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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成都·2009》 作者:《文学成都·2009》编委会编

第48章 灵光消逝的祖地(1)

  白郎<\/p>

  诺瓦利斯说:“哪里有儿童,哪里就有黄金时代。”作为出生在丽江乡村的纳西之子,我像一条身上覆盖着重重水光和花影的沙丁鱼,一浮动,生活的切片就从祖先的地盘上缤纷地掉下来。<\/p>

  从幼年时代起,我就对一些东西感到着迷。记忆的香盒子把那时的某些片段保存了下来,尽管它们是模糊的,就像泡在朦胧月色里湿漉漉的鲜果,但当它们在夜风中嗖嗖响起一片或是在忧艳的月光中连为一片时,便会浮动着菱角般的光块,突兀地出现在我记忆的渡船上。在大片葵花状的反光中,那渡船满载着由人像、物像和各种颜料混合成的幻影,其中心是距离丽江城二十多公里的祖居地东关村(纳西语称“阿诗场”)。<\/p>

  祖母背后是春花和圆月<\/p>

  高山苍苍,流水泱泱,在惊鸿一瞥的追忆中,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巢窝”这个词。在汉语里,“巢窝”指的是禽类与鸟类的居处,如译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札尔词典》就提到过这个词:<\/p>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是无法铭记的,就像雌鸭肚子上的一只小虫难以被记忆储存一样……天色已暗,鸟儿像点点黑影,跌落在树枝丛中的巢窝里。”但在纳西语里,“巢窝”指的却是家族,我的祖居地东关村就主要由两个巢窝组成,我的父母恰好分别属于它们之中的一个,父亲所在的巢窝叫“阿布”,母亲所在的巢窝叫“净托”。<\/p>

  幼年生活的一个立足点是一排花格木窗,它位于祖宅土楼的二楼,与覆盖着黑色筒瓦的腰檐相连。当阳光的大片光域透过层层叠叠的翠绿山峦,投映到陈旧的木窗上,镂空的梅瓣花格便像竹筛一样把光块分割为无数的光柱——这些光柱带着白昼微白的残光照亮了整个楼房。在木窗与腰檐以内,有一道狭长的木廊,上面铺有木板,放着鲜红的辣椒串及一些土瓷罐,有几个花瓶状的大瓷罐是我祖母和开凤年轻时候酿做大麦酒留下来的。这道木廊在记忆中通向了东关村的一切。在这儿,我像一只蛰伏在春光里的土拨鼠,能看到朝霞与鸦群如何在高山上齐飞,粉色的蛱蝶如何在旋转的落花中起舞,白雪六角形的寒花如何从有形化为无形,雨燕的雏鸟如何从布满斑纹的蛋变成了尾巴像剪刀似分开的成鸟。而更多的时候,我能看到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终日劳作永不知歇息的纳西女人们从山野走下来,她们背上总是背着无比沉重的物件,脚上穿着草鞋或军用胶鞋,身上穿着破旧的浅色大襟绣边长褂、多褶白色围腰、肩带上有蜂蝶纹饰的羊皮披肩,看上去劳苦不堪,有的男人赶着羊群走向山冈,有的男人赶着马匹走向沃野,孩子们在巨大的簸箕上欢呼雀跃,三头嘴上套着椭圆竹笼的骡子拉着生产队的马车发出一阵暴烈的嘶鸣,中间高大的辕骡耳边垂着两绺红色丝带,脖子上挂着漂亮的铜铃。<\/p>

  我常趴在花格木窗上把玩一种木质的陀螺,陀螺上有漂亮的涡纹,它在木廊上轻轻舞动时,涡纹便会隐匿在圆形的暗光中。当我朝院子里望去,有时可看到祖母驼着个背在一棵苹果树下静静地做针线活,她坐在一个浅黄的草蒲团上,头上裹了块青布,身上穿着纳西式的素色皂衣,朝外翻着的袖口宽大阴白,像东巴经里描绘的两只白蝙蝠。偶尔,祖母发出一声叹息,漫长的操劳使她玫瑰色的脸庞呈现衰老,明澈的阳光中,几片粉艳的苹果花落下来,更加加重了这一衰老。一匹生产队分派到家中的小青马在祖母身旁走来走去,当它过于靠近祖母时,祖母便甜蜜地微笑着拍拍它单纯如孩童般的黑脸。<\/p>

  我祖母和开凤做过一年大清朝的臣民,出生于1910年,属狗,可说做了一辈子的看家狗。祭祖的日子到来时,祖母从山上带回一些青翠的松毛、柏枝、蒿枝和杜鹃枝。她把松毛撒在楼上,然后用铜盆端来一盆洁净的祭水。用红纸制成的祖先牌位前,摆着搭了块旧红布的供桌,上面供奉着祭酒、祭果、净水、大肉、米糕等,隐藏着某种巫气的红布增添了祖先的崇高感。我祖母点燃了供桌上的两炷大香,嘴里不断地祷告着,接着,走到悬挂着“素笃”的木柱前,弓着上身继续祷告,“素笃”是一个具有神性象征意义的竹篓,里面供奉着家神“素”,内装有一把箭、一块石、一座木塔、一架木梯、一截木桩、一段草绳、一束五色璎珞、一面彩色小旗,她拿着杜鹃枝和蒿枝将祭水洒向各处,一边洒祭水,一边颤抖着用纳西话深情地呼喊道:“辽阔的大地上,所有树木中,最先生长的是杜鹃树,由杜鹃枝来清除祭物上的秽气;辽阔的大地上,所有草类中,最先生长的是蒿草,由蒿枝来清除家园的秽气。列祖列宗啊,秽气已经消除,家神已经显灵了,请赶快回家吧!”<\/p>

  整栋土楼都被忽明忽暗的流光罩住了,我祖母那深情得近乎于倾诉的祷告声,仿佛正在荡开包裹着肉身的重重帷幔,把一种充满热烈渴盼的灵告之声传递出去。在惊恐的赞叹和不安的敬畏中,我紧张地注视着祖母,当我把大拇指紧紧地含在嘴里时,我祖母看出了我的不安,她从怀里的土布小包里掏出一小块冰糖递给我,叮嘱我到楼下去玩。<\/p>

  我祖母完成了楼上的祭祖仪式后,拿着把铎刀来到堆放着柏树枝的院子里,铎刀银白的外鞘上细腻地刻着美丽的云纹和鸟纹,刀柄上缠着些红白相间的布条。她把粗大的柏树枝砍成许多小枝,然后把它们放在土墙的黑瓦上焚燃。苍翠的柏枝噼噼啪啪地响起来,<\/p>

  一缕弥散着瑞祥之气的凉烟,飘逝在空中,一些鸽蛋大的小坚果,则从柏树枝上掉下来,再从灰黑的瓦片上滚到地上。我祖母牵着我的手,诡秘而喜悦地微笑着,指着高飘的烟柱对我说:列祖列宗就要顺着这条路下来了!<\/p>

  我祖母常和一些老太太在一丛野蔷薇外碰面,这丛野蔷薇属于一户阿布人家,它碗口粗的浅紫色树干从围墙里伸出来,再扩大为无数长满尖刺的细长青枝,到了高处,枝叶缤纷地蔓垂下来,形同半把高大的绿伞。每年夏天,野蔷薇开满了密密麻麻的乳白花群,形成一处花荫,花群染着些粉气,从锯齿状的树叶间直挺挺伸出来,有若一个个高贵的圣杯,而那些尚未绽放的花骨朵,则被环列在花体外围的黛色托片温馨地包裹起来。<\/p>

  许多白昼,我跟随祖母出现在蔷薇花荫外。这时候,各种形状斑斓的蝴蝶、长着暗紫翅膀的蜜蜂、点缀着圆点黑斑的瓢虫、有坚硬触角的甲壳虫、张开宽大绿翼的螳螂,全浮动在野蔷薇鲜醇的幽香里。有一次,几只蚂蚁抬着一片凋零的花瓣缓缓地蠕动着,我趴在地上,长时间注视着这些渺小的生灵如何把庞大的花瓣搬进了蚁穴。有时候,我看到一些灰褐色的水鸟、白腰雨燕,以及拖着朱红色尾羽的朱雀,一阵阵鸣叫着,从花荫上掠过。<\/p>

  在一些仲夏夜,我祖母和几个老太太在花荫外吟唱着一曲又一曲的“骨泣调”。忧伤的纳西民间歌谣,在一轮圆月下热烈地拂动着花荫。偶尔,老太太中的一个寡妇,拿出一个用薄竹片雕成的口弦,幽幽地吹起来,那飘动着无边柔情的音符,慢慢地从幽亮的花树上飘上去,再从花树上飘下来,从而,使整个花荫进一步从月色中凸显出来。<\/p>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祖母做了次祈求福泽的“什日术”(祭山神)仪式。院子里朝北摆着一张木桌,桌子上的草皮插着几根象征山神的栎树枝,周围摆了几个土瓷碟子,碟子里放有少许祭米、祭酒、祭茶、祭水,我祖母焚燃香炷,用鸡血点洒栎树枝,然后拿着净水碗一边除秽,一边吟诵居那什罗山、米利达吉海、含伊巴达树、赠增含鲁石这四大山海树石,祈求神明的山神要保佑我们这一家人门庭昌盛五谷丰登。祭祀结束后,我祖母把一小盘米饭倒在墙头的瓦片上,让鸦雀来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鸦雀始终没有飞来,这使得她整天都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天,有鸦雀来啄吃墙头的米饭,祖母就非常高兴,认为山神已经开恩接受了她的祈祷,她笑盈盈地坐在火塘旁,用一个拳头大的小陶罐煨盐茶喝,并且掏出一小块麦芽糖泥让我吃。我愉快地接受了糖泥,把它拿到炭火上去烤,糖泥很快就化了,轻轻往两边一拉,变成了一条细长黄亮的糖丝。我舔食着这一美味的同时,要求祖母讲一个故事。我祖母说那就讲一个过年的故事吧,于是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值得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味的故事:从前,净托巢窝有两口子,家里十分有钱,但膝下没有儿女,吃年夜饭这天,两口子围着一大桌山珍海味,却冷冷清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时候,从隔壁的穷人家传来了兴高采烈的喧闹声,两口子奇怪地想,这家人穷困潦倒,平时连饭都吃不饱,有什么事值得这么开心呢?两人就爬到墙上去看个究竟。隔壁的穷人没有钱,却有12个孩子,吃年夜饭这天,全家人喝完一大盆稀饭后,一大群光着屁股打着赤脚的孩子嬉笑着把父母架在膀子上,在院子里到处跑,一家人欢天喜地好不热闹。富人家的两口子在墙上见穷人家的年过得如此开心,不禁伤感地叹息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p>

  有段时间,我出了麻疹,全身长满了晕红的斑点,我祖母用厚厚的棉被把我盖上,整日整夜守候在床前,不断祈求家神要呵护我。为了清除屋里的污秽之气使我早点好起来,她不停地往一个火盆里焚燃添加的柏枝。我的床头摆满了绿色羽扇似的柏枝,只要一呼吸,一股浓烈的柏枝味就直冲全身,以至于有时候被呛得需要咳上几声。柏枝在火盆里不时噼噼啪啪地响着,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青幽的烟雾,当门窗上的亮光漏进来映到柏枝上时,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些来自天堂的灵物,上面泛着的奇异绿光,形成了一种阴森的美,它让我惊讶不已,并且感到恐惧,我总是怀疑柏枝背后隐藏着高深莫测的东西,这种东西一定是高雅而可怕的。有一天,我祖母偷偷找来了一位桑尼(巫婆),她念上几句莫名其妙的咒语,往<\/p>

  嘴里含点净水喷在柏枝上,然后在床前跳了几圈,跳完后,她在外面向祖母神秘兮兮地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我问祖母自己的病快好了没有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p>

  家族的历史低吟<\/p>

  东关村的所有人都是我的亲戚。绝大多数村民属于我的父系家族阿布和母系家族净托,此外尚有几户后来迁入的周家人,都是阿布、净托的姻亲。<\/p>

  20世纪70年代初,东关村叫东关生产队,属七河公社。据说明代时有七支和姓家族居住于此,故而得名七和,后改为七河。七河在纳西语里被称作布库,意为山梁环抱之地,除主体居民纳西外,这一带还居住着白、汉、苗、彝、傈僳等民族。<\/p>

  东关源于明代纳西土司修筑的邱塘关。现存最早的纳西人汉语诗歌为明代丽江第六代土司木泰撰写的《两关使节》:“郡治南山设两关,两关并扼两山间。霓旌风送难留阻,驿骑星驰易往还。凤诏每来红日近,鹤书不到白云闲。折梅寄赠皇华使,原上封章慰百蛮。”诗中提到的两关就是邱塘关的东、西二关,关隘被毁后,东关、西关成为关坡下阿诗场村和橄肯村的汉文名称。<\/p>

  徐霞客于1639年农历正月二十五日到过邱塘关,应纳西土司木增之请,他从鸡足山悉坛寺前往玉龙雪山之麓的福国寺。在峻石累垂、大河滔滔的锁钥重地邱塘关,徐霞客看到关口处有三楹房宅,中间的房宅外立着两个威猛的石狮,不远处的山巅有一座风水塔,这是木增的祖父木旺于万历十八年(1590)修建的觉显复第塔。从七河坝往邱塘关,可走大路和小路,徐霞客走的是靠西的小路。<\/p>

  阿布家族曾有过一本家谱,“文革”开始后作为四旧之物遭到清洗。据族中的老人说,阿布家族是从丽江坝的白沙迁移到阿诗厂的,后来,有一部分阿布人又从阿诗厂迁到了橄肯及其他村庄。<\/p>

  阿布家族史上最显赫的人物是一个小名叫小宁安的武将,此人武艺高强,善使一杆铁枪,据说他用铁枪往漾弓江一撑,便可像飞鸿般跃过江去。在清朝咸丰、同治年间的云南乱世十八年中,他为清廷屡立战功,官拜二品副将。<\/p>

  我的五世祖和雄是橄肯村的阿布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返回到祖居地阿诗厂以牧羊为生。和雄育有五子三女,我曾祖父和国安是老二,他从数十里外的鹤庆县大板桥学得铁匠手艺,成为一名铁匠。幼年时,我常在祖宅散发着浓烈稻草味的草楼上嬉耍,黯黄色的大草垛旁,放着一些祖传的打铁用具,其中有一个长形的土制鼓风器,当我拉动风箱,一股风便会蹿出来,拂起几根稻秆,偶尔,上面歇着一只小纺锤似的缩在稻叶间的稻苞虫。<\/p>

  曾祖父育有三男一女,我祖父和寸仁系长男。我祖父是个能干人,以勤劳和良善闻名于阿诗厂,他赶过马,打过铁,掌过水碾,会做多种酿酒的酒曲,并略识几个汉字。他赶马那阵子,家中养有五匹马,其中有一匹叫“乌嘴”的良马;20世纪40年代末,他为村里守过三年的水磨,这座遍披松风水月的磨房直到我离开东关村时尚在使用,我对其最深的印象是常有成群的白蝶和黄蝶在周围曼舞。1960年,作为农业合作化积极分子的祖父因饥饿致死,在此之前由于无法理解现实他的精神就已崩溃,临死时,他极想吃一小块红糖,让我父亲去找,结果父亲到处去找也没找到。在那前后,一百多人的东关村饿死了四十多人。抗日战争胜利前夕,一架画着鲨鱼牙齿的美国飞虎队战斗机坠毁在了阿诗厂东山背后的忠义村附近,一个叫东文灿的大东巴带走了几具美国人烧焦的尸体,闻风而至的乡民则瓜分了失事飞机,我祖父当时抢得一块上好的飞机铁,回家后亲手将其锻打成了一把锋利的宽边快刀,这把刀,是我记得的祖父唯一的遗物。<\/p>

  我曾祖父的铁匠手艺在我高鼻深目的二祖父和金廷的手头被发扬光大,他成为七河坝著名的铁匠。抗战爆发后,二祖父加入滇军第六十军步行前往抗战前线,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在我幼年时,他是村里的放羊倌,我常跟着他去放羊,山光空明,碧天浩瀚,我们吆喝着一大群白山羊和黑山羊慢慢进了黛青色的高山。极其疼爱我的二祖父有一个半身瘫痪的老婆,即我的二奶奶,几乎所有白昼,<\/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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