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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三·四·三
    序场
    时间是六十年代末期,阿远初三,阿云初一的时候。
    八堵车站,五点三十五分的火车,同村的人也是同学们告诉阿远,阿云赶不上这班火车了。于是阿远像平常等阿云那样的,坐到木条椅上,拿出书看。车来车去,载走一批行人之后的车站,差不多只剩阿远一个人。他的手上戴着一只粗笨的老表,表太大,手太小,用草绳绑在腕上,车站的那口老钟也已六点钟了。
    火车里,并排而坐的阿远和阿云,是两个小不点。因为刚考完期末考,在翻着书本对答案,忽然阿云就哭了,说她数学都不会,考得很差。
    他们在侯硐小站下车,夏天的黄昏,天色仍亮,站前有人在搭银幕要放电影,杂货店的阿坤叔唤住他们,是阿云家要的一袋米。阿远帮她背米袋,阿云帮他背书包,走上那条通往山区的小路。
    阿远把米袋送到阿云家,再回家。他们的父亲是矿工。这段日子,阿远的父亲因为腿受伤住基隆的圣玛丽医院,母亲陪侍院中,所以都是祖父当家。祖父很能干,好比知道妹妹最讨厌吃空心菜,而吃饭又是只有炒空心菜的时候,祖父就特制一盘空心菜蛋糕端到妹妹桌前。那是铝盘子中间,用碗倒扣出来的一堆圆堡型的饭,饭上插着一根根披撒着叶子的空心菜,像花朵、像蜡烛,妹妹便会蛮开心的认为自己是在吃“西餐”,一铁匙一铁匙的把饭吃完。
    暑假开始的一天下午,父亲从医院回来了,腿仍然有点跛,母亲还带回来剩下的半盒方糖。
    馋极时都会挤牙膏出来吃的弟弟,这时候就像一只苍蝇般的,绕着那盒方糖打主意。而且弟弟还是把墙上药袋里邻居来拿药付的药钱都偷光了,以致那个西药商每月一次来收钱发药的这时候,令母亲大为光火,追着弟弟打骂。
    阿远把成绩单交给父亲,初中毕业了,他告诉父亲想去台北做事情。其实阿远的功课很好,考高中绝无问题,但是家里怎么供给得起。做父亲的心中感到愧咎,嘴巴上却强硬的喝道:“要做牛,不怕没犁拖啦!”
    (以上出片名字幕)
    1.台北后车站近午
    两年后,阿远已在台北念高中夜间部,白天在印刷厂做工。今天他照例必须给老板的儿子送便当,但他先得去火车站接阿云。阿云也已毕业,要来台北做事。
    纷乱嘈杂的后车站月台上,阿云提着两大袋东西,等了已不知多久,无助的快要哭起来的样子。
    一名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过来跟阿云说什么,也许自称是职业介绍所的人罢,总之帮阿云提了行李,往北门方向走去,阿云慌忙的跟着男人走远。
    天桥这边阿远匆匆忙忙的奔下,张望一阵,才看见阿云,急追过去。阿云见是他,破啼为笑,两人可都不明白那名男人是干什么的,一副横霸样子。阿远拉了阿云便走,正要责怪她乱跟别人走,阿云却发现行李不在手上,在那男人手里提着。
    阿远急又追回去,讨行李,那男人凶起来还不给。阿远硬夺,拿到手,被男人一推跌在地上,便当盒匡■竟滚出月台,落到铁轨上。阿远想跃下月台去捡,却给站务员一叠连三急急的金属口哨声喝止住,仓皇不决中,一班南下的火车飞来,停在站上。
    2.路途到小学中午
    阿远载着阿云赶往小学,说便当盒压扁了,只有拿五块给老板的儿子买东西吃,阿云难过无言,小猫似的坐在脚踏车后面。
    他们到学校门口时,早已过吃饭时间,人都散了。平时老板的儿子总站在屋廊底下,等他将便当送到跟前,现在已不见人影,满校园蝉鸣喧腾,和顽童们的嬉闹声,阿远只有苦苦的望着那一地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他不会知道,那个等不到便当的孩子,此刻正藏身在二楼教室的窗户旁边,冷眼看着他。
    3.宿舍下午
    宿舍是阿远和班上同学恒春仔合租的一间阁楼。阿远将阿云暂时安置在屋中,等傍晚阿钦下班后来这里,再带她去工作的地方。叫阿云自己煮面吃,他要赶去印刷厂上班。阿云说有一袋蕃薯,是祖父种的红心蕃薯,托她带来交他送给老板的。阿远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说老板那种人,干嘛送他们蕃薯,送了也不会吃,就跑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到底他又跑上来,问阿云蕃薯呢·阿云把一个沉重的麻布袋交给他。
    4.印刷厂下午
    这是一间极窄小拥塞的家庭式厂房,老板跟一头老牛似的,埋在铅板里,■■孜孜的只顾捡字。
    阿远赶来厂里,一袋蕃薯,巴巴的拿去送给老板娘,老板娘颇不乐意他的上班迟到,但也罢了。阿远的手里还有一个塑胶袋,内装一滩压扁的饭盒,不知如何向老板娘启口说明,嚅嗫一阵,算了,只好加倍卖力的工作,但愿能拯救一点什么回来也好。
    大约三点钟光景,孩子忽然教学校老师给抬回家来,说是晕倒了,饿的,因为中午没吃饭。老师走后,事情喧腾出来,阿远交出那袋饭盒,脸上挨老板娘一记打,老板倦怠劳碌得反正不管家务事了,任由他们闹去,孩子卧在长椅子里喝果汁,漠漠的眼睛,冷静望着屈辱中的阿远,而阿远竟然毫无办法,只能闷着,恨着。
    5.宿舍傍晚
    阿远跟恒春仔下班回到宿舍时,阿云蜷窝在椅子上睡着了。阿钦下班后也来了,小屋内一下很热闹,四人赶着煮面吃。
    阿钦提起阿雄,也是他们侯硐来的,因快要去服兵役,想把建材行的工作介绍给侯硐来的,阿钦说建材行的工资比印刷厂的高,问阿远去不去。其实阿远还耐得住呆在印刷厂里,不过就为的可以更多熟悉一些字,起码也是与文字有关的一些东西罢。
    阿云想起什么来,从行李袋子里翻找出一只新表,交给阿远,是阿远父亲托带的。阿远扒着汤面,吃着,忽然热泪雨下。也许为着新表的缘故,为着一下午所受的屈辱,在这只父亲送给他的新表的面前,在他的朋友和阿云的面前,一切已得到了抚慰与解脱。
    阿远跟恒春仔得赶去夜间部考试,阿云就交待给阿钦带去工作的店铺。
    6.夜校晚上
    阿远很快就考完出来了,在走廊等恒春仔,抚弄着腕上的新表,分外珍惜。恒春仔在广告公司画看板,但他对功课显然不行,考试考得很痛苦的样子。
    7.宿舍夜晚
    已经很晚了,阿远在写信,告诉家里表收到了。恒春仔洗澡出来,一身湿气淋淋,抱怨天热,抱怨考试题目难,讲到他们村子里最会念书的詹仔,每次都考第一名,因为家穷没有参加补习,但那些补习的同学怎么都考不过他,老师觉得很没面子,说他不参加补习罚他跪。考第一名也被罚跪,有这种事!
    阿远却想起以前,每到考试时候,父亲就把自己的大表借给他,表太大了,他必须用绳子把表绑紧。经常,借表一星期之后,父亲便会问他要成绩单看。阿远这样在想着,恒春说詹仔现在读淡江。
    阁楼的晚上真热,入秋了,桂花蒸的天气,阿远悲秋。
    8.自助餐店中午
    阿云在店内工作,端东西、洗碗,有人算账,逗她,“小姐多少钱·”“十八块。”“小姐这么可爱这么便宜哦·”她也只傻傻的笑笑。有客人进来,她也只笑笑,等人家点东西。老板娘要她“有嘴花一点,跟哑巴一样!”她还是笑,忽然她看到什么似的,不笑了。
    门外对街,阿远站在那边。她不太敢出来,客人多。后来似乎鼓足了勇气跟老板娘说了声,匆匆跑出来,见到阿远,很兴奋,又很委屈似的,讲没两句话,倒又哽咽起来。
    阿远是来这里,约了跟建材行的阿雄碰面,大家都是抢着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出来办事情的。
    9.建材行中午
    阿雄把阿远介绍给建材行老板。老板问他会不会骑摩托车,他说可以学。老板要他下个月来。
    10.印刷厂白天
    轰轧轰轧的印刷厂里,不觉得日子流逝之速。阿远不但要做厂里的工,也要做家里的工。他蹲在地上洗衣服,一大堆老板家人的衣服,包括绣有“静修女中”的女学生制服,甚至秽衣秽裤。
    11.自助餐店连阁楼晚上
    礼拜天晚上,阿远骑单车来找阿云,去参加阿雄的欢送宴。
    店中已过吃饭的热潮,零星有几个客人,却不见阿云。阿远踌躇半晌,进去藉故买两个卤蛋,然后才敢问平常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呢·男店员指指楼上,说她被油烫到了。
    阿远走过窄窄的阁楼,才到阿云睡觉的地方,杂乱的空间,她的床铺四周却整理得非常干净。阿云已听见他的声音,站在窗口笑着看他进来,逆光,只见她把手藏到背后,不等他问,自先开口说:“我不知道那么重……自己没力气……”
    阿远问她擦药没有·她点点头。阿远要看,她不肯,待阿远变了脸色,她才把手伸出来,一看,从右手掌到胳膊一大遍水泡和破皮,黑黑的。
    问她擦的这个什么药·说是老板娘讲的,擦酱油最好。阿远又疼又气,要带她去擦药,她又怕贵,因为回家是要拿钱回去的。“我替你出!”阿远说。
    她知道阿远生气了,只好跟出来。这时阿远才发现她的右脚也被泼到,黑黑的一大片,连脚掌也有,趿着拖鞋,一拖一拖地走。阿远心痛极了,阿云却只管傻傻的笑。
    12.中兴医院的急诊室夜晚
    阿云手臂及脚全包了纱布。阿远在柜台付钱,阿云一旁看着,见付了两百多,问多少钱·阿远亦不答。找了钱,阿云才一脸惊奇的说:“怎么那么贵!”
    13.街道夜晚
    阿远骑单车载阿云赶赴阿雄的欢送宴,已经迟了很久。车座后的阿云,感叹着来台北这么久,今天出来最远,可惜是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忽然又说,擦一点药,打两针,怎么那么贵·
    14.饭馆夜晚
    阿雄要去当兵了,明天先回侯硐,大家约了在这里喝酒吃饭,有些人有钱或物品托阿雄带回家。喝得酒酣耳热,有感叹,有牢骚,有豪言。他们家都是做矿的,下一代,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侯硐车站搭上火车,到台北来,做事。竞争激烈的大城市,他们一群人自然鱼集在一块,相濡以沫。
    唯阿云是女孩子,静巧的坐在阿远身边,让人经常忘记她的存在,想起来时,她又是坐在那里的,仿佛阿远的老婆。
    15.宿舍夜晚
    很晚回来宿舍时,他们包了剩菜带给恒春仔,恒春跪伏在地上不知画什么,接过卤豆干一边吃着。
    实在应该送阿云回去的时间了,但两人闲闲惜惜的只是坐在那里,脸上还有酒饭后的醺红。阿云莫名其妙的忽然又说:“怎么那么贵。”
    阿远问她手痛不痛,她摇摇头,说这副样子,不敢回去,要阿远帮她把钱带回去,还得替弟弟妹妹买一点东西,因为写信来要。问她拿多少回去,说一千四百五。阿远叫她拿一千好了,四百五留着换药用。她不乐意,阿远便说,本来自己预备拿一千五百给家里,现在这样的话,那么两个人的钱加起来除以二,算她给家里的。
    阿云哭丧脸,说可是他帮她出药钱,那么贵!阿远问她,一个月领一千五,拿一千四百五,只用五十块呀·阿云认真盘算着,五十块是干什么用掉的,买香皂、牙膏……忽然笑了起来。阿远问她什么,她说没有,再问,她只笑笑说是她们女生用的东西。
    恒春画画告一段落,见他们两人只管讲不完的话似的,说阿云穿的那件衬衫太素了,假如让他在上面画两笔一定不错。没想到阿云就把衬衫从头上脱下来,交给他,让他画。
    两个男生都傻了。阿云穿着背心式的内衣,清薄白晰的身体,竟只可以是思无邪。他们为阿云的这种单纯,完全不设防的青春的恣意,却又是那样洁净的,而深深感动了。他们自己也正是年轻的男孩。
    16.杂景白天
    阿远辞去了印刷厂工作,老板娘把工资算给他,锱铢必计。
    下雨天,穿着雨衣的阿远,骑脚踏车载着好几大捆壁纸,在工地四周,道路泥泞,几个壁纸筒滚向阴沟。他扶好车子,下阴沟拾起纸筒,放上货架,再下阴沟,车子又倒了,刚捡上去的纸筒又滚下来。汽车在按喇叭,他只好先上来把车子弄到一边,再去把壁纸抱起来放在车架上。当他去抱另一捆壁纸时,车子又倒了,雨中,呆立的阿远。
    他开始学摩托车了,经常在河堤边的砂石地上练习,掣来掣去,绕着大弧线飞驰。
    17.淡水线火车上白天
    有一次,他带阿云去淡水玩,还是阿云向老板骗说老家有事,请了一天假,才能出来的。
    他们坐火车经过观音山时,两人趴在窗口,阿远教她辨认观音的巾冠、额头、鼻子到下巴的轮廓。当时他心中想着,上次他拿钱回家,母亲问他钱怎么少了,他骗说学校要交一点钱,母亲看看他说:“你有读大学的命啊·”他还骗阿云的母亲,说阿云变白变胖了,一个月两千块,留五百块够用,不必担心。阿云的母亲似乎很相信,说都市人吃得好,又不必晒太阳,当然会白会胖,要阿远多照顾她,不要让她在都市学坏了,跟其他女孩一样,一回来装扮得跟“黑猫”一样。阿云的母亲笑着说:“她变好变坏,以后都是你的人啊。”
    18.学生宿舍白天
    这是一间典型的淡江建筑系学生的宿舍,屋中布满了焦灼、叛逆,而又颓唐的气氛。詹仔和他的大学朋友们,或坐或卧散在屋内,严厉的争辩着大约是存在主义之类的哲学命题。
    阿远把几本新潮文库和上一期的大学杂志拿来还给詹仔。他与阿云坐在他们当中,虔敬的很想听懂他们的谈话,阿云显得不安闲,且惶惑自卑起来。
    19.淡水镇渡船口傍晚
    后来他们在渡船口那里吃鱼丸面线的时候,阿云说明年她想去念补校。阿远问她干嘛·她说他不是想考大学吗,她不要以后他大学毕业,自己才初中毕业。阿远说算了,他哪考得上大学,就算考上,哪有钱念,除非当兵回来,考夜间部。阿云说:“我可以赚钱啊。”
    阿云无心的这么说着,阿远却记住了一辈子。
    20.自助餐店白天
    又过了一年,现在是初夏。
    阿远骑着摩托车在店前等阿云,货架上一堆建材。阿云正和老板娘在讲话,笑嘻嘻的,头发长了很多,垂在肩上,衣著依然朴素,倒没什么改变。然后阿云拿着小皮包出来。
    阿远问她端午节他们店不是要做很多粽子,老板娘肯让她出来·阿云说讲了要去买东西回家,反正让他们扣钱就是了。
    21.百货公司外白天
    阿云提着一些东西出来,阿远频催,因为他是利用送货的空档载她出来的。两人一出门走到停车位,发现车子连建材都不见了。
    22.杂景白天
    两个人傻瓜般的到处找车。停车场,街道,中华商场,后面的私人收费停车处,巷子,四处穿梭。阿云提着那些东西跟着阿远,最后两人都绝望了。
    当他们算了算摩托车连建材,要赔将近一万多元时,阿远也许急疯了,看到一辆很像的摩托车,竟然会说想偷过来。他说只要接通电门的电线就可以发动了,叫阿云把风。他才在找电线的当儿,阿云就哭了,他只好放弃。巷子中,是两个在都市边缘里无能为力的小孩。
    23.杂景白天
    自助餐店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端节休假乙日,明天照常营业”。
    北门邮局,阿远和阿云在写信,然后阿云把本来买好的东西用包裹寄回去。
    他们傻傻的坐在公路局西站的侯车椅上,看许多返乡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鱼贯上车。
    24.电影院外下午
    这一天下午,两人只有去看了场电影,看得也无情无绪。走出戏院,阿云心情似乎格外低落,一直没说话。阿远想逗她开心,反而惹着她,扭了起来,说想回家。阿远骂她神经病,两人就吵了起来,吵一场完全无聊的架。
    正僵着的时候,有辆公车靠站,有人下来,阿云就在车子即将关门的刹那,跳了上去,亦不管是哪一路车。
    25.海边傍晚到深夜
    阿远灰心透了。想走得远远,远远的,离开阿云,离开人们,离开这个拥塞的城市。
    他到海边时,下起牛毛小雨。天很低很低,林投树业那里,有人在烧冥纸。一种死亡的心情。他也不知恍荡了多久,没有想到要回去,结果也没有车子回去了。碰到海防部队两个充员,把他带回营地来。
    他就跟几名士兵一起吃了晚饭,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是“芬芳宝岛”节目,竟在播映报导矿工的生活。透过荧光幕出来的画面,似乎被粉饰上一层什么,令他觉得生疏,怪不是味道的。他从凳子上忽然倒跌在地,发烧生病了。
    夜静里的海潮声,松涛声,阿远醒来,睡在军营里。暗中,似乎是烟头的火光,乍星乍灭,营堡外卫兵的额前有一盏黄灯。
    也不知是祖父跟他讲过,还是记忆中真的存在着,他仿佛听见许多亲人围在他四面,说他过不了这一夜了,长子呢,真可惜……那是他一岁的时候,病得快要死了,后来不知听谁讲的,吃了一种草药,拉出一堆黑尿,肚皮消下去,就好了,父亲是祖父的养子,答应过生下的第一个男孩跟祖父的姓,听说生下来阿远后,有点要反悔的意思,言而无信,所以阿远才病得快死。自从阿远姓了养祖父的姓之后,身体就比较健康起来。他在此刻的黑夜中,像是看见那个腹胀如鼓的婴儿,给母亲抱着,带去教乩童占卜吉凶。
    26.自助餐店的楼上白天
    这一天阿云在大楼屋顶晾衣服,已经有两天完全没有阿远的消息。她问一起晾衣服的男店员,吴兴街在哪个方向·从大楼屋顶看台北市区,到最后男店员说,再过去就看不见了,反正就在山下那里吧。
    27.宿舍深夜
    吴兴街,粗陋的阁楼上,有一扇窗户的灯亮了起来,然后传来房东太太的声音,叫阿远,有人找他,都夜里两点钟了。
    恒春仔穿内裤出来,一开门,外面竟是阿云。恒春吓一大跳,半掩门遮住自己下半身,急让她进来。阿云说,麻烦叫阿远出来,跟他说——就哭起来,说:“我走了很远来……他再气我……走几步也应该。”恒春这才说:“他喔,他要能走,早去找你了。”
    原来阿远病了,疲惫感冒,气管炎。恒春一迳数落着,说阿远怕花钱,不去看医生,自己买药吃,结果更贵,后来背他去看医生,还吐在人家背上。
    阿远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阿云,阿云一直站着,无言。恒春讲了半堆话,没人理,自去睡了,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
    阿云坐在床头,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毫不躲避的眼光,互相感到甜蜜,却又是那样深深沉在底的柔静。他像是看见幼时的他们,在通学的火车上,他考问她英文字母,拿粉笔在玻璃车窗上写着,考她,她脸上那认真又犹豫的情态,历历如在眼前。
    28.宿舍早晨
    次日清晨,窗隙透进来的阳光,照在空牛奶罐上的一棵日日春上。依稀有笑声人语,阿远的听觉渐渐醒转来时,听出是恒春仔在跟阿云讲话。
    恒春仔讲他们恒春的事,家里种琼麻,有一次中美联合演习,琼麻山被画了一个5,成为炮轰的目标,村民去偷美军的东西,他爸爸被妈妈逼得没办法也去偷,结果偷回来两个大钱箱,一打开却是美军尸体。阿云说:“你爸爸那时候一定很可怜。”恒春仔说:“喂,莫怪你是阿远的太太,有气质,那些没良心的,我一说完他们统笑。”
    阿远觉得自己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但其实只是他自己的意识。他讲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经常去民意代表家打牌,母亲最恨父亲打牌,一打就到天亮,身体弄坏不说,也无法下坑,家里没有收入。他把这事情写在周记上,老师看了告诉他可以检举民意代表,检举人一定要写真实姓名。他真的写了,偷偷跑到警察局,丢进去就溜了。结果警察把检举信交给民意代表,民意代表交给他父亲,他被父亲吊起来揍了一顿。
    阿云把他叫醒了,起来吃稀饭,恒春仔已去上班,阿云将他的衣服都洗好晒在竹竿上了。
    他病体微弱,只能靠在门口,送阿云赶回店中忙事。他握握她手臂,表示感激,望着她走出巷子,觉得水远山长。
    29.侯硐白天
    火车停在侯硐小站,大伙热热闹闹的下车,是老家拜拜,所以约好等齐了,一块回来。
    他们把最等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大半来自中华商场的拍卖品。有个叫土豆仔的,暑热天还穿着长袖衬衫,被大家取笑。阿云买了两盒味精什么的提在手上,愉快的,讲着以前都是阿远帮她背米袋上山。
    阿远快要到山矿里的家屋时,妹妹老远看见他们了,挥手喊着“哒,哒!”阿娜哒,是日语“亲爱的”意思,属于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漂亮的暗号,总在上次分别时道出“阿娜”,至下次见面时看谁先喊出“哒!”
    30.家中白天
    阿远仍然先把阿云送到家,再回家。
    家中的气氛有点怪异,因为父亲没有去上工,大邋邋的窝在屋里。原来矿区在罢工状态中,起因是电视节目做了不实的报导,说矿工天天的薪水四百块,生活情况尚不错,但只有矿工们知道,任何一名工人,一个月,都绝无可能做满三十天,做二十天,休息十天,就是最佳状况了。
    31.土地庙前晚上
    庙前放电影给神明看,村人同看。
    那边一堆是父亲老辈们,议论着罢工的事。他们本来也只是向矿场提提不满,谁知矿主一出场话就讲得那么硬臭,把大家都惹火了,看谁硬臭。现在派代表出来谈判,说是矿主的女婿,女婿出来也没用啦!
    这边一堆是阿远年轻辈。土豆仔把长袖衬衫卷上去露出手臂给他们看,青紫斑斑,很惨,难怪土豆仔要穿长袖遮掩。说是给老板打的,讲着时蛮自嘲不在乎的样子,但当大家义愤比较平息下来时,他不经意的一句、“好痛呀”,教大家真是难过极了。
    忽然停电,电影也停了。
    32.家中接前场
    停电,悉悉碎碎的笑闹讲话,各种声音。在找蜡烛,给祖父摸摸摸,摸到了,一点,砰地炸开,根本是根爆竹,家人笑死了,恨得祖父咒骂:“干你三妹!”
    笑声,闹声,因停电而莫名的亢奋情绪渐渐静止下来时,听见开门的声音、吱——呀,听见电开关的声音、卡——哒,灯亮了,进屋来的是年轻的父亲母亲。他们去城里买制服回来的,怕吵醒孩子们,悄手悄脚把一件制服拿到睡熟的妹妹身前,比着身体估量大小,他们总是买大很多的,一穿可以几年不必买,念初中的阿远,头朝这边睡,睡得模糊,看见这一幕。
    门外有人叫阿远。床边坐着的他,是现在的他,起身出去,大家找他出来踢罐头。都这把年纪了,还玩踢罐头,难得是拜拜的缘故,伙伴们回家的多,就想闹一闹。长足个头的伙伴们,脚下一踢,匡■飞得可远呢,凄啷哗啦一下子,不知谁家的窗户破了,传出喝骂声。这就是他们的小村,月色中有音乐起来。
    33.矿场白天
    次日清晨,各处集合来到矿场的工人们,散置在矿坑前,不入坑。
    中午,阿远偕阿云同来矿场,提着一只小锅,用花布巾包着,送肉粽给父亲,众人也分吃着,办公室里面有人在谈判,说是换了人来谈,答应向他们道歉之类的条件。父亲他们说,四百块就四百块可以不加高,但是那些在坑外面敲煤渣的妇人,钱太少了,该加一些。
    34.宿舍晚上
    恒春仔轧断一根手指头住院,阿远阿云预备去医院探望,快熬好一锅稀饭了。
    阿远边读着家信,告诉阿云,家里收到寄来的兵单。阿云在洗手,听了发呆,任水龙头开着大水也没有知觉。炉上的粥溢出焦味,阿远说都烧焦了她在做什么,她才闻到,忙去搬锅子,一烫,泼了半锅,阿远赶跑来帮她收拾,还没责备她,她先已眼泪汪汪快哭了。
    35.医院夜晚
    他们俩傍在恒春仔床边,服侍他吃碎肉鬻,恒春仔给他们看被轧断的食指,笑说像不像香肠,被猫偷吃一截的那种。粥黄糊糊的焦味很重,恒春仔问怎么烧的,见阿云低着头不语,阿远似也怏怏的,说收到兵役单了。
    恒春仔一下子变得低气压,抱怨断了一根指头,就算好了也不知能不能去当兵,干!阿云听着他们讲话,忽然不胜其怨的说:“你们男生为什么都这么喜欢当兵。”
    36.杂货店白天
    阿远在杂货店中,做完了工作,向老板辞行。自从摩托车遗失后,他赔了钱,就换了这家工作。老板蛮爽气,虽没做足月,仍发给他足薪,从他的服兵役扯到自己四十年前南洋做兵的豪勇事迹。
    37.自助餐店下午
    阿云利用午后比较空闲的一段时间,在她的房间里赶写信封套。窗外楼下有脚踏车吱呀开来,她跑到窗边,果然是邮差,邮差朝她喊都买到了,要她下楼拿。原来她托邮差帮她带了一大叠一元邮票,连邮差也觉希奇。问她要这么多邮票干嘛·她亦不答,只把邮资塞给邮差。邮差是位活泼的年轻人,长着讨人缘的一张圆脸,对阿云很殷勤。
    38.宿舍晚上
    阿云背着一个鼓鼓的中型旅行袋来阿远这里,恒春仔回南部家休养了。阿远在收拾整装,屋内很乱,见阿云拖着一个旅行袋来,问是什么玩意,鼓鼓的袋子,阿云也不说。
    两个讲着一些离别的话,说的却全是恒春仔的事,阿远要她以后有事或干嘛,都可以来找恒春仔。阿云托钱要阿远带回家,钱很少,用了两千多块,问她做什么用了·她仍然不说,只是把旅行袋打开,搬出一堆信封,上面都写好了她的住址和姓名,贴着一元邮票。只写好了一部分,她拿出原子笔,伏在桌上继续工作。
    阿远也呆住了,讲她神经,花那么多钱!阿云埋头写着,写着,眼泪却答答掉在封套上。
    阿远问她有多少个信封·一千零九十六个。阿远说:“三年也才一千零九十五天。”“明年,四除得尽,是闰年,二月多一天。”阿云正经八面的说。
    39.宿舍清晨
    次日清晨,■■的天光映在檐前。阿远■■醒来,他的床铺旁边都是一叠叠贴好邮票的信封,他的手边还有一张邮票跟信封,没贴上就瞌睡去了,一觉盹来天都要亮了。
    桌上仍亮着台灯,阿云埋伏在成堆的信封里,也睡着了。阿远轻步移过去,看着满桌子信封,贴的莒光楼邮票,写的阿云的名字,全是,他心中涨满温柔的痛惜,无以名之,他拿了一条被单,替阿云覆上。
    40.火车站上午
    阿云送阿远上火车,两人站在月台上,竟只无言。离别的车站,仓皇没有着落,一切匆匆。扩音器大声的播出行车班次,一波波刺耳的声浪在空中激荡,阿云忽然便启身跑了。阿远望着她跑掉,出了票栅口。离别真苦啊。
    41.侯硐的家下午
    阿远回到山区时,已经下午,偏西的黄阳斜照,他心思甸甸,说不上是不是悲伤。祖父在畦垅上种菜,家常日子,以前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
    弟弟放学回来,脚下一双破鞋子,鞋面鞋底快分家了,一走一扇合的,祖父看着又来气了。因为祖父还特地帮弟弟去买的一双万里鞋,弟弟就是不穿,在祖父的脑袋中,永远无法明白,学校规定穿的黑球鞋,和自己替孙子买来的黑色万里鞋,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不能穿·
    阿远放好行李后,便去阿云家,把钱和阿云托带的毛巾交给她母亲。母亲很说了一些感谢他的话,叫他放心去做兵,阿云总总,都是他的人啦。
    42.家中晚上
    当兵前的这一顿晚饭,吃到后来,只余下阿远和父亲,对坐小酌。
    也许是他要去当兵了,父亲对待他的态度,像当他已是一个大人,他们家的长子。掏出烟抽时,也给他一枝,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南洋当兵事,其实跟父亲此刻的心思,毫不相干。父亲的心,似乎对他有一种愧欠,没能让他好好读书,每个月还要他拿钱回家。但是,他宁愿父亲不要这样感到愧欠的。父子二人,只觉得非常生涩不习惯似的。
    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外面有人来找父亲去打牌,父亲索性狼狈跑出去了。
    43.家中早上
    大清早,父亲宿醉而回,跟邻居阿松伯在外面不知纠缠什么,呢哝不清的吆喝声,咒骂声,传进屋来。原来半醒的父亲,奋力在搬一块大石头,那是用来防台巩固屋基的两墩大石,父亲每醉时就要去搬它一搬,把它搬到人家门口堵着。
    阿远和母亲合力将父亲拖拉进屋,扶到床上,倒下便呼呼大睡了。母亲在父亲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银晃晃的打火机,交给阿远,说是昨天父亲去买的,让他带去军中,做兵的爱抽烟咧。
    出门时,母亲只说:“你自己身体照顾好。”父亲在床上打着大呼噜,睡得正香。祖父要送他去车站,把买给弟弟不穿的万里鞋找出,一边套穿,一边咕叽自语:“你不穿,我穿。”
    44.山路到车站上午
    祖父一直送他到火车站,装了一口袋的鞭炮,嘴上咬着烟。沿路逢到有住家的地方,便拿出一支排鞭炮,就烟点燃,抛在人家门前,劈劈叭叭炸开一阵烟硝,于是大家都知道,谢金木的孙子谢文远,去做兵了。他就是这样轰轰烈烈踏上征途的。
    火车站设有乡公所兵役课派来的报到处,还不少役男,大家闲闲散散的站在月台上,聊着天,等车。
    45.金门港口白天
    船来船往,阿远他们来到了金门,这时候已年底,中心练习结束,分发到金门。
    士兵把所有行李摆出来接受检查。两个军官围着肃立的阿远,正在翻检那些信封。他们很希奇的望望阿远,不明所以,“你以为金门连邮票都买不到·”
    46.金门某工地白天
    在浓雾里工作的阿兵哥们,阿远亦是其中之一。听见飞机声,很遥远的空中。有人喊起来:“飞机来了!”有人向阿远开玩笑:“飞机六天没来,应该有六封信吧。”
    47.连部餐厅白天
    辅导长发信,只要叫到阿远,就有人合声数,然后叫一声“云仔!”果然有六封。没信的人就抱怨说是被阿远的信把机舱位子都占掉了。
    48.太武山坡黄昏
    阿远倚在一棵树上看信,树干上刻了一个字“云”,身旁是金门精神标语“不怕苦、不怕死、不怕难”。
    阿云的信附来三张电影票根,及一个“黛安芬”内衣的标签,抱怨自己花太多钱,然后说电影是跟恒春仔跟邮差一起去看的。邮差以前也在金门当兵,会跟她讲金门的情形,她就可以想像他在金门的样子。最后说距他退伍回来的日子还有三百八十七天,她在台北还要孤单的过这三百八十七天,孤单好可怕,像上次,有八天没有接到他的信,她都快发疯了,后来邮差交给她八封信,说金门雾季,飞机有时不能来,孤单好可怕啊。
    49.海岸坡地白天
    嘈嘈杂杂的人声,拥着三名衣衫褴褛的渔民从岸坡的碉堡后面走出来。原来是大陆那边一艘渔船迷航,雾中开到金门来了。
    50.中山室白天
    他们招待三位渔民吃过中饭之后,又带到中山室来看彩色电视,聊聊天,渔民们有着浓重的福州腔。辅导长问渔民们想要带些什么东西回去,渔民说录音机,或录音带也好。辅导长便叫人把自己那架录音机拿来送他。
    大家蛮热心的教渔民们如何操作录音机,放出来的音乐是段平剧反二黄,辅导长说这卷带子就送他吧。便有人笑说谁要听平剧呀,自愿贡献一卷邓丽君的温柔小调。另有人又拿了一卷文夏的台湾歌,还有凤飞飞的,江玲的,你一个,我一个,还有人送他打火机啦、原子笔啦、香烟啦,琳■一堆,把他们乐得笑孜孜的,大家也无来由的嬉闹欢乐着。
    51.海边下午
    雾散了一些,仍然很浓。他们在岸边送走了渔船,望着船影逐渐驶入雾中,就差不多快要消失的时候,忽然从船上播放出一条歌曲,是刘文正的录音带,唱着“誓言”。船已不见,雾的深处一声一声荡出歌来,渐行渐远,依然清楚……
    52.碉堡白天
    阿远写信给阿云,告诉她这次的渔民迷航事件。然后嘱咐她有空回家时,帮他带一点钱给祖父,因为前次部队加发双饷,他汇回去当压岁钱,点名给谁给谁,没有点到祖父,后来弟弟写信来骂他,说祖父好难过。
    53.饮食店连路上晚上
    哥儿们在饮食店吃酒胡盖乱吹,曾宪讲到“7号”,说她竟然是他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从台湾来这里做,真想不到。阿远坐在那里,不吭不响,喝闷酒,有整整两个月没收到阿云的信了。曾宪看阿远那副死样子,故意用话激他,说阿云跟人家跑了吧!
    阿远喝得酩酊大醉,由曾宪扶着,踉跄走回碉堡。忽然他跑到路边,蹲在地上呕吐。
    54.碉堡黄昏
    阿远瞪大着眼睛躺在床铺上,日子是这样无休无止无希望的。辅导长进来,递给他一大叠同式信封的退信,然后告诉他,已替他担心很久了,退信开始,就觉得有问题,今天收到的是一封他家乡弟弟的来信。“对不起,我拆开查验了……你懂得的,这是朋友的心情。”辅导长说。
    信上说,阿云结婚了,对象是一名邮差。弟弟写道,他们是公证结婚的,隔了好久才通知家里,阿云的父亲不让她回来,反而是阿远的母亲劝的。阿云的母亲附笔告诉阿远说,现在只有阿远能问她,为什么这样就结婚了。
    55.集合场夜晚
    晚点名时没有阿远。
    他立在碉堡顶上,那么高,也不知如何爬上去的,给人怪诞怖异的感觉。他把阿云的信,一叠一札都撕碎掉,扔到空中。后来有人发现他了,闹哄哄的引来伙伴们,要把他抓下来。
    56.禁闭室夜晚
    墙角的理光头的阿远蹲在那儿,流下眼泪。
    57.军营白天
    装备检查,众人在擦枪。因为说起要把枪膛擦干净,最好的工具就是玻璃丝袜,曾宪讲这不难,他知道哪里可以弄来一票,只要辅导长准他去。辅导长见阿远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令他跟曾宪一道去取玻璃丝袜。
    58.八三一白天
    吉普车开来这里,曾宪跳下来,领阿远进入八三一。到房间找到“7号”,很嘻笑热络的一位年轻女人。向她说明原委后,她遂去搜罗了许多穿坏的丝袜,包成一袋,交给曾宪。但曾宪也不离开,两人磨磨蹭蹭的似乎有私话要谈,阿远见状,就先告退了出来。
    阿远坐在吉普车里,约莫等了一小时之久,曾宪才走出来,爬进车座里,曾宪说:“7号人真不错,她讲我来看她,她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招待跟我做一下。”
    吉普车开回营区的路上,阿远苦楚的想着,这或者就是人生吗·那也未免太戏谑了。
    59.碉堡白天
    阿远在整理行装,因为辅导长跟营长商量过,替他争取到几天假期,放他回台湾一趟,至少让他知道为什么,阿远已整装就毕,他望着碉堡洞窗外面的海和天,有一晌,仿佛觉悟了什么。
    60.餐厅白天
    士兵们正在用餐时,阿远忽然走进来,辅导长诧异的看着他。他走到跟前,向辅导长说:“回去,就算知道了为什么,又能怎样,她也是别人的太太了。”
    61.杂景白天
    半年后,阿远服完兵役回来,舰艇在左营码头靠岸。
    火车停在侯硐,阿远走上月台。对这个小小的故乡而言,阿远已经太大。
    62.侯硐的家白天
    火车站前的杂货店,阿坤叔都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阿云的母亲。亲人还是亲人,阿云的母亲握住他手,握得紧紧的,垂泪无言。
    他们走着那条小路上山。他帮阿云的母亲背米袋,如同昔年他和阿云在一起的时候。
    到阿云家门前,阿云母亲请他进屋坐,他说不了,母亲要他仍常来玩,他说好。阿云的弟弟妹妹们,躲在门后窗边偷偷看着阿远。
    他走回家,先听见是弟弟的声音,有节有奏像在说书。不一会儿,果然看见树底下散坐着一些妇孺们,妹妹也在,皆津津有味的听着弟弟口沫横飞,也没发现他回来。他不打搅他们,驻足听了一下,是在讲武侠故事。弟弟也长大很多了。
    他走进屋子,只有母亲在,父亲还没放工。母亲非常兴奋,说他晒得这么黑,坚固了,打好一盆水叫他去洗脸。
    祖父依然在屋后的田畦上种蕃薯,有如自古以来就一直在那里种。阿远洗完脸出来,走到祖父身边,感觉喜悦,话着家常,无非是收成好不好之类的事。祖孙无话时,望着矿山上的风云变化,一阵子淡,一阵子浓,风吹来,又稀散无踪影。
    是的,人世风尘虽恶,究竟无法绝尘离去。最爱的,最忧烦的,最苦的,因为都在这里了。
    序场
    锣鼓声动,漆黑的银幕fadein,是歌仔戏野台上,灯火绰绰,樊梨花与薛丁山阵前相遇,厮斗起来。
    在华丽的唱腔和身段里,他们互相把对方瞧了个仔细。仗阵,却像是男女偶舞……
    场记板伸入镜,板上写着大字“好男好女”,及若干小字,年月日,场次,镜头。听见戏中戏的导演喊一声“倒板!”
    板子拍哒脆脆一响。出黑底红字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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