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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眼菩提》 作者:林清玄

第13章 【曼陀罗】04

  大王们

  最悲哀的是,一般老百姓只看到大王巨大的招牌,失去了认清大王真相的能力。

  一个朋友说了这样的笑话:

  永和有一条街,现在已经是闻名的豆浆店了,在早年,那里有许多卖豆浆的摊子,大家平安无事。突然有一个人在自己的店前挂起“永和豆浆大王”的招牌,引起了阵骚动,大家都想:他是永和豆浆大王,那我们算什么呢?

  于是,隔壁的店挂出“台北豆浆大王”。再过去的店接着挂出“中国豆浆大王”。再再过去的店马上挂出“世界豆浆大王”。再再再过去的店则挂出“环球豆浆大王”。再再再再过去的店只好挂出“国际豆浆大王”。

  这下可苦了后面的店了,因为最大的都已挂出,那位店东苦思了半天,只好把自己的店取名为“本街豆浆最大王”。到最后,所有的大王们都打成平手,因为永和、台北、中国固然是在“世界”里面,世界、国际、环球又何尝不是在“本街”里面呢?到这时,大家又相安无事了。

  这个笑话很值得我们思考,即是引车卖浆者流,往往只有把自己放大才能建造信心,台湾小街里的小店往往都是大王,排骨大王、牛肉面大王、水饺大王、馄饨大王固不足怪,有时连推着摊车的都是摇冰大王、炸鸡大王、香肠大王……这一方面使“大王”就像“小摊”一样,完全失去语言的意义;另一方面则失去了平实与淳朴的风格。

  久而久之,大王不但不是品质优良的保证,反而是品质忧虑的象征。

  还有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不讲求实相真相逐渐成为隐藏的危机,在“大王们”的背后,是一杯十元的豆浆。而在那些一开口就是千万上亿的人,有许多人的事业与银行存款都是负数,他们和那些大王又有什么不同呢?

  最悲哀的是,一般老百姓只看到大王巨大的招牌,失去了认清大王真相的能力。

  有时我们看戏,特别能感受到『戏比人生更真实』,那是由于我们在真实的人生里面,遇到的常是虚假地对待。甚至,有时,我们也虚假地对待了自己。

  戏

  带孩子看京戏,才看了一个起头,孩子就以无限诧异的神情问我:

  “爸爸,这些人为什么要化妆成为布袋戏的人,演布袋戏呢?”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只好说:“不是的,是布袋戏做成人的样子在演人的故事呢!”孩子立即追问:“人自己演的故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用布袋戏

  演呢?”我说:“人演和布袋演的趣味不一样!”孩子说:“什么是趣味?”我没有再回答,怕事情变得太复杂,影响到别人看戏的兴致。但是后来我想,在孩子清纯直接的心灵里面,所有化了浓重油彩,穿

  了闪亮华服,讲话唱歌声不似常人的都是戏,电视剧、京戏、歌仔戏、布袋戏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连电影也是一样,有一次看电影,他就这样问:“为什么十几个坏人拿机关枪打不中那个好人,而好人每次开枪都打

  死一个坏人呢?”反正都是戏,其实也不必太计较。但是有时我们看戏,特别能感受到“戏比人生更真实”,那是由于我

  们在真实的人生里面,遇到的常是虚假地对待。甚至,有时,我们也虚假地对待了自己。我们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扮演了种种不同的角色,演出种种虚假的剧本,最后又哭着离开这世界。

  草堂和尚曾做诗曰:“乐儿本是一形躯,乍作官人乍作奴。名相服装虽改变,始终奴主了无殊。”我们现在扮着将相王侯,并不能保证永远将相王侯,但不管扮什么,都不能忘失了我们原来的自性呀!

  对于“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体会是很容易的,可是在戏与人生中找实际的出路却是困难的,明朝有一位罗汉,他写了一首简单明白的醒世诗:

  急急忙忙苦苦求,寒寒暖暖度春秋;朝朝暮暮营家计,昧昧昏昏白了头。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明明白白一条路,万万千千不肯修。

  这明白的一条道路,无非就是回到真实的自我,找到在整个戏台的幕后,自己是如何的一个人,唯有这种自我的觉悟,才是走向智慧的第一步。

  蜜的事也是这世界上所有事的缩影,一发的败坏最可怕的不是恶事,因为恶事我们会防御、会反抗;最可怕的是似是而非,好坏不分 ——这才是世界败坏的主因。

  蜜事

  大岗山是佛教圣地,有许多雄伟的佛寺。大岗山也种了许多水果,尤以荔枝、龙眼最多,所以它也是有名的水果产地。

  但它最有名的不是佛寺,也不是水果,而是蜂蜜。大岗山所出产的蜂蜜,因为是由龙眼与荔枝花所酿成,又生产于最炎热的夏季,格外的清凉芳醇,不仅扬名于邻近地区,甚至闻名国外。

  大岗山的荔枝蜜、龙眼蜜闻名,带来的第一个影响,就是附近地区所有的蜜,全部标上大岗山蜂蜜的名义出售。有时还把外地的蜜运到山上去贩售,以补山上蜂蜜生产的不足。时间一久,大家都不知道哪些蜂蜜才是真正大岗山的蜂蜜。

  第二个影响,是大岗山上的养蜂户,在没有花期的时候,或者开花不盛的时候,就用糖水来喂养蜜蜂,蜜蜂用糖水来酿蜜,过程没有有什么不同,但风味却大为不同了,这样久了以后,大岗山蜂蜜的名声就一日不如一日了,观光客到大岗山也不爱买蜜了。因为既怕买到外地来冒名的蜂蜜,又怕买到本地用糖水做成的蜂蜜,只好不买,最后大岗山的蜂蜜落得和别地的蜂蜜没有什么两样,即使是最好的龙眼花酿成的蜜,也显不出它的芳香了。

  这是“劣币驱逐良币”、“恶紫夺朱”最好的例子,也是人因为贪心而自贬身价的典型。

  糖水做成的蜜有什么不对吗?蜜蜂自己也认为它是蜜才努力酿出来呀!养蜂的人也认为它是蜜,因为它是蜜蜂所造出来的呀!喝的人也分不清楚它是蜜,它有了蜜的形式,却没有蜜的内容;它有了蜜的结果,却没有蜜的过程。

  说它是蜜,它就是蜜,因为它为蜂所造。说它不是蜜,它就不是蜜,因为它不是百花所酿。它是人的贪念以蜜蜂为工具而成的似是而非的东西。任何纯粹的东西也像这样,加上人的贪念就似是而非了。蜜的事也是这世界上所有事的缩影,一发的败坏最可怕的不是恶事,

  因为恶事我们会防御、会反抗;最可怕的是似是而非,好坏不分——这才是世界败坏的主因。

  如果我们要靠外在的名利、声誉来证明自己的尊严与价值,那我们就会在名利、声誉中沦落,并且在失去时接受折磨而不知了。

  冰冻面线糊

  有一个住在日本的朋友,每次回来就到小摊子里买几十碗蚵仔面线,一碗用一个塑料袋包着,全部冻在冰箱里冻成冰块。

  坐飞机的时候,他把蚵仔面线请空中小姐冻在飞机的冰箱里,到了日本的家又把蚵仔面线冻在冰箱里,每隔两三天拿一碗出来,用微波炉热,自己在深夜的灯下品尝这来自故乡千里奔波的蚵仔面线。

  他告诉我:“每一次吃那蚵仔面线,眼前浮现的总是庙前简陋嘈杂的夜市,有时仿佛还能听见黑巷推出来的小车叫着‘蚵仔面线,蚵仔面线’,真是历历如绘。”

  在日本,只有来自故乡的要好朋友,他才会多拿一袋蚵仔面线出来请客,客人吃了这蚵仔面线都视如珍宝,比吃了大餐还要动容。

  “蚵仔面线”在台湾俗语叫“面线糊”,原是乡间最平凡的食物,可是加上人的思念与怀乡,却变成无比珍贵了。

  像这样的事例非常多,我有一个朋友在国外冬天下雪的街头,曾因为想吃庙口一碗热呼呼的红豆汤,想到落泪;有一个朋友是纽约新写实绘画的名画家,可是他如果不听京戏,就无法作画;有一个朋友,在国外一招手叫出租车就思念台北,因为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的出租车比台北方便……

  可是,面线糊、红豆汤、京戏、出租车都不是事物的主题,只是心情的反映,是乡愁暂时的住处。心情幸福的人,看到微风吹落花瓣,也会黯然落泪;心情幸福的人,看到微风吹落花瓣,却想到明年春天的新花而欢欣踊跃。

  最好,我们能维持一种高亮清爽的心情,这种心情使我们不被污浊所染,也不为美丽的花木所遮,如果借冰冻面线糊来维系乡心,在没有面线糊可吃的时候,就只好接受煎熬与折磨。

  如果我们要靠外在的名利、声誉来证明自己的尊严与价值,那我们就会在名利、声誉中沦落,并且在失去时接受折磨而不知了。

  如果一位花贩把自己照顾成一朵花那么细致与美,那么她卖的花一定不会太坏。

  重瓣水仙

  我常去买花的花贩,一直希望我买一盆重瓣的水仙,说是最新的品种。

  花贩是一位美丽秀雅的小姐,她站在花坊里就像是她在卖花的花里面的一朵。这是我的哲学之一:如果一位花贩把自己照顾成一朵花那么细致与美,那么她卖的花一定不会太坏。

  我喜欢向如花的姑娘买花。我喜欢向有书卷气的老板买书。我最喜欢菜市场卖菜的一位阿婆,因为她梳理得最整洁,笑起来温馨

  自然,就像她架子上的青菜。可惜,这样的惊见是不多的,所以我珍惜这样的缘。卖花的人请我买莲花,我就买了。请我买小红菊,我就买了。请我买野百合,我也买了。买点满天星、夜来香、野姜花、玫瑰吧?好,都给我一些。我当然也买了重瓣水仙,虽然我心里更爱的是单瓣的普通品种。有时候,我们买东西只是买一点情意,买一点人间的温暖。我搬家的时候,卖菜的阿婆听到了,眼睛就红了,洗衣店的老板娘,

  流泪到桌上,巷口小书店的老板,紧握我的手不放。卖花的小姑娘,送我一大把玫瑰花。有一次假期回到旧住的地方,转去花店,竟像去找朋友一样。卖花的人问:“那盆重瓣水仙养得怎样了?”这一问,才完全想起曾经买过一盆重瓣水仙,有一些人间的缘分就是

  在水仙、青菜、洗衣店这些小地方流动的。

  我们看见早上苍白之月与晚上光耀之月是同一月,我们看见痛苦沉溺之自我与光明超拔之自我,不也是同一个自我吗?

  有月亮的早上

  如果起得早,就会见到月亮还在天上,天已经大亮了。这时的月亮长得真怪,是白色的浮贴在蓝天上,有点苍白,或营养不良。早上的月亮是一点也不美的,像是孩子咬了一口丢弃的半片饼干。恰好昨夜我们正赏过月,再来看早上的月亮,特别能感受到时空的哀伤,月亮失去它的光,失去它的美,失去它的一切。

  人不也是这样的吗?许多昨夜的明星在今朝隐没,而即使是夜间唯一的明月,也有失去光照的早晨。没有人是永远的月亮,没有人是不胖的白光,没有人是不衰老的云雀。

  但不要因为失去,我们就轻视了映日的光芒,我们要珍惜往日的光辉,因为知道今夜的光芒可能重照。所以有的外国人说:“你们中国人不要自豪,五千年已经过去了。”

  “有过去总比没有过去好些。”我说。有人说:“你的爱情已经过去,趁早忘了吧!”“何必忘呢?你的故事永远是你的故事。”我说。有人说“花谢了,又如何?”“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说。——这人间的一切正是如此,我们看见早上苍白之月与晚上光耀之月

  是同一月,我们看见痛苦沉溺之自我与光明超拔之自我,不也是同一个自我吗?爱月的人爱晚上的月,自爱的人何不爱惜更超拔的自我呢?

  中国农民不吃牛肉是一种美德,那是感恩与同甘共苦之情,如今,感恩的心失去了,甘苦之情失去了,怪不得农田里年年有悲歌,因为对土地的爱也年年和水牛一样,在失去着。

  水牛故事

  在乡下,陪母亲上菜场,发现竟有两个卖牛肉的摊子,心里一惊非同小可。“这摊子已经有许多年了。”母亲说,虽然她这辈子没吃过一口牛

  肉,倒仿佛已经包容了这两个摊位。从卖牛肉的摊子,几乎使我看见了牛的历史。我幼年时代,居住的乡镇极少有人吃牛肉,偶有一两位吃牛肉的乡

  人,也被看成是残忍的异端。那是因为家家户户都养耕田的水牛,人和牛感情深厚,谁忍心吃牛肉呢?万不得已卖给人宰杀,也要赶到外乡去卖牛,人和牛感情深厚,谁忍心吃牛肉呢?卖的时候水牛也有知,往往是主人陪着水牛流泪。

  我上学的时候,有外乡人来卖沙茶牛肉、牛肉火锅了。有些人开始吃牛肉,这些人大多是田里率先用耕耘机,或在街市开店的人。

  初中,有外省人来卖牛肉面、牛肉饼、牛肉饺子,还开了店面,这时田里的水牛逐渐被淘汰了,人和牛的情感随着淡了。吃牛肉的人于心有愧,也无可如何。

  现在,市场里有牛肉摊了,街上还开了几家牛排馆,乡人竟养成了吃牛肉的习惯,好像吃牛肉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专家说牛肉比较营养卫生!现在,我童年乡下全镇只有一条水牛,有很多孩子没看过水牛了。

  吃牛肉究竟是吃牛肉、进口牛肉,水牛还是没有吃的,最近又有专家提倡吃水牛肉,说水牛的肉质不比进口的差,老一辈子听了大骂:“伊娘咧!”妇女听了大叫:“俺娘喂!”

  中国农民不吃牛肉是一种美德,那是感恩与同甘共苦之情,如今,感恩的心失去了,甘苦之情失去了,怪不得农田里年年有悲歌,因为对土地的爱也年年和水牛一样,在失去着。

  这本质不在于严厉或慈和,而在于有没有真正的爱与智慧,来开发那些幼小心灵,使他们进入更广大的世界。

  棒喝与广长舌

  我们半夜翻墙到校外吃面,回到学校时,突然从墙角响起一阵暴喝,我正在心里闪过“完了”这样的念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蹿到面前。

  站在我们前面的老师,是我们的训导主任兼舍监,也是我就读的学校里最残酷冷漠无情的人,他的名字偏偏叫郑人贵,但是我们在背后都叫他“死人面”,因为从来没有学生见他笑过,甚至也没有人见他生气过,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永远没有表情地等待学生犯错,然后没有表情地处罚我们。

  他的可怕是难以形容的,他是每一个学生的噩梦,在你成功时他不会给你掌声,在你快乐时他不会与你分享,他总是在我们犯错误、失败、悲伤的时候出现,给予更致命的打击。

  他是最令人惊吓的老师,只要同学相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人喊一句“死人面来了”,所有的人全身的毛孔都会立即竖起。我有一个同学说,他这一生最怕的人就是“死人面”,他夜里梦到恶鬼,顶多惊叫一声醒来,有一次梦到“死人面”,竟病了一个星期。他的威力比鬼还大,一直到今天,我偶尔想起和他面对面站着的画面,还会不自制地冒冷汗。

  这样的一位老师,现在就站在我们面前。“半夜了,跑去哪里?”他寒着脸。我们沉默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说!”他用拳头捶着我的胸膛,“林清玄,你说!”“肚子饿了,到外面去吃碗面的。”我说。“谁说半夜可以吃面的?”他把手伸到身后,从腰带上抽一根又黑又

  厚的木棍,接着就说:“站成一列。”我们站成一列后,他又命令道:“左手伸出来!”接着,我们咬着牙,闭着眼睛,任那无情的木棍像暴雷一样打击在手

  上,一直打到每个人的手上都冒出血来。打到我们全身都冒着愤恨的热气,最后一棍是打在我手上的,棍子应声而断,落在地上。他怔了一下,把手上另外半根棍子丢掉,说:“今天饶了你们,像你们这样放纵,如果能考上大学,我把自己的头砍下来给你们当椅子坐!”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们七个人缓缓从眼中流下委屈的泪水,我的左手接下来的两星期连动也不能动,那时我是高三年级的学生,只差三个月就要考大学了。我把右手紧紧地握着,很想一拳就把前面的老师打死。

  “死人面”的可怕就在于,他从来不给人记过,总是用武力解决,尤其是我们住在宿舍的六十几个学生,没有不挨他揍的,被打得最厉害的是高三的学生,他打人的时候差不多是把对方当成野狗一样的。

  他也不怕学生报复,他常常说:“我在台湾没有一个亲人,死了也说算了。”在我高二那年,曾有五个同学计划给他“盖布袋”,就是用麻袋把他盖起来,毒打一顿,丢在垃圾堆上。计划了半天,夜里伏在校外的木麻黄行道树下,远远看到他走来了,那五个同学不但没有上前,几乎同时拔腿狂奔,逃走了。这个事情盛传很广,后来就没有人去找他报复了。

  他的口头禅是:“几年以后,你们就会知道我打你们,都是为你们好。”

  果然,我们最后一起被揍的七个人里,有六个人那一年考上大学,当然,也没有人回去要砍他的头当椅子坐了。

  经过十五年了,我高中时代的老师几乎都在印象中模糊远去,只对郑人贵老师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见他的棒子顶有威力。几年前我回校去找他,他因癌症过世了,听说死时非常凄惨,我听了还伤心过一阵子。

  我高中时代就读台南私立瀛海中学,在当年,这个海边的学校就是以无比严格的教育赢得名声,许多家长都把不听话的、懒惰的、难以管教的孩子送进去,接受斯巴达教育。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父亲送去读这个学校的。

  不过,学校虽然严格,还是有许多慈爱的老师,曾担任过我两年导师的王雨苍老师,是高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

  王雨苍老师在高二的时候接了我们班的导师,并担任国文老师,那时我已被学校记了两个大过两个小过,被留校察看,赶出学校宿舍。我对学校已经绝望了,正准备迎接退学,然后转到乡下的中学去,学校里大部分我的老师都放弃我了。

  幸好,我的导师王雨苍先生没有放弃我,时常请我到老师宿舍吃师母亲手做的菜,永远在我的作文簿上给我最高的分数,推荐我参加校外的作文比赛,用得来的奖来平衡我的操行成绩。有时他请假,还叫我上台给同学上国文课,他时常对我说:“我教了五十年书,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会成器的学生。”

  他对待我真是无限的包容与宽谅,他教育我如何寻找自己的理想,并坚持它。

  王老师对我反常的好,使我常在深夜里反省,不致在最边缘的时候落入不可挽救的深渊。其实不是我真的好,而是我敬爱他,不敢再坏下去,不敢辜负他,不敢令他失望。

  高中毕业那一天,我忍不住跑去问他:“为什么所有的老师都放弃我,您却对我特别好?”他说:“这个世界上,关怀是最有力量的,时时关怀四周的人与事,不止能激起别人的力量,也能鞭策自己不致堕落,我当学生的时候正像你一样,是被一位真正关心我的老师救起来的……”

  后来我听到王雨苍老师过世的消息,就像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一样。他给我的启示是深刻而长久的,这么多年来,我能时刻关怀周遭的人与事,并且同情那些最顽劣、最可怜、最卑下、最被社会不容的人,是我时常记得老师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关怀是最有力量的。”

  王雨苍老师和郑人贵老师他们分别代表了好老师两种极端的典型,一个无限的慈悲,把人从深谷里拉拔起来;一个是极端的严厉,把人逼到死地激起前冲的力量。虽然他们的方法不同,我相信他们都有强烈的爱,才会表现得那么特别的面目。

  这使我想起中国禅宗里,禅师启示弟子的方法,大凡好的禅师都不是平平常常,不冷不热,而是有强烈的风格,一种是慈悲的,在生活的细节里找智慧来教化弟子,使弟子在如沐春风中得到开悟,这是伟大的身教,使学生在无形中找到自己的理想和道路。

  伟大慈悲的禅师是超越了知识教化的理解,直接进入实践的层次。我

  们来看两个例子:白居易问杭州鸟窠道林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禅师曰:“诸恶莫作,从善奉行。”白居易奇怪地说:“这三岁的小孩子也会说。”禅师说:“三岁小孩子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另一个故事是有源律师问越州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般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

  以不同也。”禅师如此,任何好的老师也无不如此,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好老师的标准,只是不肯或不能依照这个标准去实践罢了,这就是身教。

  但还是有一种好的禅师是不用身教的,他们用极端严厉的方法来逼迫弟子,让弟子回到最原始的自我,激发出非凡的潜力,所以中国禅宗的传统里有许多棒、喝、叱咤的故事,马祖在对待弟子百丈怀海的问题时,曾大喝一声,使怀海禅师耳聋三日。

  最有名的惯用呼喝的禅师是临济义玄,由于他时常对弟子大声喝叱,使许多弟子怀疑他的慈悲。但他确是一个好的老师,他曾解释自己喝的作用:“我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意即斩断烦恼,智慧生起);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意即镇摄学生心神,阻住情解);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考验学生的功夫深浅);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转移学生的迷执)。”

  但是像临济这么严厉的禅师,他的师父黄檗禅师比他更严厉,他做黄

  檗的弟子三年才去问法。他去问法:“如何是佛法大意?”声未绝,黄檗便打。师又问,黄檗又打,如是三度发问,三度被打,总共被打了六十棒。后来临济开悟,就继承了老师的风格。黄檗和临济都是伟大的教禅的老师,有时他们的爱与慈悲是用棒子和

  喝叱来表现,并且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历史上最有名的棒喝是高峰禅师和弟子了义禅师的故事。宋朝的了义禅师,十七岁时去谒高峰禅师,高峰叫他参“万法归一”

  这句话,有一天,他见到松上坠雪,就写了一首偈呈给高峰,受高峰一顿痛棒,打得坠下数丈深的悬崖、重伤,七日未死,突然大悟,大呼:“老和尚,今日瞒不得我也!”高峰给他印可,为他落发。他写了一首偈:

  大地山河一片雪,太阳一山便无踪;自此不疑诸佛法,更列南北与西东。

  可见严厉的棒喝,有时在教育的效用上并不逊于耐心与慈悲。

  当我们读到伟大的禅师启悟弟子千奇百怪的方法,使我们更能进入教育的本质,这本质不在于严厉或慈悲,而在于有没有真正的爱与智慧,来开发那些幼小心灵,使他们进入更广大的世界。

  从佛教的观点,老师与弟子也是从累世深刻的缘分来的,在禅录《古尊宿语录》中记载,文殊菩萨曾经是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等七位佛陀的老师。可是在七佛成佛时,他又成为七佛的弟子。

  有一位和尚问希迁禅师:“文殊菩萨是七佛师,文殊有师否?”禅师回答:“文殊遇缘则有师。”在我们的生命过程里,在遇到几位能启发我们的老师,是不容易的,

  需要深厚的宿缘。回想起我在高中时代与老师间的缘分,我怀念最慈悲的王雨苍先生,也怀念那最严厉的郑人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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