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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 作者:野夫

第14章 别梦依稀咒逝川--悼故友如波 (2)

  许多年过去了,我如今也深陷在这种不可知之中,摇摆于宗教和世俗之间,彷徨不知所终。人似乎经历越多,越有种难以自拔的宿命感,所有的追问都归于虚无。

  老李有次私下对我说,某女同学的面相不好,可能未来会有新丧之痛。那时我只能存疑。若干年之后,当我惊悉那位女生果然婚后不久即遭厄运时,几乎使我完全相信人生自有前定。

  迅翁尝云: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于我,则常是中宵酒醒之后,无路可走而深陷回忆,牵出无数往事的余痛。

  此刻,我坐在深夜两点的灯前,遥忆着“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坎难人生,确觉我当言说,否则,我必在此巨大的黑暗中窒息。

  也许我不谈老李,就真的无人想起他45年的存在了。如果这个世界一切的美好、真实和思想都随水而逝,一去无迹,那我只能认为是这个时代集体合谋谋杀了老李,并且消尸灭迹。

  我也常在想,他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他幻影一般的来去,曾有几人看见他的真实面目?连我的一些老同学都说他疯了,精神失常,我怎能为这个时代求证他的曾经存在呢?

  西贤曾谓--当这个世界疯狂时,少数清醒者反而会被大众指认为疯子。大家在读过我以后逐渐披露的老李书信之后,一定会相信我对老李的信任--这样一个理性的人,是绝不会如世俗所谓发疯的,他的从容赴死,只是对生存方式的一种选择而已。

  1978年,全国13所大学学生会联合以武大为中心,办了一个地下文学刊物--《这一代》,只出了一期,但仍流传了几十份到我们学校。我们班这些大哥们拿到并迅速传播开去。应该说,这是中国文艺复兴的真正启蒙之作。那批作者后来多数都成了名家,若干年之后,我与其中一些骨干成了好友,我们在追忆这一夭折的文本时,充满了温馨和感伤。

  1979年,全国开始真理标准的大讨论,起初我是完全懵懂无知的。老李则对此十分关注,他对我说:你无须注意这个题面,你应追问何以此刻讨论这样一个玄之又玄的问题,其暗示的真理是所指什么。果然以后的答案揭晓,一场理论之争改变了中国的进程。我们最初满心欢喜,“四五运动”平反,拨乱反正。

  1980年的春天,我像一只愤怒的豹子寻找宣泄。那一年人民从噩梦中渐渐苏醒,开始用各种文字追问。我用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形式完成了第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为了历史》,并在9月的迎新生晚会上公开朗诵。许多同学传抄着此诗,校方和地委宣传部、文办也调阅此诗。一个在我公开朗诵前读过本诗的写作老师(“平反右派”,当时读得老泪纵横),次日把我叫进寝室,委婉求我--你千万不要告诉校方说我此前看过。我当然不会出卖他,但他那心有余悸的可怜样让我从此疏远了。

  事实上,我与老李曾就“文革”的问题,有过多次畅谈。老李是真正的亲历者,他对“文革”的独特看法,至今仍让我不断反思。也许有些说法在今天并不新奇,但那是1980年前,很多讨论尚属禁区。

  老李认为--红卫兵的造反初衷源于那一代的神圣使命感,他们并不单纯,至少不像我们今天想象的那么幼稚。但动机不错的行动并不能保证结果的正确。

  他认为,知识分子应该为此首先承担罪责,全国各地的“文革”之火并非文盲引起,主要的“纵火犯”都是书生,他们只是没想到“革命最后会革到自己头上”。而在此之前,整个知识群体的道义缺失,客观上默许和纵容了暴政的为所欲为。他们为此付出的血腥代价,在当时尚未能完全唤起良知和胆识。历史普遍地作弄了那些深怀使命的人们,我们似乎永远处于一个玩笑的时代。

  我至今找不到一张老李的照片,也许只有他的档案袋里会有一个登记照--如果尚未销毁的话。老李从来不照相,不参与班上的任何合影--他总是用戏言推脱:我怕你们以后在我脸上打叉叉。

  三年转眼即逝,我与老李订交忘年,情在师友之间。临歧在即,我委婉相邀他合个影,以慰落月屋梁之思。老李宽厚地笑道--你看,你我之间,尚不至于这样拘于俗情吧。我唯无语。老李的高,是一种我无法企及的高。他似乎早就打算,不在这个俗世留下任何痕迹。流云潭影,来去无踪,他是一个真正的过客,游龙一现,翩然又水逝云飞了。

  毕业前夕,我们七个室友去三孔桥边的一个鸡茅小店喝告别酒,我终于看到老李的醉态了,他趴在上铺不停地吐,默默地流泪。当然我们也都醉了,龙庄伟喝得最多--一斤八两,却没醉,结果还是被其女友骂得泪流满面。我与其他人,则是被班干部抬回来的,那天他们忙坏了。

  次日上午,班车到学校接走各县的同学,利川车先到,老李送我上车。车快开了,老李仍默立于窗前,我放好行李又下来与他握手。操场上人已散尽,一天好日,空朗朗地照着我们俩,只是无语,手却攥得像要落水的人。我看见阳光在老李的眼眶中打转,闪烁得让我鼻酸喉哽。喇叭声咽,促我上路,我硬生生地挥别老李,从此踏上一条彼此不知前方和归宿的路……

  没有离别,也许就没有老李唯一留下的这几十封信。如果处在今天这个电讯发达的时代,大抵也不会残余下这些文字。假使连文字都消散于岁月的风暴中,有谁又能证明他曾在此浊世小驻。

  我们在各自的故乡等待着命运的发落。老李回到了建始三里坝的香树湾,那是一个我至今陌生的所在,他又像一个农民一样为他父兄扛起了锄头。夜里,在昏暗的灯下,他写了给我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我家里分得薄田数亩,有点忙不过来,恰值我待业回家,能不以一次等劳动力顶上去乎?这几天汗流如雨,算是大力改造世界观了……在教育局的座谈会上,如同填志愿格式一样,我要求下乡教初中,只是不想回三里。看来局里可能满足我的请求。将来的事,谁也难以预料,我求得清净则心安无恙了。临行前夕,王新勇老师说过两句话:“你有点骨气,很好,也要现实一点。”句一也。“终身大事不能置之不顾,到人间来一场不易。”前一句有点朦胧,次日就明朗了,后一句很恳切,我不会不感动……

  女同学中不少人多久以来认为我怪诞,因为我对女同学一直太冷。我知道自己不易被人理解,所以不责怪她们。我取的态度是尊重她们的大多数,但尊重毕竟与亲昵有别。存在决定意识。我希望她们能原谅我。我说的这个原谅,最好莫过于忘记。忘记,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累极了,写字手抖,高水平加悠悠摇晃,书法甚佳,见赏。

  我收到老李的信总是即复的,当时写了些什么,至今却是茫然。现在坐在异乡的灯前,抚看着23年前故人的手书,薄薄的笺纸像一篇枯叶,墨色也日渐黯淡如我们已逝的青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80年代初,社会突然开始重视大学生了--尤其教育口,十分缺人。但那时教师待遇低,社会地位也低,因此我们都不愿当臭老九。我们班的官家子弟特多,各挟背景,都想留校。真正有才的也不好留了,大家一视同仁--全部分去当老师。一个月后,基本都各就各位,只有老李在建始还没着落。

  穷人最需要工作,老李隔三岔五跑到县教育局去打听,总说让他再等待。这个毫无关系也毫无“追求”的老实人,他不知道命运又将如何作弄他。最后,局长亲自找他谈话--你的档案被组织部调过去了,你到县委去工作,好好干。这个对所有人皆可谓喜出望外的消息,对老李却如重雷轰顶。他久久沉默,然后乞求不去,甚至潸然欲泪。所有人皆不解--这个去处意味着踏上仕途啊,多少人借此改变个人和家族命运。但老李却真诚地拒斥这一高就。局长自然不敢得罪县衙,他也不能辞职--那年月要工资养家啊。老李只好怏怏赴任,当夜给我一信,结句谓--“写到这里,烟已抽完三支。这时刻雨已经住了。昨天晚上揩湿的手帕就搁在我身边的洗脸架上,我把剩下的泪水通通咽下,这就去洗那手帕。”

  我分到了县教研室,马上参与全区先进教师表彰会的材料班子,然后驱车于山路上,然后像惊险电影一样翻了下去。我醒来时,看见万科长空空荡荡的头颅对着我的血眼,脑浆溅了我一身……

  我只能仰卧于床两月。老李说来看我,后又来信说走到恩施,却又搭便车回去了。以后我才知,他到恩施车站排队买去利川的票,排到窗口,才发现钱包被人偷了。无奈,他只好又回去了。古人说--雪夜访戴,兴至而往,兴尽而归,何必见戴。老李正是这样的高致。

  先转录老李在我养伤时的一封信,大家也好看看他的文笔和思考--

  十二月七日书抵,今八时半取阅。为我弟转危为安幸之,乃不顾左右而速答。贵恙车祸所至,且有伤于头颅者,吾意非忧思宜也。亦当静养,俗务不必强为,雅行应止适可。杯盏间事,他日复加,今请避之。笈中或有消闲珍本,间时而读,得一笑而后暂释之,不得苦索经卷奥旨。吾历好诗余,草赋数言以奉,意在助弟遣向日郁闷,敢烦即和之乎?弟少减痛楚,已就笔砚,吾以己之所好累弟矣,愧之愧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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