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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1:很高兴见到你》 作者:韩寒

第15章 我的父亲要结婚了

  文\/咪蒙媒体人

  你的父亲,要结婚了。

  听到这样的通知,该做出什么表情、给出什么回应,我没有事先排练过。我花了一点时间,去了解这个句式的意义。

  我的父亲,要结婚了。

  这是他第三次结婚。和谁呢?这个问题我并不想问。只要不问,它对我的影响就会减弱。只要不问,其他人很快会忘掉。这是我超越现实的方法。似乎也不太管用了。

  父亲第一次结婚,是和母亲。母亲年轻时皮肤白皙、气质温婉,同时追求她的,有四五个。之所以选了父亲,因为他聪明、口才好、长得不错。

  在外公看来,母亲是下嫁。家里虽然穷,起码是书香门第。母亲是幼儿园教师,一直做着作家梦,爱看《收获》、《人民文学》之类的文学杂志。父亲是爷爷五十八岁高龄生的,小学还没读完,交不起学费就辍学了。父亲进床单厂当了工人,下班也接些木匠活,我家的床有极其复杂的雕花,是父亲做的。

  小时候,很喜欢待在父亲做家具的现场,看着墨线从轮子里放出来,贴着木头,轻轻一弹,印下漂亮的黑色直线。等着刨花一层层掉下来,集齐一堆,撕成我想要的形状。在我眼里,木工真是了不起的职业,如果他愿意,可以再造一个王国。

  父亲还很会钓鱼。周末的早晨,他带我去嘉陵江边,他擎着鱼竿等鱼上钩,不一会儿就能钓到好几条,够我们好好吃上一顿了。我在旁边画画,尝试用水彩表现出江水波光粼粼的样子。父亲更大的业余爱好是赌博,一年365天,他大概有300天都在外面打牌,除夕也不例外。

  但我每一次生病,他都没有缺席过。四岁时我得了猩红热,住院一个多月,他每天下班来医院陪我,跟我比赛吃橙子,他一口气吃七个,我吃六个。六岁时我的脚后跟卷进自行车轮,一块肉掉下来,血滴了一路,他背着我飞奔去医院。七岁时我得了肠梗阻,胃管从鼻子插进去,呛得我眼泪直流,父亲不忍心看,站在病房门口,眼眶有点红。

  读小学那几年,父亲每天早上骑着三轮车(四川方言里叫“耙耳朵车”),先送母亲上班,再送我上学,之后才折回去,骑很远的路上班。他是迟到大王。他们厂门口有块小黑板,每天公布迟到者的姓名,别人的名字是用粉笔写的,父亲的名字是用油漆写的。

  我上了初中,父亲开始做生意,成了老板。他的身边多出一个红颜知己,也是他的合伙人。那个女人有老实巴交的丈夫,和把活青蛙抓起来往嘴里塞的彪悍儿子。

  父亲常常组织我们两家人聚会。有一次去嘉陵江边游泳,那个女人的泳衣肩带掉了,露出一只大胸部。父亲很友善地提醒了她。是我早熟吗?

  我从他自然的语气中读出了不自然的信息。

  父亲请他们一家三口来我们家吃饭。大概是沉浸在热恋中的缘故,他非常殷情,亲自下厨做了大鱼大肉,让我打点杂,剥几个松花蛋。我动作慢了点,他着急之余,扬手给了我一耳光。父亲不常打我,大概一年一次。这一次却因为我耽误了他的意中人早几分钟吃上松花蛋打我,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那时我很胖,那个女人喜欢调侃我,说这样胖下去以后会嫁不出去。父亲也跟着附和,讽刺我:“是啊,你晚上睡觉还嫌床太硬,一身肥肉怕什么床硬啊。”一个男人为了给心爱的女人表忠心,一定要舍得拿自己亲近的人开刀。他和她是一国的,我和母亲,成了他们的外人,以及敌人。

  家里成了肥皂剧的现场,每天定时上演哭闹、吵架、翻脸无情、互相羞辱的戏码。有天晚上,父亲按惯例在外面赌博,那个女人带了她新泡上的小白脸来我家,找我母亲理论。因为母亲白天骂了她,她要报仇。他们一个扯着我母亲的头发,一个架着我母亲的胳膊,把她拖在地上,一边拖一边打。

  这是离我距离最近的一次殴打了。我就置身于殴打之中。母亲生得瘦弱,在他们的双重夹击下,身上都是淤青,她哭喊着与他们撕扯。从没见过母亲如此无助、如此狼狈、如此绝望。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自行下了判断,径直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举起来,准备砍向那两个人。

  我撂下狠话:你们都他妈的听着,老子一定杀了你们。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倘若瘦一点,美一点,手持菜刀,发表这么摇滚的宣言,多少有点cult片的味道。

  他们被我短短一句威胁吓到了,放开我母亲,忙不迭地逃跑,一路蹿下楼梯。菜刀的威慑力真不错——这段简直像菜刀的植入广告。

  母亲说,为了我,她不能离婚,必须维持家庭的完整。有时候放学回家,想到母亲为了自己委曲求全,我开始厌弃自己。我算不算伤害母亲的帮凶呢?如果这世上没有我,会不会变得和谐一点?骑着自行车,两行眼泪背叛了地心引力,被风吹着往后飘散,那画面有点喜感。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失眠,失眠的主题是,我该如何保护母亲,该如何报复他们。我阅读侦探小说,设计各种杀人方案,甚至想过绑架那个女人的儿子,那个吞活青蛙的儿子。

  因为长期失眠和头痛,我去精神病院看过病。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

  或许抑郁症是种高级的病,我还不配得。

  父亲是嫌剧情还不够复杂,收视率不会太高吗?有天下午旷课回家,打开大门,听到小房间里,父亲和保姆在床上调笑,我心跳超速,不知所措地从家里逃出来。拿菜刀砍人的勇气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对母亲,他越来越冷漠。母亲发烧在家,他不闻不问。一次吵架,他把母亲推到地上,母亲撞到床角,腰部受了重伤。父亲说自己很善良,因为他很爱小动物,冬天怕家里的小狗着凉,半夜起床给它盖被子。这么看来,父亲确实是宅心仁厚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是,他的发妻,他的家人,也是动物啊。

  很多时候,我的固定食谱,就是眼泪拌饭。咸咸的,味道不错。

  爸妈终于离婚了。母亲心情不好,有时候我顶一句嘴,就会给我一耳光。

  如果打我耳光她会开心点,倒也无妨。我每个月要见父亲,需要拿生活费。父亲说,他一直很爱我。我分不清他是在演戏,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人格分裂。你爱我,却以伤害我和我最爱的母亲的方式来表达。

  一年之后,父亲多次找母亲忏悔,声情并茂,他们又复婚了。父亲说他对外面那些女人彻底死心了。

  父亲死心之后,跟自己手下的会计好上了。他的一大特异功能是小三永远都是窝边草,一定要给母亲就近的羞辱。

  他和母亲之间,又调成了吵架模式。我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他们继续吵,继续冷战,继续敌对。

  寒暑假回家,父亲和朋友们在家里吃饭喝酒,高谈阔论。他们是同类项,找小三,出入夜总会,以拥有多位情人为荣。父亲说,守着一个女人过一辈子,是一个男人无能的表现。

  我在自己的房间,冷冷地想,该给你们发奖杯,表彰你们的乱搞吗?

  他们谈出兴致了,探讨起夜总会小姐的使用心得、性病治疗经验、包养各种款式女人的价目表来,气氛非常热烈。我的父亲,也许早就忘了,自己的女儿就在隔壁。当他欢快地跟朋友们分享自己跟一个洗脚房姑娘砍价的故事时,我很想做点什么,比如割开自己的动脉,把不太干净的血,打包还给他。

  时隔多年,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个晚上,告诉父亲我自己的狭隘理解。所谓成功,无非就是你身边的人,因为有你,而感到快乐。而一个男人,能给你孩子最好的呵护,就是永远爱他的母亲。如果你做不到,至少不要太嚣张太自我,这会影响到孩子对人性的判断。人性固然是复杂的,但没必要撕毁得如此彻底。

  有一次我去大学同学家,饭桌上,看到她父亲给她母亲夹菜,耐心听她母亲唠叨,说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排名第四,仅次于老婆、女儿和一条狗。我突兀地起立,假装去上厕所,让眼泪可以自由释放。原来正常的家庭是长成这样的,正常的父亲是使用这些语言的。

  这些事,这些感受,我从不对身边的朋友讲。说出来又怎样呢,考验对方安慰和敷衍的技巧吗?不过是徒添尴尬罢了。我擅长装开朗,开朗到浮夸的程度。总有人说,单亲家庭的人心理多少有些不正常,我努力扮演正常,还不行吗?

  是的。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是演技派。

  父母再次离婚。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解脱。单亲家庭总比虚假家庭好。母亲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最错的事,就是没有在发现丈夫出轨且翻脸无情时,及时放手。对老派的中国人而言,离婚是一个惨烈的词,母亲总想绕过它,她多花了十几年,在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身上。而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他的破坏力是强大的、持续的、螺旋上升的,他不吝每天展示全新的冷漠无情。

  离婚之后的母亲,反而变得轻松愉悦,她把和父亲斗气的时间省下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重新学习与世界相处。她学跳舞、读小说、玩微博、听音乐会,这世上,少了一个苦情女人,多了一个文艺师奶。

  而我,目睹爸爸和他同辈的大部分男人,对自己的发妻从悉心呵护到横眉冷对——爱情完全就是易碎品,随时毁坏,随时另起一行。那时候,我怀疑所谓永恒的爱情,只是文艺作品里的意淫,山盟海誓是自欺欺人,厮守一生是痴人说梦。

  “幸福的人是沉默的,他们只顾着幸福,舍不得拨出时间来展览自己的完满。不能因为你没看见,就否定真爱的存在。”暗恋我十多年的男人表白之后,我说爱情都是瞎扯淡,他这样回答。他是我的幼儿园同学,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先后到了同一个城市,在同一个单位、同一间办公室工作。从恋爱到结婚,这十一年,我们几乎每天都二十四小时相处。他说,他爱我,早就超过了爱自己。他用他的坚定他的顽固他的偏执,治好了我的悲观。

  有人说,你的爸爸,又何尝不是十多年之后,才感情变异的呢?是的,曾经完好的家,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瓦解。对于单亲家庭出身的人而言,安全感是稀缺资源。身处幸福之中,反而有隐隐的负罪感。我配吗?接下来会进入灾难时段吗?我想掐幸福一把,增加点真实感。如果我特别珍惜它,挽留它,幸福这家伙是不是可以跑得慢一点?

  父亲因为生意失败,这几年过得相当落魄。当年豪掷万金的他,现在吃一碗十几块的红油抄手都心痛良久。

  我也许该恨他,但是送我上大学时,他的不舍,他的眼泪,是真的;每次打电话,他对我的叮嘱和念叨,是真的;每次见面,他不再笑我胖,让我多吃点长胖点更健康,是真的;我过年回家生病打吊针,他在旁边担心不已,是真的;他哪怕经济上再窘迫,也不好意思主动跟我说,怕增加我的负担,是真的;我过生日,他打电话,很感慨地说,还记得我出生后第一声啼哭,也是真的。

  最近他要结婚了。他跟我母亲打电话,深情表白,在他心里,我是第一位,我母亲和我外婆是第二位。我不知道现在和他结婚的女人,是和我并列第一,还是和我母亲、我外婆一起并列第二。父亲也许不是影帝,只是他的感情,呈网状分布。

  他最早的那个情人,那个气势汹汹地带着小白脸来殴打我母亲的女人,我还来不及报复,就得了乳腺癌,切掉了一只乳房,不知道是不是游泳时走光的那只。

  是地下天鹅绒说的么:哪里有什么安之若素,我只是把他们相信奇迹的时间拿来相信报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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