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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菩提》 作者:林清玄

第2章 【波罗蜜】01

  夏日小春

  燠热的夏日其实也很好,每一朵紫茉莉开放时,都有夏天夕阳的芳香。

  山樱桃

  夏日虽然闷热,在温差较大的南台湾,凉爽的早晨、有风的黄昏、宁静的深夜,感觉就像是小小的春天。

  清晨的时候沿山径散步,看到经过一夜清凉的睡眠,又被露珠做了晨浴的各种小花都醒过来微笑,感觉到那很像自己清晨无忧恼的心情。偶尔看见变种的野茉莉和山牵牛花开出几株彩色的花,竟仿佛自己的胸腔被写满诗句,随呼吸在草地上落了一地。

  黄昏时分,我常带孩子去摘果子,在古山顶有一种叫做“山樱桃”的树,春天开满白花,夏日结满红艳的果子,大小与颜色都与樱桃一般,滋味如蜜还胜过樱桃。

  这些山樱桃树在古山顶从日据时代就有了,我们不知道它的中文名字,甚至没有台语,从小,我们都叫它莎古蓝波(SaKuLanBo),是我从小最爱吃的野果子,它在甜蜜中还有微微的芳香,相信是做果酱极好的材料,虽然盛产时的山樱桃,每隔三天就可以采到一篮,但我从未做过果酱,因为“生吃都不够,哪有可以晒干的”。

  当我在黄昏对几个孩子说“我们去采莎古蓝波”的时候,大家都立刻感受着一种欢愉的情绪,好像莎古蓝波这几个字的节奏有什么魔法一样。

  我们边游戏边采食山樱桃,吃到都不想吃的时候,就把新采的山樱桃放在胭脂树或姑婆芋的叶子里包回家,打开来请妈妈吃,她看到绿叶里有嫩黄、粉红、橙红、艳红的山樱桃果子,欢喜地说:“真是美得不知道怎么来吃呢。”

  她总是浅尝几粒,就拿去冰镇。

  夜里天气凉下来了,我们全家人就吃着冰镇的山樱桃,每一口都十分甜蜜,电视里还在演《戏说乾隆》,哥哥的小孩突然开口:“就是皇帝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莎古蓝波呀。”

  大家都笑了,我想,很单纯,也可以有很深刻的幸福。

  青莲雾

  很单纯,也可以有很深刻的幸福,当我们去采青莲雾的小路上,想到童年吃青莲雾的滋味,我就有这样的心情。

  青莲雾种在小镇中学的围墙旁边,这莲雾的品种相信已经快灭绝了,当我听说中学附近有青莲雾没人要吃,落了满地的时候,就兴匆匆带三个孩子,穿过蕉园小径到中学去。

  果然,整个围墙外面落了满地的青莲雾,莲雾树种在校园内,校门因为暑假被锁住了。

  我们敲了半天门,一个老工友来开门,问我们:“来干什么?”

  我说:“我们想来采青莲雾,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露出一种兴奋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打量我们,然后开怀地笑说:“行呀。行呀。”他告诉我,这一整排青莲雾,因为滋味酸涩,连中学生都没有一点采摘的兴趣,他说:“回去,用一点盐、一点糖腌渍起来,是很好吃的。”

  我们爬上莲雾树,老校工在树下比我们兴奋,一直说:“这边比较多。”“那里有几个好大。”看他兴奋的样子,我想大概有好多年,没有人来采这些莲雾了。

  采了大约二十斤的莲雾,回家还是黄昏,沿路咀嚼青莲雾,虽然酸涩,却有很强烈的莲雾特有的香气,想起我读小学时曾为了采青莲雾,从两层楼高的树上跌下来,那时觉得青莲雾又甜又香,真是好吃。

  经过三十年的改良,我们吃的莲雾,从青莲雾到红莲雾,再到黑珍珠,甜度不高的青莲雾就被淘汰了。

  为什么我也觉得青莲雾没有以前的好吃呢?原因可能是嘴刁了,水果不断改良的结果,使我们的野心欲望增强,不能习惯原始的水果;(土生的芭乐、芒果、杨桃、桃李不都是相同的命运吗?)另一个原因是在记忆河流的彼端,经过美化,连从前的酸莲雾也变甜了。

  家里的人也都不喜吃青莲雾,我想了一个方法,把它放在果汁机里打成莲雾汁,加很多很多糖,直到酸涩完全隐没为止。

  青莲雾汁是翠玉的颜色,我也是第一次喝到,加糖、冰镇,在汗流浃背的夏日,喝到的人都说:“真好喝呀,再来一杯。”

  夜里,我站在屋檐下乘凉,想到童年、青少年时代,其实有许多事都像青莲雾一样的酸涩,只是面目逐渐模糊,像被打成果汁,因为不断地加糖,那酸涩隐去,然后我们喝的时候就自言自语地说:“真好喝呀,再来一杯。”

  只是偶尔思及心灵深处那最创痛的部分,有如被人以刀刺入内心,疤痕鲜明如昔,心痛也那么清晰,“或者,可能,我加的糖还不够多吧。下次再多加一匙,看看怎么样?”我这样想。

  回忆虽然可以加糖,感受的颜色却不改变,记忆的实相也不会翻转。

  就像涉水过河的人,在到达彼岸的时候,此岸的经验与河面的汹涌仍然是历历在心头。

  野木瓜

  姐姐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顺手带几个木瓜来。原因是她住处附近正好有亲戚的木瓜田,大部分已经熟透在树上,落了满地,她路过时觉得可惜,每次总是摘几个。“为什么他们都不肯摘呢?”我问。“因为连请人采收都不够工钱,只好让它烂掉了。”“木瓜不是一斤二十五块(注:本书提到的价钱均是以台币为单位。)

  吗?台北有时卖到三十块。”我说。

  在一旁的哥哥说:“那是卖到台北的价钱,在产地卖给收购的人,一斤三五块就不错了。”哥哥在乡下职校教书,白天教的学生都是农民子弟,夜里教的是农民,对农业有很独到的了解。“正好今天我的一位同学问我:‘你认为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什么人?’我毫不考虑地说:‘是农人。’”

  “农人为什么最可怜呢?”哥哥继续发表高见,“因为农作物最好的时候,他们赚的不过是多一两块,农作物最差的时候,却凄惨落魄,有时不但赚不到一毛钱,还会赔得倾家荡产。农会呢?大卖小卖的商人呢?好的时候赚死了,坏的时候双脚缩起来,一毛钱也赔不到。”

  问哥哥“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什么人?”的那位先生正好是老师兼农民,今年种三甲地的芒果,采收以后结算一共赚了三千元,一甲地才赚一千,他为此而到处诉苦。

  哥哥说:“一甲地赚一千已经不错,在台湾做农民如果不赔钱,就应该谢天谢地拜祖先了呀。”

  不采摘的木瓜很快就会腐烂,多么可惜。也是黄昏时分,我带孩子去采木瓜,想把最熟的做木瓜牛奶,正好熟的切片,青木瓜拿来泡茶。

  采木瓜给我带来心情的矛盾,当青菜水果很便宜,多到没人要的时候,我们虽然用很少的钱可以买很多,往往这时候,也表示我们的农民处在生活黑暗的深渊,使生长在农家的我,忍不住有一种悲情。

  正这样想着,孩子突然对我说:“爸爸,你觉不觉得住在旗山很好?”

  “怎么说?”

  “因为像木瓜、芒果、莲雾、山樱桃都是免费的呀。”孩子的这句话有如撞钟,使我的心嗡嗡作响。

  夜里,把青木瓜头切开,去籽,塞进上好的冻顶乌龙茶,冲了茶,倒出来,乌龙茶中有木瓜的甜味与芳香,这是在乡下新学会的泡茶法,听说可以治百病,百病不知能不能治,但今天黄昏时的热恼倒是治好了。

  生命中虽有许多苦难,我们也要学会好好活在眼前,止息热恼的心,不做无谓的心灵投射,喝木瓜茶,我觉得茶也很好,木瓜也很好。

  燠热的夏日其实也很好,每一朵紫茉莉开放时,都有夏天夕阳的芳香。

  只有妈妈的爱,像清晨的阳光,像清澈的河水,是我们心灵永久的护岸。

  心灵的护岸

  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妈妈和哥哥说:“明天我想带孩子去护岸走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点一下头,又继续吃饭了,那意思于我已经很明确,就是护岸已经不值得去了。

  护岸是家乡的古迹之一,沿着旗尾溪的岸边建筑,年代并不久远,是日据时代堆成的。筑造的原因,是从前的旗尾溪经常泛滥成灾,高达一丈的护岸,在雨季可以把溪水堵住,不至于淹没农田。

  旗山的护岸或者也不能算是古迹,因为它只是由许多巨大的石头堆叠而成,它的特点是石头与石头之间并没有黏结,只依其各自的状态相互叠扣,石头大小与形状都各自不同,但是组成数公里的护岸,却是异常的雄伟与平整。

  旗山原是平凡的小镇,没有什么奇风异俗,我喜欢护岸当然是感情因素。

  在我幼年的时候,护岸正好横在我家不远的香蕉园里,我时常跑去上上下下地游戏,印象最深的是,春天的时候,护岸上只有一种植物“落地生根”,全数开花时,犹如满天的风铃,恍如闻到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护岸底部沿着的沟边,母亲种了一排芋田,夏天的芋叶像菩萨的伞盖,高大、雄壮,有着坚强的绿色,坐在护岸上看来,芋头的叶子真是美极了,如果站起来,绵延的蕉树与防风的竹林、槟榔交织,都有着挺拔高挑的风格,个个抬头挺胸。

  我时常随父母到蕉园里去,自己玩久了,往往爸妈已改变工作位置,这时我会跑到护岸上居高临下,一列列地找他们,很快就会找到,那护岸因此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像默默地守护着我。

  我也喜欢看大水,每当暴雨过后,就会跑到护岸上看大水,水浪滔滔,淹到快与护岸齐顶,使我有一种奔腾的快感。平常时候,旗尾溪非常清澈,清到可见水里的游鱼,澈到溪底的石头历历,我们常在溪里戏水、摸蛤蜊、抓泥鳅,弄得满身湿,起来就躺在护岸的大石上晒太阳,有时晒着晒着睡着了,身体一半赤一半白,爸爸总会说:“又去煎咸鱼了,有一边没有煎熟呢。还未翻边就回来了。”

  护岸因此有点像我心灵的故乡,少年时代负笈台南,青年时代在台北读书,每次回乡,我都会在黄昏时沿护岸散步,沉思自己生命的蓝图,或者想想美的问题,例如护岸的美,是来自它的自身呢?或是来自小时候的感情?或是来自心灵的象征?后来发现美不是独立自存的,美是有受者、有对象的,真实的美来自生命多元的感应道交,当我们说到美时,美就不纯粹客观,它必然有着心灵与情感的因素。

  我对护岸的心情,恐怕是连父母都难以理解的,但我在护岸散步时,常会想起父母做为农人的辛劳,他们正是我们澎湃汹涌的河流之护岸,使我即使在都市生活,在心灵上也不至于决堤,不会被都市的繁华淹没了平实的本质。

  这一次我到护岸,还征求了三位志愿军,一个是我的孩子,两个是哥哥的孩子,他们常听我提到护岸是多么美,却从未去过。他们一走上护岸,我就看见他们眼里那失望的神色了。

  旗尾溪由于上游被阻绝,变成一条很小的臭水沟,废物、馊水、粪便的倾倒,使整个护岸一片恶臭。岸边的田园完全被铲除,铺了一条产业道路,路旁盖着失去美感、只有壳子的贩厝。有好几段甚至被围起来养猪,必须要掩鼻才有走过的勇气。大石上,到处都是宝特瓶、铝罐子和塑料袋。

  走了几公里,孩子突然回头问我:“爸爸,你说很美的护岸就是这里吗?”

  “是呀,正是这里。”心里一股忧伤流过,不只护岸是这样的,在工业化以后的台湾,许多有美感的地方不都是这样吗?田园变色、山水无神,可叹的是,人都还那样安然地,继续把环境焚琴煮鹤地煮来吃了。

  我本来要重复这样子说:“我小时候,护岸不是这样子的。”话到口中又吞咽回去,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护岸的尽头。

  听说护岸没有利用价值,就要被拆了,故乡一些关心古迹文化的朋友跑来告诉我,我不置可否,“如果像现在这个样子,拆了也并不可惜呀。”我铁着心肠说。

  当我们说到环境保护的时候,一般人总是会流于技术的层面,或说:“为子孙留下一片乐土。”或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这些只是概念性的话;其实保护环境要先保护我们的心,因为我们有什么样败坏的环境,正是来自我们有同样败坏的心。

  就如同乡下一条平凡的护岸,它不只是石头堆砌而成的,它是心灵的象征,是感情的实现,它有某些不凡的价值,但是粗俗的人,怎么能知道呢?

  我们满头大汗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包扁食(馄饨),正像幼年时候,她体贴地笑问:“从护岸回来了?”

  “是呀,都变了,”我黯然地说。

  妈妈做结论似的:“哪有几十年不变的事呀。”

  然后,她起油锅、炸扁食,这是她最拿手的菜之一,是因为我返乡,特别磨宝刀做的。

  哧——,油锅突然一声响,香味四散,我的心突然在紧绷中得到纾解。幸好,妈妈做的扁食经过这数十年,味道还没变。我走到锅旁,学电视里的口吻说:“嗯,有妈妈的味道。”妈妈开心地笑了,像清晨的阳光,像清澈的河水。只有妈妈的爱,才是我们心灵永久的护岸吧,我心里这样想着。

  佛的心真是温润如玉的吧!即使佛的心是甚深极甚深,但在我们生活的四周,不也有许多亲切极亲切的体会吗?

  佛手玉润

  我们常去吃饭的天阳素食餐厅,有一道菜,名字是“佛手玉润”。

  佛手玉润是佛手瓜炒素火腿,由于佛手瓜是透明的,炒出来真的像玉一样,吃起来有佛手瓜特有的香气,不论是视觉、嗅觉、味觉都有神清气爽之感。

  我自幼就喜欢佛手瓜,喜欢看它那肥肥圆圆的样子,也喜欢闻佛手瓜,它的香气使人有出尘之思,当然,也喜欢吃。但是我们从前吃佛手瓜很少炒的,多是切丝煮清汤,或者是把它晒干了,切成一片一片的煮茶喝。夏天的时候喝佛手茶最好,清凉,微带苦味,加一点冰糖,在那个没有冰箱的时代,能喝到佛手茶,觉得炎炎夏日也有着清凉的依附了。

  后来学了佛,更喜欢佛手,每次看见都会买一些回家,样子很美的就留下来观赏,看它自然的风干,愈干的佛手香气愈甚,到后来,坚硬如木,可以久藏,放久的佛手也不会失去它的香气。偶尔切几片来泡茶,冬天的时候热饮,夏日时冰镇,每次喝的时候神思飘逸,仿佛可以体会佛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那种非凡的气概。也仿佛看见了佛以金色臂指着大地说:“心静,则国土净。”又好像看见佛在菩提树下,伸手指着大地:“我所走过的路,大地都留下证据。”呀!那样的心情,没有喝过佛手茶的人怎么能品味呢?

  那些样子不怎么美的佛手,就切成细丁,与姜丝一起熬汤,滋味也甚为鲜美。

  在乡下,佛手是极为平凡的食物,市场里论斤出售;在城市,佛手奇货可居,水果店里一粒卖到一百多,而且还不是经常可以买到。几天前,在永春市场看到有老人卖佛手,一口气全买了,有朋友来访就赠送一粒,感觉到佛手真是无比珍贵的礼物。

  自从学佛以后,加上感情因素,对于任何与佛有关的事物,都有说不出的亲切。就说是现在正盛产的释迦好了,每天买几个熟透的释迦来吃,真是人间无比的享受。有一次,到台东去演讲,有一位住在太麻里的读者,坐了很久的车,只为了送给我一箱自己种的释迦,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吃释迦的。”令我深受感动,那箱上好的释迦回台北一星期才吃完,每回吃的时候,就有很深的感恩的心,感恩这土地生长如此美味的水果,感恩这世界还有着纯良的人情。

  有一天夜里,一位朋友来看我,送给我一包菩提叶茶,那茶是以菩提叶、菩提花、菩提子干燥而成,泡起来的色泽也像玉一样,滋味与色泽一样的清纯温润,不知道是谁,竟可以想到用菩提叶来做茶?

  朋友告诉我,那菩提叶茶是法国进口的,制造的动机不明,可能是由于健康的因素,因为在包装上说明,说菩提叶茶可以清肺、润喉、润胃,还可以安眠哩!

  我开玩笑地对朋友说:“法国人是很浪漫的,说不定是有一位法国人听到佛在菩提树下成道,大受感动,想到是佛成道的树,叶子一定很好喝的吧!再加上花果,就更好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玄想,不过能想到把菩提叶拿来制茶,就是很纯美的动机了。在台湾也有许多菩提树,春天的时候换装,会长出鲜黄嫩绿的小叶子,说不定我们可以试试来做茶,以台湾制茶技术的高超,必然会比法国人做出更好的茶吧!

  讲到喝茶,我也喜欢喝“铁观音”,这名字极适合沉思,最慈悲柔软的观音入茶的时刻竟成为“铁打”的,那是由于观音有极坚强的悲愿吧!喝铁观音时,我常想,但愿喝到这茶的人都能体会到观音菩萨的心。

  我还喝过一种福建的茶,名曰“佛手乌龙”,但它不是用佛手瓜做的,用的是乌龙。为什么又叫“佛手乌龙”呢?原来是采茶时有特别的技术,使每一片茶叶头部平直,尾端则曲卷成团,看来就像一只佛手。泡过的茶叶还可以维持原来的形状,真的很像佛手,由于取了佛手乌龙的名字,喝的时候就感觉更值得品味了。

  佛的心真是温润如玉的吧!即使佛的心是甚深极甚深,但在我们生活的四周,不也有许多事物给我们亲切极亲切的体会吗?

  在人世许多小小的欢喜之中,我总是怀着无比感恩的心。

  吃饭皇帝大

  白日如奔骥,花开不可急,尺璧与寸阴,有情皆可嘉。

  听说有一家披萨店,顾客一坐下来点菜,只要超过五分钟没送来,就完全免费招待,孩子感到好奇,一直吵着去吃。

  我们去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是,餐厅大客满,等了半小时才有空位。果然,餐单印着五分钟尚未上菜免费招待,点完菜,孩子开始计时,不到四分钟就送来了,效率真是快得惊人。

  但是,我立刻想到,为了赶这五分钟,我们坐了四十分钟的计程车,排队等候座位花去半小时,吃完饭还要花至少三十分钟回家。在餐单上五分钟的快速保证,每一分钟里都有二十分钟的代价。

  这是现代人为了结局快速而轻忽过程的一个活生生的例证,我们赶着在五分钟上菜的心情,促使速食面、速食咖啡、速食餐厅大行其道。不仅在五分钟里做完菜,还希望不管做什么都不要超过五分钟,于是有了微波炉,尽管微波食品在做菜过程毫无乐趣,微波食品的滋味普通,我们也只好使用,为了节省另外的五分钟。

  不只是吃饭的五分钟,做其他事时,我们也要维持在每一秒钟操控局面或被操控,于是有了传真机、呼叫器、行动电话、电脑连线。为使目标立即呈现,我们做了许多遥控器,电视、音响、灯光、冷气,到大部分电器都附有遥控器。谁家的客厅桌子上,现在不是摆了一堆遥控器呢?

  我们拼命把时间省下来,理论上时间增加了,实际上,我们在过程上所花费的时间还是惊人的,那种情形,就像电影大师蒙太奇之父爱森斯坦说的:“许多人都以为悲剧使我们流泪,其实不然,是因为我们有流泪的需要,这世界才产生悲剧。”

  为了结局所产生的时间压缩,不仅未能使我们有更多空间来悠然生活,反而使我们更忙碌、烦恼、烦躁与不安,在暗地里付出更大的代价犹不自知。

  这些代价最大的是,由于拼命想主控外境,反而终日被外境所转,失去敏于深思反省的气质,大部分人一整天在压缩的时间下生活,回到家立刻累倒了,哪有时间思维,做心灵更深刻的开发呢?

  其次,生活逐渐分成两边,一边是像吃饭这么“无用”的事物,甚至不肯花超过五分钟来等待,这已经不叫“吃饭”而叫“填鸭”。另一边则是充满快节奏的名利权位的诱引,整天奋力搏战,大部分人已经不知道放松、舒坦、从容是什么滋味了。

  我们的生活如此紧张,所压榨出来的时间做什么用呢?用来“无聊”,用来“烦恼”,用来“比较”,用来“计划生涯”,计划怎么走向明日更忙碌的生活里去。

  从一个更大的观点来看,生活中实在没有绝对必要的追求,那些在俗眼中绝不可缺的东西,在慧眼里看来都是浮沤泡沫一般。那些自以为做着惊天动地事业的人,有一天老了、死了,世界依然向前滚动。那些在呼叫器、行动电话里的催魂铃声,没有一声可以解决生命的困局。

  打开生命的绳结,最好的方法是把时间与空间同等对待,打破过程与结局的界线,使从容与效率一样重要;也就是回到眼前来,使每一刻都变得丰盈而有价值。在这一点上,从前的禅师说的“活在当下”“活在眼前”“看脚下”“喝茶去”“吃粥也未?”“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已经有很好的见解了。

  台湾乡下有一句俗语说:

  会吃才会大,会消才会活;会爬才会跑,会困才会做。

  这是认识到平等观照生活而生的智慧之语,吃饭是重要的,它滋养色身使我们长大,但比吃饭更重要的是排泄,一天不吃喝不会怎样,一天不排泄就完蛋了。会跑是重要的,但跑的方法始于爬行。会做是重要的,睡觉却比会做更要紧,铁打的身体三天不睡,也就委顿了。

  由生活平等的智慧而产生—句更值得思考的话:“吃饭皇帝大。”

  意思是吃饭这件事的重要性胜过皇帝,因为从前的农村生活需要气力,力气的来源还是食物的补充,因此把吃饭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即使是皇帝的圣旨驾到,也要等吃过饭再说。

  我想起从前割稻的农忙时节,其紧张的状况并不亚于现代人的奔忙,吃饭与点心都是在收割的稻田中进行。每当热腾腾的饭菜从家里挑来,大家就会互相吆喝:“来哇,吃饭皇帝大。”然后大家或坐或蹲在田岸吃饭,那样专心与陶醉地吃饭,使我每次回想都感到动容。那种生活里单纯的渴望,在工作与吃饭同等专注的态度,在现代社会已经逐渐被遗忘了。

  还有一句大家都知道的“歹竹出好笋”,现在被一般人解释为坏的父母也可能生出好子孙。其实种过竹笋的人都知道原意不是这样,是指如果要竹笋长得好,就要砍掉一部分的杂枝,竹笋才会有足够的养料,“歹”是动词,有“砍”的意思。

  我把“歹竹出好笋”解释为,一个人一定要下决心砍除生活中繁复的杂枝,才会长出好的智慧芽苗。维持生活的单纯与专注,是提升慧心最好的方法。

  不仅慧心来自每一刻充盈的对待,生命中有情的态度、感恩的胸怀、广大的包容都可能来自从容时的步步莲花。

  这种在每时每刻都以全部心情融入的境界叫做“通身是手眼,无一处不是手眼”;叫做“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归一月摄”;叫做“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叫做“五月松风,人间无价。柳绿花红,江山满目。”……

  我很喜欢白隐禅师的说法,有学僧问他:“为什么说‘毛吞巨海,芥纳须弥’?”

  他说:“清茶一杯,煎饼一只。”

  法身无相、法眼无瑕,一个人如果能在一杯清茶、一只煎饼中体会生命真实的滋味,随时保有横亘十方、纵横三际的气势;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的胸襟;那么,生活从容一些、情感单纯一些、追求减少一些、效率舒缓一些,又有何妨?

  宫本武藏观斗鸡

  在更高的地方,有一对眼睛,看着我们。

  买了一本日本的画册,其中有一幅画题目是“宫本武藏观斗鸡”,画的是日本的剑圣宫本武藏拄着他的武士刀,在庭院里看两只鸡正伸长着脖子相斗。

  这幅画没有其他的说明,但是看了令人趣味盎然,联想到两只鸡的相斗,很可能是为了一粒米或一条虫,当然或许有更大的理由,例如争取领袖地位,或是求偶什么的。

  宫本武藏的一生也是不断在相斗的,特别是当他被公认是日本剑道第一以后,各地的剑客都会来找他挑战,有时甚至没有什么理由,只为了“天下第一”这样的称谓。

  宫本武藏一生里最重要的一次决斗,是和小次郎在海边比剑,小次郎的剑术被公认是唯一可以与他匹敌的,甚至有人说他的剑术比宫本武藏还好。但是,最后宫本武藏赢了,在他的传记里,说他的胜利是由于“无心于胜负”的缘故,在两个不相上下的剑手之间,“无心胜有心”。

  有一本日本禅宗的书籍说,宫本武藏后期醉心于禅道,便是由于观斗鸡得到开悟,他悟到的是,“在更高的地方,有一对眼睛,看着我们。”这种说法难以查考,却十分引人深思。

  在我们看到两只狗为了一块骨头,互相撕咬的时候;看到两群蚂蚁为了一块糖,尸横遍野的时候;看到两只斗鱼为了地盘,冲撞至死的时候……很少人会想到“在更高的地方,有一对眼睛,看着我们”。如果有一个更广大开阔的心,看到这种争斗,都能看清其中是多么愚蠢无知。

  前几天,看报纸上的一则消息,有两个人为了争执一粒槟榔,竟互相砍杀,甚至闹出人命,就觉得人比斗鸡高明不了多少。

  有许多人把人生许多宝贵的时光用在争斗上面,殊不知凡有争斗必有损伤,凡有争斗就会使思想陷入蜗牛角里,那时就会失去“更高的眼睛”了。

  从前有两位武士在森林相遇,同时看见树上挂着一面盾,一位说盾是金的,另一位说盾是银的。

  先是争执不下,继而相互对骂,再而拔剑相斗,最后各刺一剑,在倒下去的那一剎那,两位武士才看清了,原来树上的盾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

  虽然所有的是非不是像挂在树上的盾那么简单,但是为什么不先把盾看清楚呢?这种清楚的观点正是保有一对更高的眼睛,这一对眼睛可以让人理性对待,找出真相,平等思维对方的观点。

  一个人要远离是非,远离争辩,远离仇视,或者不是那么容易达到,但是一个人愿意培养宽容,听听异见却不是很困难的,只看态度是不是恳切罢了。

  “唯其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宫本武藏争斗了一生,到晚年时才悟到“无心于胜负”的可贵,使他成为日本人心中不朽的剑圣、武圣!这是十分幸运的,大部分的莽夫,则多是争斗到死,还没有悟到那对更高的眼睛。

  听说宫本武藏开悟以后曾手绘一幅“布袋和尚观斗鸡”,自题为“无杀者,无被杀者,无杀事”来表达自己三轮体空的境界,这幅“宫本武藏观斗鸡”就是“布袋和尚观斗鸡”的仿作,却蕴藏了极深的涵义。

  至死犹斗的人,必然会有痛苦挣扎的人生,含恨郁郁,像一只水中的斗鱼,一直到死,飘落鱼缸犹如落叶,但眼睛还睁着,因为关于一只斗鱼,它的智慧使它永远不知道和平相处的滋味!

  亲族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散了了。

  两个月前,我到澎湖文化中心演讲,下了飞机,在机场遇到一位身高一米八几的青年小伙子,穿着笔挺的军服,热情地喊我叔叔,我仔细端详,才看出他是堂哥的儿子。

  “才几年没见,长这么大了。”我心里嘀咕着,想到台语形容孩子的成长有一句俚语说:“好像吹风的一样。”

  想到二十年前我初到台北,就住在堂哥家,这小家伙刚刚诞生,我还时常把着他尿尿哩!现在竟高出我一个头了,要不是他叫我,我还不敢认他。

  两星期前,我走在台北的忠孝东路,突然跑出一个少女挡住我的去路,唤我“叔公”,我大吃一惊,以为她叫错人了。

  “没错,没错,你是林清玄,你是我叔公。”她开心得不得了。

  查询半天,原来是我表哥的孙女,我舅舅的曾孙女,她要叫我的母亲“姑婆祖”。把关系弄清楚之后,在车马奔腾的台北街头辞别了。沿路我一直在想:以后我还会有因缘遇到这位晚辈吗?同时我的心中十分感叹:我还不到四十岁,竟已做了“公”字辈,这都是拜亲族之赐。我的父亲有八个兄弟姊妹,母亲有九个兄弟姊妹,四代下来,人数恐怕早就超过千人了。

  不久前,弟弟结婚,许多很久不见的亲戚又回来聚首,看着这些亲族里的人成长、老去、凋零的景况,真是令我感到无常逼人。吃过酒席,母亲提议要照家族相,光是集合、整队、排列就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母亲的理由是:“大家相聚的时间难得,应该拍个照片做纪念,这样以后的子孙辈才知道大家是亲族呀!”

  夜里,与母亲聊天,她说了一句台湾俗语:“一代亲,二代表,三代散了了。”意思是亲戚会日渐疏远,到第三代,大概就互不相识了。然后她说:“以后家族有什么活动要常回来参加,大家要珍惜呀!”真的,亲族虽然血缘深厚,也要靠大家的珍惜才可以维系。

  我的孩子有一天突然问我:

  “爸爸,你和你爸爸的姐姐的堂弟的表哥的爸爸是什么关系?”

  我一时瞠目结舌,无法回答,正在苦思,他哈哈大笑:“是亲戚关系,别想得太远!”小鬼头,原来又拿“脑筋急转弯”来考我。一表三千里,在这么长的世代里,说不定在身旁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里,就与我们有血缘的关系,大家应该互相珍惜,因为四代以前,谁知道呢?

  秋日离离,冷流已经弥漫到城市里来了,我沿街散步,正看到一队抗议示威的人群,思及在互相抗争、冲撞、残忍对待的人之间,说不定就是我们的亲族呢!这样一想,使我有点忧伤。

  芒花季节

  有空去看芒花吧!那些坚强的誓言,正还魂似的,飘落在整个山坡。

  朋友来相邀一起到阳明山,说是阳明山上的芒花开得很美,再不去看,很快就要谢落了!

  我们沿着山道上山去,果然在道旁、在山坡,甚至更远的山岭上,芒花正在盛开,因为才刚开不久,新抽出的芒花是淡紫色,全开的芒花则是一片银白,相间成紫与白的世界,与时而流过的云雾相映,感觉上就像在迷离的梦景一样。

  我想到像芒花如此粗贱的植物,竟吸引了许多人远道赶来欣赏,像至宝一样,就思及万物的评价并没有一定的标准。

  我说芒花粗贱,并没有轻视之意,而是因为它生长力强,落地生根,无处不在,从前在乡下的农夫去之唯恐不及。

  就像我现在住在台北的十五楼阳台上,也不知种子随风飘来,或是小鸟沾之而来,竟也长了十几丛,最近都开花了。有几株是依靠排水沟微薄的泥土吸取养分,还有几株甚至完全没有泥土,是扎根在水管与水泥的接缝,只依靠水管渗出的水生长。芒花的生命力可想而知了。

  再说,像芒花这种植物,几乎是一无是处的,几乎到了百无一用的地步,在干枯的季节,甚至时常成为火烧山的祸首。

  我努力地思索从前芒花在农村的作用,只想到三个,一是编扫把,我们从前时常在秋末到山上割芒花回家,将芒花的种子和花摇落,捆扎起来做扫把;二是农家的草房,以芒草盖顶,可以冬暖夏凉;三是在春夏未开花时,芒草较嫩,可作为牛羊的食料。

  但这也是不得已的好处,因为如果有竹扫把,就不用芒花,因为芒花易断落;如果有稻草盖屋顶,就不用芒草,因为芒草太疏松,又不坚韧;如果有更好的草,就不以芒草喂牛羊,因为芒草边有刺毛,会伤舌头。

  在实用上是如此,至于美呢?从前很少人觉得美,早期的台湾绘画或摄影,很少以芒花入图像,是近几年,才有艺术家用芒花做素材。

  从美的角度来看,单独或两三株芒花是没有什么美感的,但是如果一大片的芒花就不同了,那种感觉就像海浪一样,每当风来,一波一波的往前推进,使我们的心情为之荡漾,真是美极了。因此,芒花的美,美在广大、美在开阔、美在流动,也美在自由。

  或者我们可以如是说:“凡广大的、凡开阔的、凡流动的、凡自由的,即使是平凡粗贱的事物,也都会展现非凡的美。”

  例如天空,美在广大;平原,美在开阔;河川,美在流动;风云,美在自由。

  我幼年曾有一次这样的经验,那时应该是秋天吧!我沿着六龟的荖浓溪往上游步行,走呀走的,突然走到山腰的一片平坦的坡地,我坐在坡地上休息,抬头看到蓝天蓝得近乎纯净透明,河水在脚边奔流,风云在秋风中奔驰变化,而我,整个被开满的芒花包围了,感觉到整个山、整个天空、整个世界都在芒花的摇动中,随着律动。

  当时的我,仿佛是醉了一样,第一次,感受到芒花是那样的美,从此,我看芒花就有了不同的心情。长大以后看芒花,总不自禁地想起乐府诗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是的,芒花之于大地,犹如白发之于盛年,它展现的虽然是大块之美,其中隐隐地带着悲情,特别是在夕阳时艳红的衬托,芒花有着金黄的光华。其实芒花的开谢是非常短暂的,它像一阵风来,吹白山头,随即隐没于无声的冬季。

  生命对于华年,是一种无常的展露,芒花处山林之间,则是一则无常的演出。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们曾与某人站立于芒花遍野的山岭,有过某种指天的誓言,往往在下山的时候,一阵风来,芒花就与誓言同时凋落。某些生命的誓言或许不是消失,只是随风四散,不能捕捉,难以回到那最初的起点。

  我们这飘泊无止的生命呀!竟如同驰车转动在两岸的芒草之中,美是美的,却有着秋天的气息。

  在欣赏芒花的那一刻,感觉到应该更加珍惜人生的每一刻,应该更体验那些看似微贱的琐事,因为“志士惜年,贤人惜日,圣人惜时”,每一寸时光都有开谢,只要珍惜,纵使在芒花盛开的季节,也能见出美来。

  从阳明山下来已是黄昏了,我对朋友说:“我们停下来,看看晚霞之下的芒花吧!”

  那时,小时候在荖浓溪的感觉又横越时空回到眼前,小时候看芒花的那个我,我还记得正是自己无误,可是除了感受极真,竟无法确定是自己。岁月如流,流过我、流过芒花,流过那些曾留下,以及不可确知的感觉。

  “今年,有空还要来看芒花。”我说。

  如果你说,在台湾秋天可以送什么礼物,我想,有空和朋友去看芒花吧!“岭上多芒花,不只自愉悦,也堪持赠君。”

  某年某月某一天,一起看过芒花的人,你还安在吗?有空去看芒花吧!那些坚强的誓言,正还魂似的,飘落在整个山坡。

  土能浊河,而不能浊海;风能拔木,而不能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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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菩提在云上拈花菩提宝瓶菩提如意菩提凤眼菩提天心月圆随喜菩提淡品人生星月菩提有情菩提红尘菩提你心柔软,却有力量清凉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