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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与物游》 作者:沈从文

第37章 论徐志摩的诗 (2)

  “星海里的光彩,大干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作者文字的光芒,正如在《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一诗中所说及。以洪流的生命,作无往不及的悬注,文字游泳在星光里,永远流动不息,与一切音籁的综合,乃成为自然的音乐。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青天,白水,一声佛号,一声钟,冲突与和谐,庄严与悲惨,作者是无不以一颗青春的心,去鉴赏、感受而加以微带矜持的注意去说明的。

  作者以珠玉的散文,为爱欲,以及为基于爱欲启示于诗人的火焰热情,在以《翡冷翠的一夜》名篇的一诗中,写得最好。作者在平时,是以所谓“善于写作情诗”而为人所知的,从《翡冷翠的一夜》诗中看去,“热情的贪婪”这名词以之称呼作者,并不为过甚其词。《再休怪我脸沉》,在这诗中,便代表了作者整个的创作重心,同时,在这诗上,也可看到作者所长,是以爱欲为题,所有联想,如何展开,如光明中的羽翅飞向一切人间。在这诗中以及《翡冷翠的一夜》其他篇章中,是一种热情在恣肆中的喘息。是一种豪放的呐喊,为爱的喜悦而起的呐喊。是清歌,歌唱一切爱的完美。作者由于生活一面的完全,使炽热的心,到另一时,失去了纷乱的机会,反回沉静以后,便只能在那较沉静生活中,为所经验的人生,作若干素描。因此作者第二个集子中,有极多诗所描画的却只是爱情的一点感想。俨然一个自然诗人的感情,去对于所已习惯认识分明的爱,作诚虔的歌唱,是第二个集子中的特点。因为缺少使作者焦躁的种种,忧郁气氛在作者第二个集子中也没有了。

  因此有人评这集子为“情欲的诗歌”,具“烂熟颓废气息”。然而作者使方向转到爱情以外,如《西伯利亚》一诗,那种融合纤细与粗犷成一片锦绣的组织,仍然是极好的诗。又如《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那种和谐,那种离去爱情的琐碎与亵渎,但孤独的抑郁的抽出乡情系恋的丝,从容的又复略近于女性的明朗抒情调子,美丽而庄严,是较之作者先一时期所提及《在那山道旁》一类诗有更多动人处的。

  在作者第二集子中,为人所爱读,同时也为作者所深喜的,是一首名为《海韵》的长歌: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以这类诗歌,使作者作品,带着淡淡的哀戚,掺入读者的灵魂,除《海韵》以外,尚有一风格略有不同名为《苏苏》的一诗: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时,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

  关于这一类诗,朱湘《草莽集》中有相似篇章。在朱湘作《志摩的诗评》时,对于这类诗是加以赞美的。如《大帅》、《人变兽》、《叫化活该》、《太平景象》、《盖上几张油纸》等,以社会平民生活的印象,作一度素描,或由对话的言语中,浮绘人生可悲悯的平凡的一面。在风格上,闻一多《死水》集中,常有极相近处。在这一方面,若诚如作者在第二个集子所自引的诗句那样:

  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地做人。

  则作者那样对另一种做人的描写,是较之对“自然”与“爱情”的认识,为稍稍疏远了一点的。作者只愿“安分”做人,这安分,便是一个奢侈,与作者凝眸所见到的“人”是两样的。作者所要求的是心上波涛静止于爱的抚慰中。作者自己虽极自谦卑似的,说“自己不能成为诗人”,引用着熟人的一句话在那序上,但作者,却正因为到底是一个“诗人”,把人生的另一面,平凡中所隐藏的严肃,与苦闷,与愤怒,有了隔膜,不及一个曾经生活到那现在一般生活中的人了。钱杏邨,在他那略近于苛索的检讨文章上面,曾代表了另一意见有所述及,由作品追寻思想,为《志摩的诗》作者画了一个肖像。但由作者作品中的名为《自剖》中几段文字,追寻一切,疏忽了其他各方面,那画像却是不甚确切的。

  作者所长是使一切诗的形式,使一切由文中不习惯的诗式,嵌入自己作品,皆能在试验中楔合无间。如《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如《客中》,如《决断》,如《苏苏》,如《西伯利亚》,如《翡冷翠的一夜》,都差不多在一种崭新的组织下,给读者以极大的感兴。

  作者的小品,如一粒珠子,一片云,也各有他那完全的生命。如《沙扬娜拉》一首: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读者的“蜜甜的忧愁”,是读过这类诗时就可以得到的。如《在那山道旁》、《落叶小唱》,也使人有同类感觉。有人曾评作者的诗,说是多成就于音乐方面。与作者同时其他作者,如朱湘,如闻一多,用韵、节奏,皆不甚相远,诗中却缺少这微带病态的忧郁气氛,使读者从《志摩的诗》作者作品中所得到的“蜜甜的忧愁”,是无从由朱湘、闻一多作品中得到的。

  因为那所歌颂人类的爱、人生的爱,到近来,作者是在静止中凝眸,重新有所见,有所感。作者近日的诗,似乎取了新的形式,正有所写作,从近日出版之《新月》月刊所载小诗可以明白。

  使作者诗歌与朱湘、闻一多等诗歌,于读者留下一个极深印象,且使诗的地位由忽视中转到他应有位置上去,为人所尊重,是作者在民十五年时代编辑《晨报副刊》时所发起之诗会与《诗刊》。在这周刊上,以及诗会的座中,有闻一多、朱湘、饶子离、刘梦苇、于赓虞、蹇先艾、朱大枬诸人及其作品。刘梦苇于十六年死去。于赓虞由于生活所影响,对于诗的态度不同,以绝望的、厌世的、烦乱的病废的情感,使诗的外形成为划一的整齐,使诗的内涵又浸在萧森鬼气里去。对生存的厌倦,在任何诗篇上皆不使这态度转成欢悦,且同时表现近代人为现世所烦闷的种种,感到文字的不足,却使一切古典的文字,以及过去的东方人的惊讶与叹息与愤怒的符号,一律复活于诗歌中,也是于先生的诗。朱湘有一个《草莽集》,《草莽集》中所代表的“静”,是无人作品可及的。闻一多有《死水》集,刘梦苇有《白鹤集》……

  诗会中作者作品,是以各样不同姿态表现的,与《志摩的诗》完全相似,在当时并无一个人。在较新作者中,有邵洵美。邵洵美在那名为《花一般罪恶》的小小集子里,所表现的是一个近代人对爱欲微带夸张神情的颂歌。以一种几乎是野蛮的、直感的单纯——同时又是最近代的颓废,成为诗的每一章的骨骸与灵魂,是邵洵美诗歌的特质。然而那充实一首诗外观的肌肉,使诗带着诱人的芬芳的辞藻,使诗生着翅膀,从容飞入每一个读者心中去的韵律,邵洵美所做到的,去《翡冷翠的一夜》集中的完全,距离是很远很远的。

  作者的诗歌,凡带着被抑制的欲望,作爱情的低诉,如《雪花的快乐》,在韵节中,较之以散文写作具复杂情感的如《翡冷翠的一夜》诸诗,易于为读者领会。

  本篇原载1932年8月《现代学生》第2卷第2期。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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