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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 作者:周国平

第112章 叶倾城:花的木乃伊

  去叔叔的农场时,在我简单的行囊里,除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以外,便是三个大口的玻璃瓶,里面满满都是干燥花。

  每一朵干燥花都与宇有关。在最初,他送我生命中第一朵玫瑰的时候,便教我制作干燥花。他送了我三年的玫瑰,让我拥有了三瓶干燥花。后来他去了深圳,六个月后,他给我写了一封最短的信:“……出来后,发现一切都变了,我需要一位能帮助我的爱人同志,而你,叶青,也许你太小了……”刹那间,天崩地裂,我恨自己怎么不在收信前的一秒钟死去。

  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我无声地啜泣。他明明告诉过我,玫瑰是爱情的花朵,他也真的说过,干燥花可以永远保持,永不萎谢,但是我已经将爱情制成了干燥花,为什么它还会凋零?一瓣瓣数着那些干燥花,我一声声不知该去问谁。

  日日的苍白消瘦,每时每刻地神色恍惚,那时我从来不知道家人是如何地为我担心。直到一次从出神里恍然惊觉,发现母亲竟在我身边泪流满面,我才蓦然醒悟,不能再这样活下去。所以,当父母提议我去叔叔那里散心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叔叔经营着大片玫瑰园,正是花开季节,远远看去,仿佛翻红卷绿的大湖,波光粼粼,近前,我看到厚实的绿叶上,所有的花,深红浅红,在无尽地飘荡,馥郁的香气像大海上的风一般送过来。这样的美,这样的生命,叫我震惊。刹那间我又想起了宇,想起了自他的手里递过来的那些玫瑰,有哪一朵曾经生长在这里呢?仿佛身体深处,又在一丝一缕的痛了。

  远离伤心地,空气中时时掺有玫瑰的芳香,我每天喝鸡汤之余在院子里看书睡觉,日子有如桃源,然而我仍然没有快乐起来。每每是深夜,看见宇的背影渐渐远去,身后,是他教我制作的干燥花,正在纷纷凋零……总是在这时惊醒,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干燥花,握着它们,握住了爱情的信物,我才能够相信,宇到底还是会回来的。

  为了不给自己想念的时间,故去地里劳作。在非常晴朗的蓝天下,叔叔给玫瑰施肥,极其异味,我惊问,他只平淡地说:“鸡粪,玫瑰用这个最好。”

  我不肯相信。我当然知道,所有的作物都要施肥,可是玫瑰,应该不一样,因为,它是爱情的化身,是用心中爱意栽培的花朵。怎么可以跟鸡粪联在一起?

  叔叔大笑:“就算是代表爱情,又怎样?就不用浇水,不用施肥,吃风就可以活了?还是不行吧。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呢。”

  他的话,让我陡的一惊。原来,对玫瑰而言,除了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以外,它还有自己的历程;原来即使是玫瑰,甚至爱情,都是不能靠清风明月活的,也不是光用心中爱意就可以栽培出来的。我怔住良久。

  叔叔是知道我的事的,然而他向来没有太多的话,只是教我剪枝、捉虫、锄草施肥,略略点拨。慢慢我知道,玫瑰其实是一种非常强壮的花,对地理天气都没有很高的要求,略加管理,便可以从冬到秋,不间断地开放,美丽而健康,并不如诗人说的阴郁或脆弱。或者,爱情在本质上也应该是这样强壮的吧。

  渐渐心中不再滴血,而我希望自己也能这般强壮起来。

  一日,随叔叔去街头卖花。一个少年在摊前挑选许久,眼光如火如荼,捧了三朵花,吞吞吐吐问我可不可以让价,脸上已经绯红。那温柔羞怯的表情曾是我万分熟悉的,刀锋一般直刺我心底最疼痛的地方。我送了他十二朵,全是最美丽的深红颜色,据说,代表最真挚的爱情。

  那夜我久久坐在窗前,怀里是我的干燥花,月光里它们有着异样的美丽的颜色和芳香,而我在音乐的隐蔽下大声地哭泣。原来伤口依然,并且不可触及,就好像我分明知道该把一切忘掉,而所有有关宇的记忆都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干燥花,永远地,不能凋零,永远地,在我的岁月里尘起尘落。宇,我竟是这样地想念你。

  如果不是虫害袭击花圃,我可能再不会去看那些玫瑰了。与害虫一场恶战后,终于告一段落,叔叔便把所有被咬蚀过的玫瑰一朵朵摘了下来,用犁耙翻开土地,把它们逐一掩埋,我扑上去拦住他,控制不住地惊叫:“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它们?”

  叔叔平静地回答我:“它们已经受伤了,永远不能开成一朵完美的玫瑰,留它们在枝头,只会浪费养料,也让其它的花失去了机会。一棵树,就像一个人,一生也只能开放有限的花,永远不要浪费在不值得的东西上面。”

  我的眼里不知不觉蕴满了泪:“可是为什么要埋起来?至少,可以用来做干燥花,永远保留它们的美。”

  叔叔的眼睛咄咄逼人:“你真的以为干燥花是花吗?花是活的,长在土地上,从土壤里吸取养分,一点点长大,只有这时,它才是花,有花的美丽的尊严。可是干燥花有什么,没有水分,也没有生命,你收藏的,根本就是花的尸体,它们早就死了。”为什么,叔叔的眼睛也湿润了呢?“可是我现在把这些花埋到地里,慢慢地,它们就成了泥土,明年我们会在上面撒些花种,然后又会开出玫瑰,它们身上有去年死去的玫瑰的血,去年的玫瑰靠它们活着。这样,没有一朵花会真正地死去。你懂吗?”

  我懂吗?我懂吗?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几天后我便离开了,没有带走那些干燥的花,它们已经变成了泥土,滋养了一小块地,叔叔告诉我,那块地,花朵格外艳丽。我没有亲眼看到,可是我相信。

  正如我相信,在每一朵玫瑰的背后,都有许许多多往年玫瑰的渴望和悲伤,可是每一朵花都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只有这样,新的花朵才能一朵朵次第开放,而生命可以永远地传递,真正地,永不凋谢。

  而爱情,也就是这样,永永远远地开放着吗?

  她名叫卡梅腊。

  我是在她的练习本上看见她的芳名的。

  那天她带着弟弟乘电车前往学院。我坐在她后面的凳子上,欣赏她的披肩秀发和柔美的面部线条。她胸前抱着教科书和练习本。

  我在该下车的车站没有下车。

  此后,我制订了出门的时刻表。这与我上班的时间毫不相关,而与她上学的时间相吻合。所以经常相遇。

  我想,虽然我与她互不相识,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

  她周身放射着智慧之光,黑发从秀额往后拢着,眼里闪着纯朴的光泽。

  我暗暗抱怨,为什么不发生事故,使我在救助中显示我的人生价值呢?例如街上发生骚乱,或者哪个恶棍为非作歹。

  这种事如今不是经常发生吗?

  我的命运像一潭浊水,收纳不到可歌可泣的壮举。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既请不到凶残的鲨鱼、鳄鱼,也请不来雍容的天鹅。

  有一天电车上特别拥挤。

  卡梅腊身旁坐着一位讲一句孟加拉语夹杂半句英语的年轻人。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抓住他的肩膀往车下扔。

  可一时找不到借口,手痒痒得要命。

  这时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烟。

  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命令道:“扔掉雪茄烟!”

  他装作没听见,照样吞云吐雾。

  我一把抢过他口衔的雪茄,掷到窗外,紧握双拳怒视着他。他一声不吭,一步跳下了车。

  他也许认识我。我在足球场上因进攻凶猛而小有名气。

  姑娘的脸煞地红了。她低头佯装看书,手嗦嗦发抖,对我这位嫉恶如仇的英雄竟不屑一顾。

  同车有正义感的职员齐声称赞:“先生,你做得对!”

  不一会儿,姑娘提前下车,改乘出租汽车走了。

  以后接连两天我没有遇见她。

  第三天我看见她乘黄包车上学,立刻省悟我鲁莽地做了件错事。姑娘自己会履行自己的职责,用不着我插手。我暗自悲叹我的命运确是一潭浊水,英雄行为的回忆像牛蛙呱叫,在头颅里对我尖酸地嘲讽。

  我决意纠正我的错误。

  不久,我获悉她一家去大吉岭避暑。

  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换换空气。

  她家的别墅名为“摩迪亚”,坐落在距山道不远的茂密的树林里。皓皑雪峰遥遥在望。

  我赶到那里才知道她一家人不来了。

  我正打算踏上归途时,与崇拜我的球迷摩汉拉尔不期邂逅。他是个瘦高个儿,鼻梁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镜,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岭的新鲜空气中得到了些许慰藉。他对我说:

  “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见您一面。”

  泰努卡像个影子,身材单薄到了无法再单薄的程度,学习的兴趣远远超过对饮食的兴趣,对我这位足球名将怀有不可思议的敬慕。她以为我同意和她谈天说地体现了我对她别有意味的关切。

  唉,命运的捉弄!

  在我下山前两天,泰努卡含蓄地对我说:“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一盆使你时时想念我们的花。”

  胡闹!我以沉默表示厌烦。

  “这是珍贵的植物,”泰努卡说,“在恒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

  “什么名字?”

  “山茶花。”

  我心头一震,与山茶花语音相近的一个名字,闪电般掠过我昏暗的心空。我含笑喃喃自语:“山茶花,不容易获得她的心。”

  我不晓得泰努卡明白了此话是什么含义。她突然两颊绯红,兴奋得全身微微发颤。

  我携带这盆花上路了。

  上了火车,我发觉安顿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我把它藏在双人包厢的盥洗间里。

  这趟旅行到此结束。

  以后几个月的琐事恕不赘述。

  在祭神节的假期里,闹剧的帷幕在绍塔尔族聚居区重新拉开。这是偏僻的山区,我不想说出地名。换空气的阔佬从不光顾此地。

  卡梅腊的舅舅是铁路工程师,家安在娑罗树影遮护的“松鼠的村庄”里,从那儿望得见天边的青山。附近的沙砾地里淙淙流淌清泉,帕拉斯树枝上结了野蚕茧,哈尔达基树底下,赤裸的绍塔尔族牧童骑在水牛背上。

  这里没有旅馆。我在河边搭了顶帐篷。除了那盆山茶花,没有别的旅伴。

  卡梅腊是和母亲一起来的。

  太阳升起之前,她撑着花伞,沐浴着凉爽的晨风,在娑罗树林里散步,野花竞相吻她的纤足,竟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有时涉过浅清的小河,到对岸树底下看书。

  她不理睬我,由此我断定她认出我了。

  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小河边野餐,我多么想走过去说,“需要我为你们效劳吗?我会汲水、打柴,附近树林里兴许还能弄来一只温和的狗熊哩。”

  我发现一个年轻人穿着英国绸衬衫,坐在卡梅腊身旁,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卡梅腊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蔷薇。旁边放着一本英国文学月刊。

  我如梦初醒,在这巴尔格那幽静的河谷,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是不堪容忍的多余的人。我应该知趣地离开,然而,暂时不能走。我得耐心地住几天,等山茶花开了,派人送过去,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白天打猎,傍晚回来给山茶花浇水,静观花苞的变化。

  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我大声叫为我弄柴火的绍塔尔族姑娘进帐篷,我要借她的手,送去用娑罗树叶包的山茶花。

  我在帐篷里读一本侦探小说。等待着。

  外面传来甜蜜的声音:“先生,叫我干什么?”

  我走出帐篷,一眼看见山茶花夹在她的耳朵上,她黝黑的脸闪着欣喜的光彩。

  “叫我干什么?”她又问。

  “我想看你一眼戴花的模样。”说罢我动身返回加尔各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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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与性情偶尔远行周国平自选集各自的朝圣路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人与永恒把心安顿好妞妞幸福的哲学守望的距离闲情的分量灵魂只能独行碎句与短章周国平论人生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纯粹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