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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成都·2009》 作者:《文学成都·2009》编委会编

第16章 天启皇帝和奶妈(7)

  当有一天,死神的光芒像夏天的太阳一样,使天启皇帝涣散的目光变得神采奕奕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了。这个时辰,客奶奶变成了灰也能记得到,是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的午饭后。她起初也被这假象蒙蔽了,午睡时他的身子在她怀里罕见的赤热和有活力,这使她有点羞涩地听见,自己已从内部委顿的身体,又发出了咕咕的激动之音。<\/p>

  但很快,在淌过第一遍大汗后,皇帝的皮肤就迅速地凉了下去。她回忆起菜市口那些临刑者眼中一闪即逝的火焰,就知道皇帝是真的不行了。这是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事情,秋热仍炙,客奶奶身上只披着一块薄如蝉翼的纱,而皇帝却冷得牙齿咯咯地响。御医给皇帝下了猛药,她又给他压了两床天鹅绒被子,还钻进被窝一直搂着他暖他。到了天色麻麻黑,他终于缓过一口气,降旨要喝米汤。她黯然地点头,他没有喝她的奶水,因为奶水温暖,却不及刚出锅的米汤滚烫。米汤是魏忠贤亲自呈上来的。客奶奶接过米汤的时候,差一点把汤钵扣在他迷茫的脸上。<\/p>

  十五<\/p>

  喝过米汤,皇帝入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他吩咐她,把传教士新进的自鸣钟关了。屋子忽然静得如密封的柜子。烛火舔着黑夜,像蚕在小心啃噬着桑叶。他望着她,笑了一笑,说,“朕要大行了……”她说,“不会的,陛下还有大事没做完。”他说,“朕做不出来了。”她从他枕下抽出那块多余的、镇纸大小的木头。木头经过手垢、汗的淫浸,和手掌千万次的抚摸,变得就像是一柱黑色的玉。<\/p>

  她说,“我已经替陛下想出来了。”他摇头,以眼答她:这难如登天,如何可能?她说,“陛下,若真是想得通透了,其实也不难。譬如青天,固然又高又远,可陛下贵为上天之子,不是就与我尽在咫尺么?陛下您听我说,您要让柜子变人,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这该就叫重<\/p>

  生罢?人是不能死而复生的,却可以得到贵人的相助,死里逃生。他称那贵人,自然就是‘重生父母’了。出生、重生,都是一个‘生’罢。是人都知道,能生的,莫非是母的:母鸡生蛋,母猪生崽,女人生孩子。就连造人的女娲,也是一个女神啊……陛下想要柜子变人,就该把柜子当做女人来琢磨。可是,陛下贵为天子,也是堂堂的男儿,对女人,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二,不知其三;知其三,不知其四……一是陛下看到的,二是陛下摸到的,三是陛下……快活到的,而女人的秘密,还在三后边。这秘密譬如女人的肚子,也像柜子里的乾坤,是生了又生,生生不已的……”<\/p>

  他深眨了一下眼,以眼说话:这我相信。客奶奶舒一口气,接着又说,“我随陛下进出这柜子也该有几百上千回了罢,它的每一处榫头、每一条接缝,所有的旮旮旯旯,都印在了我的骨头上。我早就把它勘破了,却没敢跟陛下说……怕陛下骂我是女人之见,一派胡言,——这柜子,我说的是它里边,就是照一个女人的身子来造的:一百零七块木件,从一块小趾骨,到一根弯弯曲曲的肠子,恰到好处地拼起来,就把一个木头的女人做活了。”<\/p>

  皇帝瞟了一下她手里的木头,满眼都是不相信:那么,它呢?客奶奶白腻的手在木头上来回滑动着,嘘出一口气。“它是女人的男人,小祖宗。”她柔声笑了笑,“陛下该不会觉得,是母猪就天生能生猪仔,是女人就天生能生孩子罢?”皇帝嘴角一弯,似乎微笑了一下,示意她:“这个朕不会。”客奶奶轻轻掐了一下皇帝的脸,她说,“小祖宗自然不会了,小祖宗八年前就不是小孩了,对不对?可陛下要捣鼓女人生孩子,怎么就把这一件东西忘了呢?”皇帝的眼窝浮上灰蒙蒙的雾,他静静地回忆着。回忆了一小会儿,他以委屈的表情告诉她:“朕想不起来了……来罢,让朕验一验。”<\/p>

  客奶奶想说话,喉头哽咽,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把身上那块纱揭了,上了床,蹲在他枕边,做出合适的体位给他看。皇帝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客奶奶把身子凑近去,让他的鼻子能够嗅到自己的皮肤。但他摇了头,从被窝里把手颤巍巍地伸出来。她会意,用手握了他的手,在自己发热的身子上,慢慢地摸。她还摁着他的指头,透过自己厚实的肉,久久地去探究自己的锁骨、肋骨、髋骨、趾骨……同时向他耐心讲解女人骨架、骨节、接缝,还有肌理的秘密,让他在想象中如庖丁解牛一般,把自己的身体从外向里,肢解成了恰到好处的一百零七块。最后,她把她乌黑的乳头塞进他嘴里,但他没有吮吸,只舔了舔奶头上那十几根卷曲的毛。他已没能剩下几口气了,但还想做点别的事,这个最后的愿望,使他已经灰了的眸子,又射出了炯炯的光。她把《天工开物·瞽说》给他捧过来,翻到最后一页画着柜子的地方。他一手摩挲着多余的木头,一手握了笔,在柜子下边写着字。他写得犹犹豫豫,写几个字,又会想上好一会儿。细小的汗粒渗出他的大额头。客奶奶要去拿一块绒棉给他揩一揩,但他愠怒地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打住了。写到可能是丑时的时候(自鸣钟关闭了,没人知道确切的时间),他写满了半页纸。字大小不匀,轻重失衡,像乱铺了一地的砖,但就连不识字的客奶奶也看得出来,它们充满了皇帝从未有过的坚定。他嚅了嚅嘴唇,客奶奶含泪把耳朵凑近去。她听到的不是私语,而是对臣子降下的一道御旨:<\/p>

  “宣信亲王。”信亲王即是天启皇帝的弟弟朱由检。他尚未就寝,还在烛光下展读《公孙龙子》。正读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御旨就到了。他来不及换衣,甚至来不及给王妃交代几句话,就被太监塞进小轿里,风一般从信亲王府抬到了乾清宫。他跪伏皇兄的龙床边,在令人揪心的静谧中,他谛听到帷幕后忠于魏忠贤的侍卫在呼吸,枯叶在黑夜中扑扑地拍窗。客奶奶捧着木头和《天工开物·瞽说》,退到了墙根下,用背抵着那口森然的柜子。天启皇帝的喉咙发出咕咕的响动,终于成为一句天语伦音:<\/p>

  “天下给你了,别学朕。”朱由检身子一阵发抖,竟说不出话来。<\/p>

  皇帝跷起指头点了一下客奶奶。她站在烛光影外,但兄弟俩都能感觉到,她的大胸脯正在剧烈而克制地起伏。皇帝说,“你,对她好一点。”朱由检拿额头撞了一下地,泣告,“陛下千秋万岁,万万没到交代后事的时候。”<\/p>

  皇帝吃力地笑了笑,呼出一口气,“朕大行了,变个人再回来。”说罢,就崩了。<\/p>

  十六<\/p>

  天启皇帝大行后,朱由检继位登基,这就是大明帝国最后一代君王——崇祯皇帝。<\/p>

  十七岁的崇祯皇帝砍下了魏忠贤的头,却把客奶奶搁置在一边,仿佛忘了她这个人。<\/p>

  她抱着《天工开物·瞽说》和那一块多余的木头,回到了奉圣楼。她把自己独个儿关在顶楼的卧房里,一个人也不见。楼下的园子里,绚丽、妖冶的罂粟花结了汁液饱满的果子。她的停止了吮吸的大奶子,奶水饱胀得都快爆裂了,她痛得昏昏沉沉的,却不愿自己拿手揉一揉,让奶水流出来。某一个时辰,当她从床上孤零零醒来时,看见强烈的太阳穿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长长地跌到地板上,再跳上了梳妆台,像锋刃一样折断了散乱的妆奁、香囊和可以叮当作声的玉镯、环佩、金钗,再一头撞入久未擦拭而模糊的铜镜,筝然一响,阴暗的屋里有了一团球形的、旋转的光线,尘埃在里边袅袅浮游……她睁眼看了很久,然后裸身下床,拖着两峰摇晃的巨乳,踱到铜镜前。她向镜里端详着,她看见的却依然只是光与尘。她在梳妆台上摸索到一只紫檀的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只秘瓷小碗,抠开碗盖,碗中还盛着半碗黑澄澄的罂粟膏。她蘸了膏泥,抹在自己有着卷毛的奶头上。抹了几抹,她想起什么来,哑声地一笑。<\/p>

  奉圣楼外的天空中,有两行雁阵在向南方飞,雁在嘎嘎地叫着,落进她的耳朵里,就跟菜市口临刑的死囚和猪的尖叫是一样的。她把自己的巨乳捧到嘴边,十分爱怜地挨个亲了亲。北京城飘头一遍雪花的那天,一群小太监奉崇祯皇帝御旨,以保护奉圣夫人为名,破开了她卧房的门。屋里的空气寒彻入骨,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客奶奶裸身站在梳妆台前,已经死了很久了。她的双眼是微微虚着的,恍若还沉溺在逝去的时光中。而她胸前的两峰巨乳,已经干瘪成了两张打满皱褶的皮,一直耷到肚脐上,就像两只空无一物的褡裢。但在她手里,还攥着一块木头,一本书。她攥得太紧了,以至于小太监把木头和书拔出时,出现了一丝忧伤的撕裂声。直到她下葬,还有小半页纸夹在她的指缝中。倘世上确有过重生的秘密,那秘密也就在悄然一现后,又归之于时间的尘土。<\/p>

  (刊于《中国作家》2009年第2期)<\/p>wWW。xiaoshuotxt=nEtTxt小_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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