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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眼菩提》 作者:林清玄

第8章 【波罗蜜】07

  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无数的平凡人之一,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伟大的母亲之一,她是那样传统,有着强大的韧力与耐力,才能从艰苦的农村生活过来,丝毫不怀忧怨恨。

  飞入芒花

  母亲蹲在厨房的大灶旁边,手里拿着柴刀,用力劈砍香蕉树多汁的草茎,然后把剁碎的小茎丢到灶中大锅,与馊水同熬,准备去喂猪。我从大厅迈过后院,跑进厨房时正看到母亲额上的汗水反射着门口射

  进的微光,非常明亮。“妈,给我两角钱。”我靠在厨房的木板门上说。“走!走!走!没看到在没闲吗?”母亲头也没抬,继续做她的活儿。“我只要两角钱。”我细声但坚定地说。“要做什么?”母亲被我这异乎寻常的口气触动,终于看了我一眼。“我要去买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乡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浑圆

  的,坚硬的糖球上面黏了一些糖粒。一角钱两粒。“没有钱给你买金啖。”母亲用力地把柴刀剁下去。“别人都有?为什么我们没有?”我怨愤地说。“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没有就是没有,别人做皇帝你怎么不去做

  皇帝!”母亲显然动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块。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响。“做妈妈是怎么做的?连两角钱买金啖都没有?”母亲不再作声,继续默默工作。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锤铁了心,冲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说着

  就用力踢厨房的门板。母亲用尽力气,柴刀咔的一声站立在砧板上,顺手抄起一根生火的竹管,气急败坏地一言不发,劈头劈脑就打了下来。我一转身,飞也似的蹦了出去,平常,我们一旦忤逆了母亲,只要一溜烟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亲一火,我们总是一口气跑出去。

  那一天,母亲大概是气极了,并没有转头继续工作,反而快速地追了出来。我正奇怪的时候,发现母亲的速度异乎寻常的快,几乎像一阵风一样,我心里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想到脾气一向很好的母亲,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气了,万一被抓到一定会被狠狠打一顿。母亲很少打我们,但只要她动了手,必然会把我们打到讨饶为止。

  边跑边想,我立即选择了那条火车路的小径,那是条附近比较复杂而难走的小路,整条都是枕木,铁轨还通过旗尾溪,悬空架在上面,我们天天都在这里玩耍,路径熟悉,通常母亲追我们的时候,我们就选这条路跑,母亲往往不会追来,而她也很少把气生到晚上,只要晚一点回家,让她担心一下,她气就消了,顶多也只是数落一顿。

  那一天真是反常,母亲提着竹管,快步地跨过铁轨的枕木追过来,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罢休。我心里虽然害怕,却还是有恃无恐,因为我的身高已经长得快与母亲平行了,她即使用尽全力也追不上我,何况是在火车路上。

  我边跑还边回头望母亲,母亲脸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坚决的。我们一直维持着二十几米的距离。“唉唷!”我跑过铁桥时,突然听到母亲惨叫一声,一回头,正好看到母亲扑跌在铁轨上面,噗的一声,显然跌得不轻。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定很痛!因为铁轨上铺的都是不规则的碎石子,我们这些小骨头跌倒都痛得半死,何况是妈妈?我停下来,转身看母亲,她一时爬不起来,用力搓着膝盖,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膝上流出,鲜红色的,非常鲜明。母亲咬着牙看我。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亲身边,用力扶她站起,看到她腿上的伤势实在不轻,我跪下去说:“妈,您打我吧!我错了。”母亲把竹管用力地丢在地上,这时,我才看见她的泪从眼中急速地流

  出,然后她把我拉起,用力抱着我,我听到火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开过来。我用力拥抱着母亲说:“我以后不敢了。”这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亲,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

  的心版,重新显影,我记忆中的母亲,那是她最生气的一次。其实,母亲是个很温和的人,她最不同的一点是,她从来不埋怨生活,很可能她心里也是埋怨的,但她嘴里从不说出,我这辈子也没听她说过一句粗野的话。

  因此,母亲是比较倾向于沉默的,她不像一般乡下的妇人喋喋不休。这可能与她的教育与个性都有关系。在母亲的那个年代,她算是幸运的,因为受到初中的教育,日据时代的乡间能读到初中已算是知识分子了,何况是个女子。在我们那方圆几里内,母亲算是知识丰富的人,而且她写得一手娟秀的字,这一点是我小时候常引以为傲的。

  我的基础教育都是来自母亲,很小的时候她就把三字经写在日历纸上让我背诵,并且教我习字。我如今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响,她常说:“别人从你的字里就可以看出你的为人和性格了。”

  早期的农村社会,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亲的身上,因为孩子多,父亲光是养家已经没有余力教育孩子。我们很幸运的,有一位明理的、有知识的母亲。这一点,我的姊姊体会得更深刻,她考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力排众议对父亲说:“再苦也要让她把大学读完。”在二十年前的乡间,给女孩子去读大学是需要很大的决心与勇气的。

  母亲的父亲——我的外祖父——在他居住的乡里是颇受敬重的士绅,日据时代在政府机构任职,又兼营农事,是典型耕读传家的知识分子。他连续拥有了八个男孩,晚年时才生下母亲,因此,母亲的童年与少女时代格外受到钟爱,我的八个舅舅时常开玩笑的说:“我们八个兄弟合起来,还比不上你母亲的受宠爱。”

  母亲嫁给父亲是“半自由恋爱”,由于祖父有一块田地在外祖父家旁,父亲常到那里去耕作,有时借故到外祖父家歇脚喝水,就与母亲相识,互相闲谈几句,生起一些情意。后来祖父央媒人去提亲,外祖父见父亲老实可靠,勤劳能负责任,就答应了。

  父亲提起当年为了博取外祖父母和舅舅们的好感,时常挑着两百多斤的农作在母亲家前来回走过,才能顺利娶回母亲。

  其实,父亲与母亲在身材上不是十分相配的,父亲是身高一米八的巨汉,母亲的身高只有一米五,相差达三十公分。我家有一幅他们的结婚照,母亲站着到父亲耳际,大家都觉得奇怪,问起来,才知道宽大的白纱礼服里放了一个圆凳子。

  母亲是嫁到我们家才开始吃苦的,我们家的田原广大,食指浩繁,是当地少数的大家族。母亲嫁给父亲的头几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继过世,大伯母也随之去世,家外的事全由父亲撑持,家内的事则由二伯母和母亲负担,一家三十几口的衣食,加上养猪饲鸡,辛苦与忙碌可以想见。

  我印象里还有几幕影像鲜明的静照,一幕是母亲以蓝底红花背巾背着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撑着猪栏要到猪圈里去洗刷猪的粪便。那时母亲连续生了我们六个兄弟姊妹,家事操劳,身体十分瘦弱。我小学一年级,么弟一岁,我常在母亲身边跟进跟出,那一次见她用力撑着跨过猪圈,我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辛苦而落下泪来,如今那一条蓝底红花背巾的图案还时常浮现出来。

  另一幕是,有时候家里缺乏青菜,母亲会牵着我的手,穿过家前的一片菅芒花,到番薯田里去采番薯叶,有时候则到溪畔野地去摘鸟莘菜或芋头的嫩茎。有一次母亲和我穿过芒花的时候,我发现她和新开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样的白,母亲的发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的美。那时感觉到能让母亲牵着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还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儿麻痹死去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大声哭泣,唯有母亲以双手掩面悲号,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到她的两道眉毛一直在那里抽动。依照习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殡那天,要用拐杖击打棺木,以责备孩子的不孝,但是母亲坚持不用拐杖,她只是扶着弟弟的棺木,默默地流泪,母亲那时的样子,到现在在我心中还鲜明如昔。

  还有一幕经常上演的,是父亲到外面去喝酒彻夜未归,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亲就会搬着藤椅坐在晒谷场说故事给我们听,讲虎姑婆,或者孙悟空,讲到孩子都撑不开眼睛而倒在地上睡着。

  有一回,她说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来说:“呀!真美。”我们回过头去,原来是我们家的狗互相追逐跑进前面那一片芒花,栖在芒花里无数的萤火虫哗然飞起,满天星星点点,衬着在月下波浪一样摇曳的芒花,真是美极了。美得让我们都呆住了。我再回头,看到那时才三十岁的母亲,脸上流露着欣悦的光泽,在星空下,我深深觉得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只有那时母亲的美才配得上满天的萤火。

  于是那一夜,我们坐在母亲身侧,看萤火虫一一地飞入芒花,最后,只剩下一片宁静优雅的芒花轻轻摇动,父亲果然未归,远处的山头晨曦微微升起,萤火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亲的因缘也不可思议,她生我的那天,父亲急急跑出去请产婆来接生,产婆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生出来了,是母亲拿起床头的剪刀亲手剪断我的脐带,使我顺利地投生到这个世界。

  年幼的时候,我是最令母亲操心的一个,她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在我得急病的时候,她抱着我跑十几里路去看医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后,她对我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好的身体,是母亲在十几年间仔细调护的结果。

  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无数的平凡人之一,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伟大的母亲之一,她是那样传统,有着强大的韧力与耐力,才能从艰苦的农村生活过来,丝毫不怀忧怨恨。她们那一代的生活目标非常的单纯,只是顾着丈夫、照护儿女,几乎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忧病都是因我们而起,她的快乐也是因我们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乡下,看到旧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经完全不见了,盖起一间一间的透天厝,现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飞来开在母亲的头上,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想起母亲年轻时候走过芒花的黑发,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亲过世以后,母亲显得更孤单了,头发也更白了,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来抚育我们的代价。

  童年时代,陪伴母亲看萤火虫飞入芒花的星星点点,在时空无常的流变里也不再有了,只有当我望见母亲的白发时才想起这些,想起萤火虫如何从芒花中哗然飞起,想起母亲脸上突然绽放的光泽,想起在这广大的人间,我唯一的母亲。

  一九八六年五月八日

  水月河歌

  无常是时空的必然进程,它迫使我们失去年轻的、珍贵的、戴着光环的岁月,那是可感叹遗憾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如果无常是因为人的疏忽而留下惨痛的教训,则是可痛恨和厌憎的。

  带孩子坐小火车到淡水,去河口看夕阳。

  这是我青年时代喜欢短程旅行的一条路,那时候总是一个人跳上小火车到淡水去,最好是下午时分,小火车通常是空荡荡的,给我一种愉悦的平安心情。

  那时候到淡水的公车颠踬得厉害,而且要经过许多风沙的洗礼,坐火车是最好的交通工具。火车铁道的两岸,偶然可以见到水牛与白鹭鸶,放眼望去全是翠绿的稻田,时常令我想起南方的家乡,从台北到淡水就好像穿过一个美丽的传说。

  到了淡水,从车站出来,我常跑到小镇的两家古董店里,那古董店被极厚的灰尘蒙住,仿佛从未清洗过,古董也堆积得乱七八糟,一般人走过也不会发现的,可是我常在里面盘桓半天,常常会找到一些令人惊喜的东西。

  如果时间还早,顺便看附近几家卖竹器的小店,他们有精美的虾笼、草鞋、竹篮,价钱便宜。然后,从竹器店旁边永远泥泞的小巷穿进去就是淡水龙山寺了,那里有最安静的午后的阳光,独眼老妇泡来一壶很粗苦的老人茶,喝到完全没有味道时,正好读完一本诗集。

  茶喝完后,以一种极为休闲的心情踱过古老的石板路,沿着依旧鲜明的老墙垣,先到鱼市去看鱼贩子叫卖鲜鱼,体会一下生活的艰辛,这时候看夕阳的时间大概就到了。

  河口的地方通常泊着一些刻写着岁月风霜的小木舟,岸上有一些人立着钓鱼,注视着海面,钓鱼的人从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到七八岁的孩子都有,有的是阿公带着孩子。看他们站的姿势,大概可以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外地来的人有点局促,淡水本地人则自在得近乎无为。

  运气好的话,正好可以赶上从淡水开到八里的小渡轮,买了票,三三两两上船,在船上看巨大清澄的夕阳从遥远的海面落下,注意看,那海面是有间层的,靠近我们的地方是深蓝色,然后是浅蓝色、绿色,靠近夕阳的那一条线则是黄金色的。夕阳也有间层,靠海面的一端是深红色,中间橘色,上面是金色,夕阳外面是放着万道霞光的天空。

  我一直认为淡江夕照是台湾最美的夕照,那是因为河海交接处非常辽阔干净,左面又有翠绿的观音山作屏障,而这里的夕阳也显得格外巨大,巨大到犹如就在身边。

  看完夕阳,海面开始起夜风了,巷道里有一家著名的鱼丸汤,是由鲜嫩的鱼酱做成。热气蒸腾,人潮汹涌,喝完汤后,会觉得是人生至美的享受了。

  这时不要去吃海鲜,因为如果吃了海鲜就“过度”了,过度则失去美感,应该在夜色升起之际赶搭小火车离开淡水,在离开的时候计划下一次的造访,于是,就在火车上,已经期待着下一次的淡江与夕照了。我的青春时代有非常多的假日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许多我喜欢的诗集也都在淡水龙山寺里读过一次。后来我结婚了,和妻子常去;有了孩子,在假日时候就带孩子去。我曾经无数次在黄昏时刻,突然造访淡水的夕阳。

  雨天没有夕阳的时候也是好的,只是秩序要倒过来,先到河口去,看汹涌的蓝黑色的海水拍打海岸,看在云雾中缥缈的观音山,然后在寒气里走过泥泞的市场,去龙山寺去喝茶,像那样粗糙的茶叶我平常是不喝的,可是听着落在天井里的雨声,却能品到那茶的滋味无比。

  我的孩子没有像我那么幸运,我第一次带他坐小火车到淡水的时候,龙山寺的茶摊早就被寺庙赶走了,内部已全部改装粉刷,好像一个臃肿的中年胖妇,努力涂满脂粉,却反而显露出庸俗的面貌,龙山寺的岁月随着美感,同时失落在充满腥味的市场里。

  古董店的好古董全部被卖光了,看一下午也看不到一个惊喜。

  竹器店里的东西再也不如以前精致了。

  鱼市场里,海鲜一样多,可是有时候渔人把招潮蟹也捕来卖,招潮蟹一点也没有肉,是用来骗外地人的,可见得道德的低落。

  最糟的是小火车所路经的两边,美景已经不再,大部分时候都弥漫着青灰色的烟尘,使人不敢大口呼吸的一种颜色。

  河口的海岸上已经没有人垂钓,听说如果有人在河口边钓到大鱼已经是奇迹了,大部分鱼虾都因污染而死,不死的也往外海游去了,海面上是一片点点星星的浮油,散发着微微的臭气,在海上飘去又聚拥,好像永远不会消散的样子。

  连夕阳照在海面的颜色都变了,光泽不再有任何的间层,只是黑黝黝的一片。

  我的孩子很少有机会坐小火车,在火车上跑来跑去兴奋得不得了,到了河口的时候,他看海看山都痴了,他说,山好高,海好大,夕阳好美。

  当他说:“爸爸,大海好美。”说完赞美地叹了一口气,我也随他叹了一口气。我的孩子从来无法比较,因此他认为眼前就是最美的海了,所以叹气。我的叹气是,我永远也无法告诉孩子,我少年时代眼中所见到的同一个海口是多么美,那是他所不可能追想的。

  河海的面相如此,我们差不多可以推想,那一条曾经有过辉煌人文史实的淡水,从最上游到最下游,几乎全被污染了,鱼虾固已死灭。我想,也没有人敢喝一口淡水河里的水了,一口,想必就能致命。

  谁能想到,这种变化只是十几年的事呢?

  有一位民意代表曾经在抨击淡水河川污染时,激动地希望主管污染的官员去喝一口淡水河的水,他并且说出他心底最低的希望,他说:“我们不敢盼望淡水河有河清之日,但是我希望在两千年时有人敢跳下淡水河游泳,能做到这样,污染的防治就成功了。”他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带孩子回台北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我回望淡水,想起少年时代的情怀与往事,都已经去远了,是镜花,也是水月,由于一条河的败坏,更感觉到那水月镜花是虚幻不实的。

  那一切的水月河歌,虽曾真实存在过,却已默默流失,这就是无常。

  无常是时空的必然进程,它迫使我们失去年轻的、珍贵的、戴着光环的岁月,那是可感叹遗憾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如果无常是因为人的疏忽而留下惨痛的教训,则是可痛恨和厌憎的。

  “世界光如水月,身心皎若琉璃”,这个世界的水月不再光明剔透了,作为一个渺小的人,只有维持自心的清明,才能在这五浊的世间唱一首琉璃之歌吧!

  我抱紧我的孩子,随火车摇摆,离开了淡水,失去了一个年轻时代的故梦。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日

  有时候,我们喝一壶茶,知道某种联想、某种韵律,是从生活的温暖与真实冲泡出来,那么不仅是茶,连人情世界都是蜜绿澄清,香醇甘怡独特的韵味了。

  猫空半日

  坐在茶农张铭财家的祖厅兼客厅兼烘茶叶的茶坊里,我们喝着上好的铁观音,听着外面狂乱的风雨,黄昏蒙蒙,真让人感觉这一天像梦一样。我们坐在这个临着悬崖的地势,有一个非常奇特的名字“猫空”,从门口望出去,站在家屋前那棵巨大的樟树,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左边有两株长得极像莲雾的树,名字叫“香果”,在风雨中落了一地。风雨虽大,并且阵阵扑时窗隙,但房中的茶香比风雨更盛,那是昨夜烘焙好的一笼铁观音还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铁观音特殊的沉厚之香,浓浓地从炉子上流出来。

  “猫空,真是奇怪的名字!”我说。张铭财听了笑着说:“我也觉得奇怪,但如果你用台语发音就不怪

  了,空就是洞,这是猫洞。为什么叫猫洞呢?因为三面屏障,只留下一个小通口,让猫进出,所以叫猫洞。你看外面风雨这样大,其实不用担心,吹不进猫洞的。”

  “怎么确定吹不进来呢?”

  “因为,我们家在这里,从我祖父开始,已经住了快一百年了。”张铭财得意地说,“我家的地理是很棒的,从风水上说,我家的地方是美人座,对面的指南山背是铜镜台,这在风水上叫‘美人对镜’。”

  我们顺他的眼光望去,正看到指南山的翠绿向两边开展出去,中间隔着一条幽深的谷口。

  张铭财是在猫空这间老厝出生的,他说他从四岁就开始到茶园去采茶了,和茶结下不解之缘。如今他家墙上挂着的满满的茶赛得来的奖状,是他三十多年努力的成绩。

  我们翻开台湾茶叶的历史,找到“铁观音”的条目,上面这样写着:

  相传“铁观音茶”名称之由来,系清乾隆年间,福建安溪魏氏在一观音寺的山岩发现一棵茶树,认为是观音菩萨所赐,几经移植繁殖,由于叶片厚重制成的茶叶色泽如铁,而称之为“铁观音”。清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年)张乃妙、张乃乾兄弟由安溪携铁观音茶苗十二株在木栅樟湖(今指南里一带)种植,逐渐繁殖迄今,当地茶园面积达七十公顷,是全台正宗的铁观音茶产地。

  张铭财正是张乃妙、张乃乾兄弟的后人,而在这一个山谷里,种铁观音维生的也都是姓张的,屈指一算,有近百年的历史。张铭财家最早的祖厅现在还屹立着,红瓦砖墙,十分优美,他说那是来自福建安溪先人亲手盖成的。

  正言谈间,我们看外面的风势渐渐大起来,黄昏渐渐深了,想起立告辞,张铭财却说:“再坐一下嘛,山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有茶,这茶是我妈妈一叶一叶摘的,是我炒的,我太太泡的,你们不喝光就走,真是太可惜了。”

  我们只好把风雨暂时在心底封藏,真正用心地品起铁观音的滋味,这铁观音真是与我平常所喝的茶大有不同,可能是刚烘焙出来,也可能是主人的热情,使我们不仅喝出了那深厚的香醇,也品到了山香云气,再加上张太太冲茶的方法独特,这铁观音的香气直冲云霄,把我日常喜爱的冻顶与武夷远远抛在后面了。

  在厚实的饭桌上喝茶,使我思及今天奇特的缘分。昨夜新闻刚发布了“佩姬”台风将在今天登陆的警报,清晨,一位疯狂的朋友打电话来说:“到山上去喝茶,看风雨吧?”

  “下午有台风呀!”

  “台风晚上八点才登陆,紧张什么?”

  “什么山呢?”

  朋友说,在木栅指南山有一个开放的茶园,市农会在山上盖了一栋木造的现代建筑,临着高高的窗口,可以看到整个绿绒绒的山谷。“并且,那里有着上好的铁观音与包种茶,保证不虚此行。”

  我们便沿着指南山路开始往山上开去,一入山,才发现这一整片山除了林木,就是茶园。茶园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只要想到它的芳香,那每片茶叶都美丽了起来。走过了樟山寺,“佩姬”的裙摆便开始浪漫地摇摆起来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绕过瓦厝、樟湖,时常有动人的视野出现。尤其到了樟湖的坳口附近,同时有三条彩虹出现,天上一道,山谷里也有两弯,在揉和着雨丝与阳光的午后,有一种出尘之美,朋友说:“看到这三条彩虹,再大的风雨也值得了吧?”我只有默然同意。

  等我们到达了传闻中美丽的建筑,才知道这栋外表全以红砖建造,内部由木头构成的楼房名称是“台北市铁观音、包种茶展示中心”,名字虽然俗气,内部倒是十分雅致,它背山面谷,一望无际,我想,在这样的地方喝茶,不管什么茶都会好上三分。

  可惜福缘不够,这茶中心已经打烊了,我们虽然一再拜托,但中心的人因为要赶着下山,便不能招待我们了。这时走过来一位年轻帅气的青年,热情地说:“你们要喝茶,请到我们家来吧!”

  这位青年就是眼前的张铭财。

  他把我们带回家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妻子并不感到意外,那是因为他时常带人回家喝茶,在他家的前庭还盖了一个露天饮茶的石桌椅,可惜风太大,使我们不能在户外喝茶。

  张铭财对他自己所种的茶叶有十足的信心,他说自己在茶树中长大,由于住在深山之中,对物质早已没什么欲望,他最大的理想是研究茶的品种与技术,希望能种出更好的茶来。

  “做出更好的茶,实在是一个茶农小小的心愿呀!”他看着窗外,谈起了他回到茶乡的一些心情。

  张铭财退伍的时候很可能在平地发展,但最后他还选择回到家乡,那是他找一位贤淑的妻子,她为了鼓励他继续在茶方面发展,同意随他搬到山上,才使他更安心在山上种茶。他现在是木栅观光茶园的示范户,平时又在茶中心上班,生活过得非常惬意。

  张太太说刚住到山上来有些不习惯,日子久了,习于山上平静的生活,也懒得下山了。他们有两个小孩,都是活泼可爱的,这样的风雨天里还在屋前的茶园玩耍,我想着:这会不会又是铁观音的新一代呢?

  天色已暗,我们才有点不舍地告辞出来,张铭财的母亲赶紧跑进屋内,提一袋她早上才从竹笋田中挖来的竹笋,说:“山里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们,带点竹笋回去吧!”情不容辞,我摸摸竹笋,感觉到一种山上人家特有的温暖,这才是人的真实,只是我们久为红尘所扰,失去了这种真实吧!

  回到家里,打开随手在茶展示中心拿的简介,上面有两段描述茶的味道的句子,很有意思:“铁观音:形状半球紧结,冲泡之茶汤水色蜜绿澄清,香醇有独特之喉韵。”

  “包种茶:形状条索整齐,冲泡之茶汤水色蜜黄澄清,甘怡有清雅之花香味。”

  有时候,我们喝一壶茶,知道某种联想、某种韵律,是从生活的温暖与真实冲泡出来,那么不仅是茶,连人情世界都是蜜绿澄清,香醇甘怡独特的韵味了。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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