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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 作者:周国平

第29章 陈本豪:冷月书信

  大姐夫走了,永远地走了,他冒着凛冽的寒风走了,今年的冬季会更冷。

  大姐夫在病入膏肓的那段日子,我们都默默地为他祈祷,总期待奇迹出现。看他的病情每况愈下,我们也早有了心理准备。2000年12月2日,当哀噩传来时,依然让我惊悸,颤栗。

  夜来得特别早,沉昏凄凉的冷月,在寒风里泛着混沌的光晕,霜露悄然降下。是心思,是心痛?已无法分得清楚。亲情、友情如潮般涌来,顿觉肝肠寸断。沉痛中坐于桌前,拿起笔,让心情、感情、伤情惨烈地宣泄于纸间。写写画画涂满了纸页,理不成文,书不成句,泪水任流也流不尽满腹的哀思。只有黑、只有沉、只有冷,一切都淡去了生气。关掉灯,默然坐在无光的夜色里,企图让暗、让悲、让静来冷却泣血的颤抖。走了,走了,一走了之,这不是大姐夫的性格。

  “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在苍茫的夜色里寻你的身影,呼你的回应,竟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突然想起了信。匆忙间拿起笔,血与泪混和着墨水,淌出一条穿心的长河,让那片凋零的落叶化成小船,载着殷殷的期盼,穿过幽深的天涧,去觅那缕缕不灭的魂灵。

  记得那年,一顶花轿把大姐抬到了一个偏远的渔村,一个伴随花轿的男孩,为亲情的分离而朦朦胧胧地哭了。自从花轿落地,渔村里便常常出现那个男孩的身影,尤其是暑假,他几乎成天泡在湖里。竹篙一点,小船便像箭一样离弦分水,一个劲地直往篙丛中或密密的荷叶里钻,采莲蓬、捡雀蛋;把裤脚高高地卷起,把湖边一条条的停船推开,伸着鹰爪似的手撵着湖鳝飞跑,一路的水滴像珍珠般抛洒。我常常泛舟湖心,贪婪山色湖光,胸揽白浪堆雪,归途中带着满舱的收获,听水鸟们歌唱,还有那永远看不尽在浪去浪来间荡得让人迷恋的物景。一张小脸已被湖风吹得黧黑黧黑的,一颗心却野得不亦乐乎。

  大姐总担心我往水边跑,我不免常常为此遭来一顿呵斥。姐夫却抽空教我学游泳、学划船,夜里还邀我一同去湖滩捉鳖。夏天,正值鳖类繁殖的季节,夜幕一垂,它们便成群结队地往沙滩上爬,一边贴着沙子摩擦肚皮上有跳蚤一边生卵。它们用短短的爪子,挖出一个深深的坑,将一窝卵悄悄地埋进沙里,然后在近处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静静地守候着生命的孵化,直到一只只小鳖拱出沙坑,它才载着母亲的欣慰,再爬入自己水陆之间的生活。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大姐夫是湖乡的儿子,他不停地教我与水有关的知识,心中不知堆下了多少感激。大姐夫,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趁夜外出捉鳖吗?阵阵湖风挟着湖水的清凉扑面而来,人顿时像走进了幽深的洞天,从头到脚都叫爽。月光缀着星光,把片片幽蓝色的清辉倾泻在湖滩上。水天的星月幻似同胞姊妹,晃漾的天水相映媲美,让人分不出天水的衔接,一幅水天缠绵的画色直在眼前荡去荡来,无处不让人痴迷。是你一声欢快的呼叫,才将我拉回到捉鳖的新奇之中。

  好大的鳖噢,起码有四五斤。那只鳖早被狗翻得仰面八叉,它拼命地在沙滩上挣扎,在阵阵壳响中发出死与生的信息。只见它用力地将头反撑着地面,长长地伸着四肢,不停地向空中乱抓,企图撑着地面翻过来,抓住哪怕是一隙逃生的机会。大黑忽然像一阵旋风似的又蹿向了远方,你朝着它飞奔的前方得意地笑着:“生意又来了。”迷茫中我跟着你一溜烟似的朝大黑那边奔过去,果然,它又捕到了一只黑黝黝的大鳖。只见大黑用一只前爪紧紧地按住灰灰的鳖背,再用另一只前爪悄悄伸进鳖尾的下端,轻轻往上一掀,鳖在失衡中又四脚朝天地乱踢乱蹬起来。每当狗抓住鳖的时候,如果主人不在跟前,它便以欢乐的叫声报捷。在主人的一声夸奖或一个赞扬的手势中,它又立马蹿向新的目标。好精灵的畜生!

  姐夫家一共养了七只狗,大黑是当然的领头,它像帮主一样,绝对的权威来自出众的本色。我忍不住问姐夫,狗天生就会捉鳖吗?大姐夫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夜幕也难以掩饰他的嘚瑟。后来姐夫告诉我,训犬捉鳖属不传之秘。头次出击,拎着二三十只鳖归来,我喜不自胜。时隔多年,只要想起湖滩捉鳖的情景,依然让我心动。大姐夫,你不会忘记那些美丽而快乐的夜吧!

  那次听说你要出湖打鱼平日禁湖,每年只有一次开湖节,渔船凭票入水,船多人多场面十分壮观,我人小心大,想同你一道去开开眼界,结果一夜无眠。清晨听你起床时弄出一点声响,我便忙着钻出被筒,光着脚丫下地,缠着要你带我。当时,大姐连说带吼也拦不住我,真没想到,你却破例地答应了。今天坦诚地跟你说,就在那一刻,我铁定了你才是世上最好的姐夫。

  小小的乌篷船,带着心情的轻舟在浪里穿行,我不愿闷在船舱里,便不时爬近舱口,伸出半个头来望望天,又望望水。只见万船竞发百舸争游,振聋发聩的声浪,惊得一群群水鸟直往岸边飞逃,它们失去了飞翔的灵动,一只又一只地猛然从空中摔下来。岸边的牧童与妇孺,拿起竹篙或木棍冲进慌乱的鸟群,一阵乱敲乱打,扛着一串串死伤的鸟鸭,哼着湖边的小调归去。

  你双手握桨,在平胸处一推一收,开开合合中划着那不尽的圆弧,小船便快速地向前方疾驶。船后的水波像无数条水蛇游动,游着游着直至在远处的融合中复归平静。湖中黑压压的一片,在轰天巨响里,丢魂落魄的鱼群直朝网片上冲。伯父大姐夫的父亲利索而娴熟地下网收鱼,完全忘却了冬寒水冷。我想帮忙又想过瘾,生手生脚地将鱼从网片上硬往下拉。舱里的鱼,网上的鱼,水里的鱼都拍打起水花,水珠像密集的雨点般直往我脸上喷洒。渔网早被拉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洞,我似乎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腔难抑的亢奋。

  “清早起来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那清甜动听的歌声像水波一样在心中悠漾。我们忘了一天的空腹,也忘了劳顿,我平静地卧在舱中,瞧你依然一前一后地摇着桨。伯父挑了几条上色鱼,缸灶里便蹿起了欢乐的炊烟。湖水煮湖鱼是一道难得一见的菜,那种特别的鲜嫩与醇和,使人脾胃顿开,我只差没有撑破肚皮。那回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体验湖上的生活。大姐夫,下湖打鱼对你来说本是平常事,但对我来说就迥然不同了,你也许不知道,那天随你出湖起业的事,我至今也不能忘怀!

  去年春节,我们几兄弟欢聚一堂,在推杯把盏中豪饮,旋风似的串过一家又一家。大家都坚挺着男人的本色,举着酒杯赌英雄,一句话:“谁怕谁哎?”醉还是醉了,但没有人认,即使心认口也不认。歪歪斜斜中只笑别人成了麻木,还含含糊糊地数着一台、两台……多么滑稽,多么惬意啊!妹夫终于带着吹不散的酒气,冲破了夜色中的雨幕。那时,已经被喝得东倒西歪的你,怎能拦得下他呢!妹夫跌跌撞撞地回家,一只皮鞋一只光脚,带着一身的泥巴进门,嘴里还在说“谁怕谁哎”。第二天清晨,妹妹打来电话,大家笑得连肚子筋都快束到了一起。

  今年春节,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痛快地疯了,酒还在、情还在,大姐夫,你在哪里?

  儿时的家清贫如洗,姐是老大,你便成了一只领头的羊。帮钱又帮粮,连你家自养的母猪也牵过来了,这是一笔无法用金钱来清算的账。当时,父母头上压着一座家庭成分的大山,我们都还小,假如没有你,今天真不知还会剩下几位兄妹……

  你生性淳朴,善良,却饱受了苦难与折磨。你精打细算,勤扒苦做,但九个外甥却耗尽了你的心血。儿多母苦,何况参天大树般的父亲呢?你像鲁迅所说是一头牛,忍辱负重却常年过着填肚果腹的生活。你是一支蜡烛,用光照亮了别人,燃尽的却是自己。

  大姐曾告诉我,有一次,你带病起床,拿起冲担便去挑谷草头,脚一软眼一黑被摔在田埂上,爬起来还是往田里走。姐劝你休息一天,你望着她说:“你挑不起。”农忙的季节一到,你总是起五更睡半夜,有时夜深归来竟一时摸不着床沿。一碗酱豆,一碗腐乳,两碗米饭,幸好一生还能喝两口酒。你夹着一筷的清苦自斟自饮,不逢稀客上门,从来舍不得杀一只鸡鸭给自己下酒。假如,早些年实行计划生育,让你少添几个外甥,假如,你稍微照顾一下自己,你脚下的路肯定还会很长很长。

  肺癌不仅夺去了你的生命,且将你折磨得似一具风干的骨架。我揭开那沓盖在你脸上的纸钱,依稀辨出那副熟悉的轮廓。心中像被烙铁在烙,本想不哭,想安安静静地陪你一会,但我管不住说流就流的泪水,你却像无风的池水般平静。我扪心呐喊!老天呐,你为什么不睁开眼呢?好人不能长寿,奉献没得到回报,什么天道循环,什么因果报应?我发誓再也不信你了。

  当你的肺癌结论出来以后,大家都在离你老远的地方抽泣。在你面前,我们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让脸上挂着阳光,那时,大家只能骗你。面对命运,人总是那般脆弱,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上帝却不赐给我们一点帮助的机会与力量。望着自己的亲人遭难却无用力之处,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与痛。

  “呕心沥血山色中犁出命运的沟痕;顶风搏浪湖光里网得生活之艰辛。”“不凡的精神”。这是我为你写的一副挽联,我想写出你清苦而光辉的一生。开始,横批写的是“伟大的精神”,仔细一想便觉得有些不妥,我担心你不接受,伟大太高了,那不贴近你的品性与风格。思来想去便把“伟大”改成了“不凡”,我改得很高兴。你常跟我说“人一生要多做一点事,不能光为自己着想”,你一贯乐守清贫,从不奢望富贵荣华,总把欢乐送给大家,把苦难留给自己。在平凡的生活中,你用平凡的一生,写下了一曲不平凡的生命之歌。

  冬季的清晨,萧条寂寞中多了一抹清冷。为了赶上第一趟炉膛,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凌晨4点,亲友们都陆续地赶到了火葬场,送你最后一程。沿着青龙山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我和妻子与二姐夫,步行穿越那片森然阴暗的林间。也许是上山走路耗力,也许是心情沉重,妻子急促的喘息声已清晰可闻。林中尽是些参天的树木,赤条条地举着参差不齐的枯枝,满地黄叶在脚下发出吱吱的碎响,一片凄凉。林木残枝间漏下寒星点点,蠕动着无数条青光怪影,山谷中偶尔传来一两声恐怖的躁动,不禁让人觳觫而伤痛。

  落叶也曾有过生命,它也历经了染绿的过程,倘若生命都有灵魂,我愿它们飘往幽冥去美化那边的风景。有叶便有树,有树便有山,有山便有水,既然一切都有了,你一定能够再找到一处让湖风吹绿山色的村庄。你依然能像生前那样,终生寄情于那片热土,不会感到生疏与孤寂。

  大姐夫,我劝你尽快去找父亲,他肯定还在做手艺,“荒年饿不倒手艺人”。父亲过去多年了,应该有些积蓄。老人家一生爱喝点酒,他在屋里兴许藏了几坛老酒。他常笑着跟我说“老子一生什么东西都不求,只是酒壶里不能冇得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把曹操的这句诗常挂在嘴边。父亲是一个刚强豪放的人,你是他的爱婿,只要找到父亲,让他陪你多喝几杯,醉了就好好地睡一觉,你太累了!去吧,找到了父亲就有了几分依靠,起码有酒。不要一个人四处飘荡,注意保重身体,在人间你已经累垮了一回……

  你也可以去找大哥,你们俩一直合得来,相互之间很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大哥同样也喜欢喝点酒。小时候我很羡慕你们“抵足床前一夜话,哪管西窗烛泪流”。什么扫北、征东、西游、水浒,还有岳飞、熊廷弼、朱洪武,滚瓜烂熟的说了一回还可以再说一回。谈兴一浓,常常在东窗吐出曙色才肯吹灯。大哥的肚里装了很多老故事,你又迷恋那些鬼怪的传说,他吹过来,你吹过去,一阵大笑过后浑身都觉得舒坦。

  黎明前的冷风在火葬场的上空如刀地刮着,天寒心更寒,为了看你最后一眼,哪怕彻夜长宵也无怨悔。这就是人,这就是情,这就是一腔难静的热血。

  炉火燃了,烟囱里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我顿感一片眩晕。在那滚滚的烟雾里,似乎凝结着你的魂灵,在我们的眼里徘徊转侧。长风当哭号,曙色渺英魂,爱与情,悲与痛,恨天是一把无情的剑,血淋淋地将亲情切割,既有死何必生?大姐夫,你能听见吗?亲人在痛泣,寒风在痛泣。哭一世精灵人去空梁月亦冷,哀终生淳朴魂归泣竹风也悲,裂锦似的爆竹声也难淹没这沉雷般的哀号于万一。褐色的木雕漆盒盛着你已炭化的身躯,愿你从此离别所有的苦难,抛却一切琐事,去西天世界里享受极乐吧!

  大姐夫你虽走了,但我知道你还有些未了的心愿。大姐性格很强,几十载风雨同舟,你了解她又担心她。你要相信大姐,她一定能挺得住,为了你们的儿女和孙辈,她不会倒下。老九还未成家,这副担子有很多人挑,你就不要再操心了。你也要相信老九,他是你聪明勤快的儿子,一定能化悲痛为力量去成就一番事业。还请相信我们,一群患难与共永不忘恩的弟兄!

  出柩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在你的灵棺后排起了几条长龙,伴着你的一群儿孙,为你落叶归根而壮行。那一条条披头的白布,飘动着一颗颗白玉般的心;那一曲曲哀乐,是所有亲人和乡亲父老,与你永别的思念与哭声;哭你走上那条永不回头的路,哭这湖村里又少了一个善良而勤快的人。

  坟址已按你生前选定的方位落葬,头枕青山,脚蹬澄湖,愿故乡的春风吹醒你甜梦的清晨,让渔歌唱晚带给你湖乡的秋韵。夕阳的余辉像血样般泼满那堆隆起的新土,弥漫的烟火在头顶上徘徊,愿阵阵纸香和亲人的揖别,化着绵绵不绝的温情,去抚摸你瘦削而冰冷的身躯。

  更,残了。月,斜了。风,冷了。天,无情地冷着。大姐夫,你冷吗?让我采来一粒火种,拜起一轮皓月,借来一缕春风,暖你、照你、滋润你。只要你需,只要我能,一切全在一颗互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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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周国平论人生偶尔远行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灵魂只能独行幸福的哲学碎句与短章闲情的分量周国平自选集纯粹的智慧妞妞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把心安顿好岁月与性情人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