”

   “随便。”

   “就我们两个?”

   “也许还有一个人会去。”

   “谁?男的女的?”

   “女的。”

   “不会是——。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方便去了吧,当电灯泡可不好。”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想太多了,那人只是我表妹,刚入学不久。”

   几天后正逢假期,我们毫不迟疑地决定把计划付诸实践。临行前,我见到了思穆口中的那位表妹。那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姑娘,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思穆为我们相互作了介绍。

   “这是艾彤,这是吴铭旨。”

   “无名指?”艾彤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无名指。”我故意晃了一下手掌,表示她没有听错。

   艾彤笑了起来,脸颊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这个名字真有趣。”

 

6

   第一天,我们就走了将近三十公里。日薄西山时,我们正好登上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头。我们站在山顶往回眺望,学校和城镇早已化为云烟,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我感到无比的惬意,就好像我把平日的生活打包成一个球,然后一脚踢远。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恰好可供我们栖身之用。吃过自备的干粮,思穆在淡蓝色的荧光棒下专心地记录行程,艾彤则过来和我聊天。

   “无名指哥哥,”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就一直这么称呼我,“你小时候养过宠物吗?”

   “我没有,不过我爸养过很多。”

   “你爸养和你养不一样吗?”

   “不一样。他的宠物只养在他的实验室里,我从来都没有机会接近。”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化学家。”

   她一听“化学家”三个字,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哦,那它们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一只很可爱的小猫。我爸爸妈妈平时都很忙,每天能陪在我身边的就只有那只小猫。可能是在一起久了,我觉得那只猫咪完全能够听懂我的话,甚至可以读懂我的感情。我高兴,它就会围着我‘喵喵’地叫;我心情不好,它的眼神也好像充满了忧伤。所以我有什么心里话,首先都会跟它说。可有一年,我病了。我吃了很多药,病都没见好。后来我爸就跑到庙里请了一位神婆——什么神婆,那根本就是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巫婆。那巫婆到我家转了一圈,就下定论说我的病是小猫带来的,要我爸把小猫杀了做药引。我哪里肯,我抱住那只可怜的小猫死活都不放手,我爸觉得我很不懂事,为此打了我一顿。不仅如此,他还故意当着我的面把那只小猫绞成了肉酱。”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叫了起来:“你爸为什么这么残忍,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他哪里管有没有其他办法,他只相信那个巫婆的话。他照那个巫婆说的,把小猫的肉酱抹在一块衣布上,要我穿下。刚开始我怎么都不穿,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想这样一来我们就真的融为一体了,谁也别想再轻易把我们分开。所以我后来不但穿了,而且一直都不同意更换。没多久,我的病好了。不过事情绝不是那个巫婆所说的那样。恰恰相反,我的病能好是因为我的小猫替我赶走了病魔。我能感觉到它就在我的身体里,为我跟所有要祸害我的东西抗争。”她欣慰地说着,顺势倒在地上。在荧光棒的照耀下,她的脸仿佛也散发出淡淡的幽光。“到现在,我每天睡觉前都还常常能听到它在我的耳边叫唤——喵!喵!”

   她摇着脑袋,不时地学着猫叫。慢慢的,她哼起了小曲。接着,她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谣。我惊讶地发现,她的歌声竟是那么的美妙。我的身子顿时为之一振。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要她继续,不要停。我觉得自己此时是一口枯竭的老井,突如其来的清泉既令我振奋,也令我躁动。因为它唤醒我生命的同时,也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担心这只是一种幻觉,若是如此,我将生不如死。好在冰凉的泉水汩汩地流了进来,它冲开了颓废的石块,激扬起沉睡的泥沙,打破了堆积如山的孤寂。

   我的血液跟着歌声的节拍此起彼伏,我再也坐不住了,拉起思穆要他陪我共舞。见到我们如此痴狂,艾彤亦难掩激动。她不住地叫道:“是我的小猫,是我的小猫教会了我唱歌。”于是我冲到洞口,对着浩瀚的黑夜高喊:“小猫万岁!小猫万岁!”

   第二天,我们翻过山一路向北。穿过茂密的丛林,临近正午时我们抵达了一座破败的村庄。我们走在村子的小路上,垃圾随处可见。许多房屋已经坍塌,没有坍塌的也大门深锁。难得遇上几个玩耍的小孩,但他们对于我们的到来却充满了警惕。

   最后是一个孤独的老人接纳了我们,还招待我们吃午饭。其间,我们试图向老人打探麒麟山。老人显然听说过这个地方,当我们向他表明此行的目的时,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划过一道长长的光。只是在光划过之后,留下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忧伤。

   老人说,他也曾背着行囊去找寻过麒麟山,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一听,大喜过望,急忙问结果如何。老人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

   “像我这种回来的都没有找到。”

   “什么意思?”我们不甚明了。

   “有些人去了,可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找到了——还是怎么样。”

   我们稍作休息,很快又重新出发。老人送我们出村子,就在我们相互道别的当口,我不经意间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不远处的树上竟吊着三具人的骨头。我们疑惑甚至不安地望着老人,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释。但老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仍语焉不详。在我们轮番地追问下,老人终于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过去,村子里住着一户四口之家。这户人家虽说贫穷,可家中的大儿子因为成绩出众而成为村子的骄傲和其他孩子的楷模。三年前,村子为这个大儿子举行了成人礼。白天一切其乐融融,岂料就在当天夜里,这个大儿子竟将家人都杀害了,还把他们的尸首悬挂在了树上。

   老人说完,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

   “那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有人将他们放下来?”我不解地问老人。

   “那个大儿子相传成了人精,谁敢惹这麻烦!”老人背过身,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走回村子。

   我们伫立在树底下,良久地注视着那三具惨白的骨头。没有风,却寒气逼人。我忽然鼻子一酸,气愤地想爬上去解开绳子。可思穆拦住了我,他拽着我的胳膊,直把我拽离那个村落。

 

7

   第三天,我们的眼前迎来了一片声势浩大的重峦叠嶂。但是不久,我们就在其中彻底地迷失了方向。迟迟不愿散去的雾气使每一处景物看起来都别无二致,我们似乎是在同一个地方不停地兜着圈子。到后来,我不由得怀疑我们是不是会一直这样兜下去,直至筋疲力尽。

   就在我们心里满是沮丧之际,我忽然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我们拨开野草,地上果然有一条小溪。这条小溪为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我们沿着溪流往前走,起初还风雨无阻,不过慢慢的,我们就仿佛进入到丛林的深处。小溪两侧的树木越来越茂密,横七竖八的树枝宛如一只只不怀好意的手臂,企图把我们牢牢抱住。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努力地推开它们,可它们前仆后继,我们两只手实在难以应付。

   每走一步都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这让我们无暇他顾,甚至不再想自己将往何方,身在何处。因而当我们拨开最后一层树枝,看到一个空旷而壮丽的山谷时,我们一时之间竟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是等到艾彤失声尖叫过后,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自己大概已经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麒麟山。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我所见到的景象,我想没有哪一种语言能够承受它的重量。在我看来,任何的修辞和表达都只会使它魅力锐减。那完全是一片花的海洋,五彩缤纷的花儿相互排挤着,在风中争奇斗艳。那种美是一道光,可以刺痛我可怜的双眼;那种美是一个梦魇,叫我无法动弹。我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喊出了心中的激动。我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它一样冲了过去。长长的斜坡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草,青草把我绊倒,于是我只能以滚的方式扑向它的怀抱。我滚到花丛中,一块石头磕到了我的手。我登时就坐了起来,看着随后赶到的艾彤和思穆,既哭又笑。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那花香像是能够钻进人的细胞,为我们带来无穷的能量。一只浅黄色的蜻蜓飞了过来,大胆地落在我的肩上。蝴蝶则披着奢华的外衣,悠闲地漫游于花间,一副高傲的模样。我爬起来追赶它,也不能使它慌乱。我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梦,虽然梦中的世界与此相去甚远,可追逐蝴蝶的情形和感受却似乎十分的契合。

   蝴蝶将我引到了湖边,这个湖就是先前那条溪流的归宿。湖水平静而祥和地躺在花丛中,犹如一位高贵的公主。我轻轻地捧起一掬湖水送到嘴边,然后我便相信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的湖水比这里的还要冰凉,不过同时我也相信,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的湖水比这里的还要甘甜。然而没有见到鱼,这是个不小的遗憾。

   我们在花间你追我赶,笑声充斥了整个山谷。一阵风刮来,就地卷起数十片色彩不一的花瓣。花瓣由是插上了翅膀,它们忘情地飞啊飞,越飞越远。这阵风还刮来一片乌云,乌云刚到山谷的上空就轻而易举地化为了雨。雨来得如此之突然,我们根本来不及躲避。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雨水已经淋湿了我们的背包和衣服。

   天边,一座宏伟绚丽的彩虹横亘在天地之间。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的一切和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联系到一起,所以我怀疑这只是一个梦,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

   我们找到的那个山洞刚好可以容纳我们三个人,不过山洞地势偏低,而且杂草丛生。狂风裹挟着雨水不时地灌进来,而我们却对此束手无策。乌云没有如我们所料想的那样很快散去,反而越聚越多。不一会儿,云层俨如一个又脏又厚的盖子,把山谷盖得严严实实。雨势随之增大了,雨水已经漫过我们的脚踝,再这样下去,我们即使不被冻死也会被淹死的。

   夜色朦胧时分,气温骤然下降。我们把被雨水淋湿的干粮拿出来,勉强地填饱了肚子。雨在渐渐地变小,后来我们没有听到雨声以为雨停了,跑出来一看,却发现空中正飘着鹅毛大雪。居然下雪了!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地方,雪比雨水还要罕见。不过我们没有因此而有半点的兴奋。恰恰相反,一种莫名的恐慌迅速地占领了我们的心头。我们回到洞中,紧紧地抱成一团,只希望天气能快点有所好转。刚开始时,艾彤唱起了歌,试图以此来缓和大家心中的不安。她的歌声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的苍白和单薄。没唱几首,她就唱不下去了。她的双唇红得发紫,身体不住地颤抖。

   眼下的情况已经超出我们最初的设想。我思来想去,最后觉得我们应该尽早离开那里。我的提议似乎让思穆很是意外,他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什么,意思总之是不同意。外面,狂风怒吼着,仿似一只暴躁不安的野兽。一个小时之后,我又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可思穆不置可否,只是让我们多吃些干粮,补充补充能量。不多久,我第三次提议离开。这一次,我的口气重了许多,因为我看到艾彤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我和思穆的情况其实也好不了多少,而外面的风雪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思穆没有再坚持,他叫我搀扶好艾彤,自己拎着包在前面探路。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的难看,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找到湖泊,然后循着来时的那条小溪走回丛林,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但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一切,我们看不到湖,也找不到路。我们只能凭借印象,一步一步地向前摸索。我尽量在艾彤的耳边说些鼓励的话,前面路还很长,她不可能靠着别人搀扶走出山谷。为了找到那个湖泊,我们敢情花去了上百个漫漫长夜。我们经常误入到花丛中,继而举步维艰。当思穆踩破湖面的冰层差点掉进湖里时,我们早已疲惫不堪。而爬上斜坡又耗去我们很大的工夫,所以钻进丛林后,我们几乎没有气力再去和阻挡我们的树枝斗争,只能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迈着步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或多远,我只记得艾彤一个趔趄,把我和思穆都给带倒了。此后,谁也没有再站起来过。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不禁悲伤地想:我的人生不应该如此简单和短暂。

   但我并没有在那个恐怖的夜里死去,思穆和艾彤也没有。此前我们曾对小溪两侧的树木颇有怨言,然而恰恰是因为它们,因为它们的枝繁叶茂抵挡了风霜雨露,我们才得以幸存。第二天醒来,我们固然为自己还活着庆幸不已,可不知为何,大家的心里同时又都沉重了许多。

   走出丛林,我们找到了返程的路。我们长途跋涉,终于赶在当天夜里回到了曾经路过的那个村落。进入村子前,我毅然决然地爬上树,放下了那三具在月光下透着寒气的白骨。思穆这回没能阻止得了我。但那三具骨头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因而一落地,就都摔成了碎片。

   我们在村子里找到了先前接待过我们的老人,并在他那里休息了一宿。我们将途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老人静静地听着,居然泪流满面。

 

8

   自麒麟山归来,我病了,终日卧床不起。

   在我生病期间,艾彤和思穆每天都会来看望我,而这也是我一天之中唯一期盼的事。偏偏期盼是一个掌管时间机器的可恶的小鬼,他洞察了我的心机,于是竭尽所能地压缩我与友人相聚的时光,同时又把其它的时间无限地拉长。

   艾彤真像个孩子,和她在一起连石头都会感到快乐。我喜欢和她面对面地坐着聊天,聊她的宠物,聊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我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拿那双明亮的眼眸打量我;我还喜欢她的歌声,喜欢她唤我无名指哥哥。她的一切在到达我的内心之前都被修剪得完美无缺,我没有不喜欢的理由。我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但爱情是什么样子的?——我无从知晓。这样的问题我不能说,也不能问。我的激动、苦闷和迷惘只能同头顶上的天花板抑或是窗外的枯树分享。

   差不多过了半个月,我的身体才基本康复。不过我的生活没有因此而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一天清晨,我背着书包去上课,这是我近二十天以来第一次去上课。刚走到教室的门口,我的身体就本能地绷住了。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气味猛然袭了过来,那是由香料的飘香和肉体的腐臭交汇形成的洋流。老师还没有来,台下悄无声息地坐满了黑压压的学生。教室的门窗关得死死的。灯管虽然都亮着,可灯光看起来既惨白又虚弱。借着气若游丝的灯光,我能看到尘埃在空气中散漫地漂浮。事实上,教室一贯是这个景观,只是偏偏在这天早晨,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了。我在一个角落坐下,潮湿的空气钻进我的衣服,不断地叮咬我的肌肤。仅仅二十分钟,我就开始头晕目眩。慢慢的,连呼吸都倍感困难。可以想见,这一节课对于我是多么大的煎熬。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就像逃难似的跑出了教室。

   我曾以为时间会帮我重新适应那个地方,但时间似乎不愿同情我,我尝试了好几次,下场都狼狈不堪。我分不清是我的身子容不得那个教室,还是那个教室容不得我的身子。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坐在教室里上课了。

   在我既不想(或者说不能够)去上课又不愿待在宿舍的时候,我就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据说许多人精在完成最后的蜕变前也常常如此。不同的是,他们在漫游中释放了烦恼,我却在此过程中愈发迷茫。我觉得我不应该什么都不干,可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我去得最多的是湖边的小树林。那里树木成荫,阳光稀少,更重要的是,艾彤的住处就在那附近。我倒不是在那里等着和她相遇——不,绝非如此。实际上,我害怕被她见到我在树林里徘徊,因为我找不到令人信服的借口。我不敢把我旷课的事情告诉她(还有思穆),我不知道她会对此作何种反应,我害怕她的反应超出我的预期。我不想她日后对我投以怪异的目光,更不想她因此疏远我。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床上面对着蛰伏在窗外的黑夜,忽然想到了画画。我的脑子里装着美不胜收的麒麟山,我想我为何不把它画下来同他人共享。这个主意使我精神焕发,但可还未开始我就碰到了困难。在我拿起笔之前,麒麟山的美景总是魂牵梦绕挥之不去。可此刻我刚欲走近,它们却又都警惕地躲了起来,生怕被我捕捉到。我无法把那些花儿、蝴蝶、蜻蜓、白雪、湖水、高山、丛林清晰完整地还原出来,我和它们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张。我焦急万分,但又无计可施。我这才发觉麒麟山正在我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消亡。我渴望能再去一次,虽说我对上次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麒麟山依旧叫我心驰神往。

 

9

   最近一段时间,思穆明显变了,变得神情恍惚,变得行踪诡异。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而且我注意到他隔三岔五就离开学校,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所为何事。问他,他也不说。他经常回避我的问题,有时甚至回避我。比如我明明看到他走进寝室,可不管我怎么敲门,寝室里就是没有一点动静。

   最令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在一天下午。当时我正在小树林里百无聊赖地踱步,无意中就看到了他。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一棵树后。他看上去头发蓬乱,脸上毫无光泽可言。他呆若木鸡地站在湖边,目光涣散地望着湖面上的倒影。后来,他居然低声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悲伤,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可他自己仿佛没有意识到,所以当他的手不小心触碰到自己的脸颊时,他才会感到吃惊,继而慌乱不已。他惶然四顾,见周围没人连忙用衣服抹去脸上的泪水。他同时抹去的还有他的悲伤,但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被无法抑制的愤怒吞没了。他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自己的脸庞,咬牙切齿地抽打着。若不是他及时停止,我肯定会控制不住冲过去的。

   两个星期前他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还时常主动地把我和艾彤约到一块聊天。不过说是这么说,每次聊得最起劲的都是我和艾彤。他更多的是坐在一旁,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我们。有一天夜里我去找他,他突然直直地逼视着我,问我是不是爱上了艾彤。我毫无防备,顿时就被问得哑口无言。我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就在我不知所措之际,他的神情陡然一变,露出了一丝笑意。

   “喜欢她,那就勇敢地去追呀。”他说。

   然而半个月后,他再一次逼视着我,问了同样的问题。这一回,他却吼了起来:“你不能喜欢上她,你也不应该喜欢她的。”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了。

   “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她?”我反问道。

   “你不懂吗,我们不需要爱情,就像我们不需要笑容不需要眼泪。这些东西只会使我们更加依赖我们的肉体。这样一来,我们永远都不会变。”

   “不会变就不会变,我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天啊,你难道想一辈子都这样?你难道想一辈子都裹着这些叫人讨厌的衣布,一辈子都害怕风吹日晒,一辈子都提心吊胆?”

   “我不知道,”我大声地打断他的话,“我只知道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比风吹日晒还要难受。”

   “你是真不懂吗?你太天真太任性了,就跟那些婴儿一样。你不可以一直都这样。现实就在你的面前,你只能面对它。你必须要学会面对它。” 他说着,捋起了袖子,“过来,过来咬我。”

   “我为什么要咬你?”

   “听我的话,过来咬我。”

   “我不要,我要走了。”

   我转过身,想开门离去。可这时,思穆居然扑了过来,狠狠地咬住了我的手臂。我痛得大叫,用尽全力想把他推开。连续好几次我已然从他的口中挣脱,但他又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最后一次,他甚至直接将我扑倒在地。我在慌乱中朝他的脸上打了一拳,这才有机会逃出他的房间。

   我孤独地走在暗淡无光的街道上,寒风呼呼地从我的身上刮过。我不想返回自己的寝室,因为只觉得自己就快要透不过气了。经过一间小商店,我到里面买了两瓶白酒。喝酒是一件遭人鄙夷的事,可这又怎么样。如果有人想鄙视我,那就由他去好了。

   两瓶白酒下肚,我的身子就变得有些轻飘飘了,泪也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我一边走一边抽泣,不知不觉便到了学校的足球场上。诺大的足球场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有个老人躺在路灯下,他三番五次想要爬起来,但都没有成功。我跑过去扶了他一把,他却问我为什么要扶他。我说有什么不对的嘛。老人一愣——大概是我嗓门比较大,把他吓到了——随后他点了点头,满是歉意地笑了笑。

   老人看到我脸上的泪水,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吵架了。

   “所以你就哭了?”

   “是,他是我的朋友,可他却想伤害我。”

   听了我的话,老人又淡淡地一笑。

   我把所剩不多的酒递了上去,问老人要不要喝点。刚问完,我就发觉这样不是很妥当。不过老人没有拒绝,他接过酒瓶子,轻轻地呷了一口。

   “你见过火吗?”老人问我。

   “见过啊。”

   “我说的是大火,成片的大火。”

   “那可没有。”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不要犹豫,跳进去。”

   我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睁大了眼睛,用力地喊着:“跳进去,跳进去,不要犹豫。”那一刻,我觉得老人的目光和声音都渗入了我的身体,直逼我的灵魂。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我转过头,看到了艾彤。当我再回头时,老人竟消失了。难道酒精这么快就把我迷醉,让我产生了幻觉?我问艾彤是否看到了一位老人,艾彤说除了我她谁也没有看到。因此,我也只能相信方才发生的就是幻觉,不管我愿不愿意。

   艾彤走过来,说她听说了我和思穆吵架的事。她去过我的宿舍,见我不在,便到外面看看。见到艾彤,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再加上酒力发作,我没多久就把所有的不愉快给忘了。我又重新变得欢快了起来。我拉着艾彤的手,恳求她为我唱歌。艾彤的歌声在我的耳边汇成一阵暖洋洋的风,我张开双手,乘着这阵风自由自在地飞着。我飞出了学校,飞出了黑暗的深渊。我又穿过茂盛的树林,最终飞进了百花齐放的麒麟山,那个无比璀璨的麒麟山……

   第二天睁开眼睛时,我已在自己的寝室里。寝室的门敞开着,我全身赤裸地躺在地板上,身上只盖着一张被单。我记不起过去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

 

10

   两个月不见,母亲又老了。她那灰白的头发已掉得十分的稀疏,手脚也远不如往昔利索。人一老,身子对阳光和风霜自然更为敏感。透过她那双日渐干涩的眼睛,我能体会到她每日所经受的痛苦。

   “怎么样了?”她问,声音非常的沙哑。

   “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快。”我懂她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

   我想问她过得如何,但没有问出口。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什么?”我好奇地看着她,只见她从她的手提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手镯。那是父亲的手镯。

   “早该给你了,但我老是忘了。”她说着拉过我的手,为我戴上。不算厚实的手镯居然十分的沉重!手镯从我手掌穿过的一瞬间,我仿佛见到我的父亲,只是他的形象已极为模糊。而且不管我多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再看清楚。

   “看来挺适合你的。”

   “嗯!”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她又把手伸进了手提袋,这次她拿出的是一个由竹条编成的小盒子。我接过盒子,小心地打开一条缝隙——里面关着十来只拇指大小的深红色的昆虫。

   “坏血虫!你从哪里弄来的坏血虫?”我无不惊讶地问她。

   “总之费了不少劲。你要努力,这东西会对你有帮助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把盒子收好。

   “我给你找好媳妇了,等你们毕业就结婚。”母亲又缓缓地说。

   “嗯。”

   “她父亲是你爸的朋友,就在你们学校当教授。她明年也要在这里上学。”

   “是吗?”

   “你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想不出这有什么关系,我甚至想不出结婚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会影响到下一代的。”她又瞟了一眼我手上的手镯说,“你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忘了把手镯传给他。”

   母亲走后,我在椅子上呆坐了近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以后,我斩断了所有盘缠在我大脑里的思想,并把它们塞进一间小黑屋。我咬着牙,将坏血虫倒进衣服,拎起书包便去上课。我下了最大的决心,我告诉自己就算死也要死在教室里。然而即便这样,我也还是没能坚持住。不论是周遭的环境还是坏血虫给我造成的痛苦,都无时不刻不在侵蚀我的斗志。我勉强充满气的斗志不到十分钟就被啃破,重新变成一张干瘪的臭皮囊。我趴在课桌上,真想一死了之。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课,可我一句都没听清,一句都没听懂。我只觉得他像是在念经,念得我头晕脑胀目眩神夺。这一切终于致使我失去了理智,我站起身,对着老师大吼了一声。这一声包含了我太多的情绪,因而在封闭的教室里回荡得格外的久。在场的人无一不被我吓到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晓得我要干什么。我抱起自己的书包使劲地摔到地上,仿佛是它惹毛了我。之后我头也不回,含泪冲出了教室。

   我一口气跑回了宿舍。我躺在床上,想好好地大哭一场。可刚一躺下,宿舍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伸了进来,藏在这只手后面的是——天啊,我该如何加以形容!乍看之下,我以为那是一具血粼粼的骨头。可他的五脏六腑分明都健在,心脏也还跳动着。但他又绝非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除了后背,他身上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我见过无数脱胎换骨后的身躯,可从未见过如此血肉模糊的。我登时就被吓得跳了起来。那具躯体艰难地拖着脚步,一只手还挂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他在缓慢地向我逼近,我想跑,我的脚却不听使唤。我注意到他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巴一直忙于呼吸,好一会儿方突出了两个字——“铭旨!”直到这一刻,我才从那张残缺的脸上认出他来。他竟然是思穆。上次吵完架他就失踪了,我怎么都想不到当他再次出现时会是这个样子。

   敢情是那两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在喊出我的名字后他便倒了下去。我想上前一步接住他,但我的脚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思穆无力地看着我,虚弱地说:“我……成功……成功了,袋子……肉……给你。”他好像还想对我笑,只是他的嘴角没来得及上扬到高点,就掉下去了。

   思穆死了,死在我的怀里,用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方式。

 

11

   “无名指哥哥。”

   “嗯?”

   “你说人死后还会留在这个世界上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不会。”

   “不留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能去哪里?”

   “也许还有其他的世界——更加完美的世界也说不定。”

   “更加完美的世界?”

   “更加完美的世界。”

   “你相信有这样的世界?”

   “为什么不相信。”

   “思穆哥哥说得对,你确实是个很乐观的人。”

   “思穆经常跟你聊到我吗?”

   “偶尔吧,我们两个很少说话。”

   “为什么,你们两个都挺能说的,在一块应该很聊得开才对。”

   “我很能说吗?”

   “不是吗?”

   “我不觉得,我是遇到你才成话篓子的。”

   “是吗?思穆还说了我什么?”

   “他还说你是个很可怕的人。”

   “可怕?”

   “是啊。你们不愧是好朋友,他挺了解你。”

   “你的意思是他说得有道理?”

   “可不是,你是蛮可怕的。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磁力。谁只要稍微一靠近你,就会被那股磁力吸住,很难脱身。”

   “还有这样的事!这么说你——”

   “对,我也被吸住了,所以今后我要离你远远的,不能再靠得那么近了。”

   她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高山,没有看我。

   “无名指哥哥。”

   “嗯?”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好啊,求之不得。”

   “思穆哥哥不喜欢我唱歌,说实在的,我也厌倦了。”

   “为什么,你唱得那么好?”

   她的目光依旧游离在数千米之外。她没有多加解释,而是轻轻地哼了起来。她的歌声是一组色彩斑斓的五线谱,不仅串起了美妙的音符,也串起了我脑海里的许多画面。我想起她第一次为我唱歌的那个夜晚,我们在山上大呼“猫咪万岁”;我想起我们在深山里打转,既疲惫又迷茫;我还想起了麒麟山,那片令我们疯狂的花海,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以及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的思绪跟随她的歌声在记忆里穿梭,但她的歌声却戛然而止了。她忽然用手抓住自己的脖子,起初我没有反应过来,待我反应过来,她已从脖子上撕下了一块肉。血溅到我的脸上,进到我的眼睛里。

   “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把那只抓着肉的手伸了过来,血在她的手臂上滑行了一段距离,之后滴到了地上。“这本来是要给思穆的,虽然我不喜欢她,可他毕竟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不过他现在不在了,就给你吧。”她的声音已经变了,惨白的脸由于疼痛不停抽搐着,“拿去,这是你应得的。”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块血淋淋的肉,那块肉犹如一只被捏死的小兔子,使我的肠胃一阵翻腾。应得的?这就是我应得的?

 

12

   天上飘起了小雨,那雨却是红色的。

   自从艾彤的血溅到我的眼睛,我所看到的东西就都染上了血的颜色。天空是血色的积云,墙壁是血色的油漆。我走过血色的街道,迎来一片血色的湖泊。在风的鼓动下,湖水异常的汹涌。它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露出了狰狞的面容。惊雷霍霍,不绝于耳,天空仿佛被谁炸得千疮百孔。血色的雨幕里,一座通往教学楼的桥梁轰然倒塌。顷刻之间,犬吠狼嚎,哀鸣四起。

   一个身材瘦小的学生拖着一辆板车,步履蹒跚地从我的身旁走过。他垂着头不发一语,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两只脚还活着。板车上放着三四座石刻的墓碑,墓碑的周围摆满了鲜花。他途经不断被湖水冲刷的湖畔,一时没有踩稳,连同车子一块掉进水中。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套在他身上的绳索拉住了他,拽着他迅速地往下沉。片刻后,人潮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涌了出来。他们群情激奋,相互扭打着,不知所为何事。他们口里说着喊着我完全不得要领的语言,好像彼此之间有多大的仇恨,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他们且战且走,很快就要到我这边来了。我很害怕,但又不愿落荒而逃。

   风越刮越强,雨越下越大,湖水的颜色变得更加的深了。这时我的头顶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闪电大概击中了湖水,整个湖泊竟燃起了熊熊大火。好像那湖水不是湖水,而是汽油。更难以理解的是,狂风暴雨非但没能将其扑灭,反而进一步助长了它的势头。火焰几乎窜上了云霄,点燃了整个云层。这片从天而降的大火吓坏了交战正酣的人们,他们一边失声哭叫,一边夺路而逃,再也顾不上什么打斗。

   腾腾的大火离我仅几步之遥,不过我却丝毫不感到恐惧。事实上,炎炎的火光照在我冰冷的身躯上,为我带来的是惬意的温暖。由于这种温暖,它的形象一下子亲切了许多。我记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梦里的那场大火与它何其相似。我望着眼前的火海,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跳进去,跳进去,不要犹豫。”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耳边循环,一次比一次响亮。不久,它甚至宛如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推着我朝大火走去。

   可没走两步,我的脚就像灌了铅,重得寸步难行。同时我的心也仿似给什么东西缠住了,越缠越紧。我忽然很想哭,很想找个人好好地哭诉一番。但是谁能为我提供一个肩膀?我最好的朋友已经弃我而去,我心爱的女孩也与我渐行渐远。我还拥有着谁呢?哦,我还有一个老母亲!可她那年迈而单薄身体显然承担不了我的眼泪,她也不应该承担。这个可怜的人,她孤独半生,为我付出了一切。我欠她太多太多,而我除了努力营造一种她所喜闻乐见的假象外,还能做些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根本就一无是处。

   我一无是处!我对着眼前的火海,伤心欲绝地大喊。大火居然理解了我的悲恸,它为我窜得更高,烧得更加旺盛。它居然理解了我!我恍然明白为什么它使我觉得亲切,那是因为它和我一样,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跳进去,跳进去,不要犹豫。”那个声音又响彻在了我的耳边,“跳进去,跳进去,不要犹豫。”

   生命何须意义?只要燃烧,只管燃烧。除去燃烧,别无选择。

   我摘下父亲的手镯,把它扔进大火里。刹那间,我的身体变得无比的轻盈,俨然一张薄薄的纸。风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吹了起来,忽上忽下,时左时右,它像大人挑逗小孩那样挑逗着我。我闭上眼睛,交出了那所谓的理智。因为我知道,风比我还要清楚我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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