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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 作者:周国平

第86章 望见蓉:早恋如蕊

  到了花叶将萎的年龄,蓦然回首,才发现我也是有过早恋的。早恋如蕊,清新纤弱馨香,被童年的花瓣隆重地簇拥,给懵懂的岁月平添了无限况味和生趣。

  早恋是与初恋有别的。因为早,所以只任由一个恋字牵着,在哪儿落下的一粒种子不知深浅地生了根,倒是不自觉的。因为早,所以大多是情感的藤蔓先于身体发育。扁平的身体还是刚露脸的叶芽,对异性的喜欢和欣悦却已伸展了细长的触角,本能地羞涩地往前探行。

  我对异性的喜欢大约始于小学五年级。那时,学校规模很小,是一所村办小学。每个年级只一个班。我们班才十五个学生。我是学习委员。全校唯一受过正规师范教育的是一位女教师,其他都是六十年代受过高中教育的民办教师。在我一生中很多的考试都得益于数学。小考中考都是满分的成绩稳居全市第一。高考数学也只扣去十一分。我的语文考试相反一直都要大口大口地吞食数学施舍的救济粮。现在审视父母予我的基因,数学并不属于我天赋的强项,全因为自小我的数学老师都是当时当地最优秀的。我是得了他们先进的教育才享受了数学的优越。

  我的早恋对象也是我五年级的数学老师。他讲课时充满了冲天的激情。声音从教室的铁条窗格子里子弹一样射出去,可以在三里外的田野里砸出一个深坑。常有村民说,我们犁地锄草,都能听到你们王老师讲课。那时,我忒自豪。平白无故,凡有人说了王老师的好,我便欣喜。凡有人提到王老师姓名那三个字,我都支愣着耳朵听个仔细。

  王老师的声音富有音乐的节律,洪亮清阔,像洪涛一浪一浪地拍击耳鼓。在我印象里,他的声音总是高八度的,不知疲惫地在一个平整的高原上来回地奔走耕耘。从没有嘶哑咳嗽断裂的时候,也没有干涸萎靡疲乏的时刻。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所有人的耳朵都向上提拎着。那些惯于上课打瞌睡的学生即使对数学提不起兴趣,也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眼睑恨不得用一管麦梗撑着,眼珠瞪得像铜铃,眼神不敢有些微的散光。

  小学五年级是毕业班。在这一年的学习里,其实既要拔高深入,又要对小学五年的数学复习总结。相遇和追击是数学应用题里两只拦路虎。王老师总是一边画图演示,一边悉心讲解每一步数算的原理。讲完就让我们做题。做完当场交给他看,共性问题集中讲解,个性问题单独辅导。这样,几乎每堂课我们都与老师绑在同一辆战车上,冲锋厮杀缴械,几乎不用课外打扫战场。我们学得充实而轻松,数学考试总在全区名列第一。那年,全镇要选拔四个学生参加全市小学数学竞赛,我们平湖小学就夺得两个名额。我忝列其中。

  王老师身材适中,皮肤微显棕色,清瘦而不失硬朗。他眼睛深邃,炯炯有神,看人有一眼见底的功力。很多同学惧怕王老师的这双眼睛,仿佛孙行者手里的照妖镜,一切舞弊走私都是无用的把戏。王老师讲课时额前一绺整齐的头发总是腾跳下来,企图遮挡视线,他便随着板书的手势轻轻一摆头,那绺整齐的头发便跳回到原位。一会儿他的喉咙稍一用力,脖子青筋暴绽,那绺整齐的头发又垂到眼角处,他便重复相同的动作。一甩,一摆,永远是整洁干脆而犀利的。

  如果王老师发现下面有人开小差做小动作,还没等你抬头,一颗小小的粉笔头已呼啸而至,不偏不倚,百发百中。他两只大手里总是握着粉笔,手指头和粗壮的指纹里全是洁白的粉笔灰。如果他的手指在细细地捻悄悄掰那根长长的粉笔头,那一定是他发现了要袭击的目标。顺着他极光般的目光望过去,一定有个人走了岔路,在低头做别的什么。调皮的学生并不因为头上吃了粉笔头子恨他,倒是不好意思地会意一笑就算了结。王老师是绝不因此中断讲课的。他的课堂是严整的周密的进攻,绝不因哪个调皮学生一次捣乱停业整顿,牺牲全体学生听课时间。

  我对王老师的喜欢,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也会偶尔注视我一下,但也只是流星划过,是一刹那的,不含任何杂质和深意的欣喜。或许他只是想从我眼里收集他讲课的信息反馈。我喜欢与他的目光短兵相接。那时,我是快乐的,触及心底的快乐。我每天巴望着上数学课。只要铜铃响起,我全副神经便开始收缩亢奋。我从窗口凝视着他。他腋下夹个刷了黄漆的木质三角板,一手握着书和备课本,大步流星,衣袂翩飞。有时,会从嗓子眼刷地飞出一口白沫,在空旷的操场上射线一样抛出很远。这或许是他在为激情上阵整理行装。

  课堂上我几乎从不打一点马虎,不漏听他发出的每一个声音,每一句话。为了让王老师看到我是班上最出色的,我每天晚上回家做数学应用题到深夜十一二点。不会做的,就让我父亲讲解。我父亲讲不明白的,就到学校请教他的同事王老师,再回家讲给我听。我比别的同学整整多做了一本书,一百道应用题。在我自愿选择的题海战术中,我终于把小学数学弄得融会贯通。这为我后来的数学学习打下坚实基础。以后的数学知识无论有多难,我总坚信没有不能攻克的堡垒。这种自信正起源于我小学五年级这次艰苦的拉练,起源于我对王老师朦胧的情感。

  一天,我忽然有了一些莫名的失落。王老师连着两天没来讲课。向父亲打听,才知王老师回家结婚去了。第二天便是婚期。我是知道习俗的。大凡婚期当天中午,男方要在女方家吃午饭,然后一路笙歌,迎亲和送亲队伍合流,浩浩荡荡返程,晚上在男方家里正式举行结婚大典。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早早跑进一片竹林,佯装采花。布谷声声,手里的水仙花都握不下了。我采了扔,扔了采,不住地跑出林子,向那条从远方伸来的羊肠小道张望。一直守到暮色将至,泪水一次次模糊着我的信心。

  幸运的是,就要绝望而归的时候,我终于远远地看见王老师和一个女子,用自行车托着花花绿绿的铺盖卷儿,往我这边蜿蜒而来。夕阳灿烂的港汊里有他们亲密的倒影。王老师额前的那绺头发依然一再垂下来遮挡视线,他便一次次地甩头。这熟悉的动作让我倍感亲切,几乎就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没看清那女子的模样,也看不清王老师脸上的表情。想必他是高兴的。只是迎亲队伍太过单薄,看不见喜庆浩然的气氛。我像只野兔倏忽躲进林子里,心突突跳个不停。我不敢再溜出去多看一眼,生怕王老师发现我逃课。这成了我平生唯一的一次逃课记录。我对结婚意味着什么并不太明白。只是想看看他会怎样结婚,和怎样的女子结婚。就那远远的一眼,我便踏实,由衷地为老师祝福。老师简朴的婚礼永远定格在我天真无邪的脑海里。

  王老师教完我们这一届就回家了,再也没重返校园。想回母校看看王老师的愿望也就此搁了浅。听说,因为民办教师的工分养不起添丁加口的家人。他回家不久做起了泥瓦匠。这样的手艺人是可以得现钱的,在农村也已算得上一条理想的致富路。想必他的数学知识应付这份工作是游刃有余也绰绰有余的。我为后来的孩子失去了这样一位优秀的数学老师惋惜。以致后来很多年,从这所小学走出去的学生在中考和高考中出现了断层。后来,平湖小学撤并到其他村小学,这个村的孩子才重现了生机。

  前年春节,我从武汉回娘家,买了两瓶酒去给王老师拜年。他戴着退役棉军帽,额前的垂发不在。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冬日的暖阳,金光四射。嘴唇上蓄着黝黑的胡茬。他的夫人,一位略瘦的中年妇女,也是满脸被岁月啃过的棕黑折子。这是一位我当年多么想看清却没勇气看个仔细的新娘啊。

  我在他们热情的端茶让座中静默着欣喜着感叹着。王老师温和地与我叙说家常。他当年直插云宵的声音气势已是昨日黄花,目光里的智慧亲切深邃依稀可见。我第一次知道王老师大我十二岁。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不敢与他犹如深潭的目光对视。他又怎么知道讲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在我年少的心里留下怎样的投影。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早恋是不堪回首的花蕊,根根直立,纤弱绽放,现在只余下渐行渐远的一抹光影,给我寂静的人生氤氲袅袅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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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守望的距离岁月与性情灵魂只能独行幸福的哲学把心安顿好周国平论人生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偶尔远行碎句与短章人与永恒纯粹的智慧闲情的分量妞妞各自的朝圣路周国平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