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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在桥头》 作者:梁晓声

第18章 花自有魂水有魄——评沈培

  艺舞剧作品《梦里落花》

  一、关于舞蹈

  不管舞蹈学院的教材上对于“舞蹈”二字是怎样定义的;不管舞蹈教师们对学生们是怎样阐释的,而我一向认为——舞蹈是一切艺术门类中最具“通灵”色彩的表演艺术。

  我用“通灵”一词形容舞蹈艺术,并非是要强调它的神秘感,更不是要将它与迷信相互联系。不,完全不是这样。我实在找不到一个更切好的词,来形容舞蹈所能达到的那种出神入化的至高境界。“出神入化”也委实是一个被用滥了的词,但是用以形容舞蹈的至高境界,却肯定比形容其它一切艺术尤为恰当。“出神”即表演精妙;“入化”便是我所言之“通灵”的意思了。

  诗人在写下一行行赞美雄鹰的诗句时,他无论再怎么“入化”,我们眼里的诗人,终究还是一个人。诗人笔下的一切华词丽句,都无法助诗人“入化”为鹰。诗人与雄鹰之间的“通灵”,是既不能“形似”也不能“神似”的。

  同样,对于最擅长画雄鹰的绘画大师,也只能是鹰在纸上,人在纸前。鹰是鹰,人是人。

  最杰出的戏剧表演艺术家或影视明星,每可自信满满地饰演一切“角色”,即饰演一切人。可若要求他们或她们饰演一只兔子或一只青蛙,水平也许便在孩子之下了。倘不经舞蹈家点拨,大约连在孩子之下的水平也发挥不出来的。

  而卓越的舞蹈家,则几乎可以演什么是什么。当然,其前提,须是值得舞蹈家们呈才情一演的。那样的一些“什么”,是指最具生命动感的“东西”。其动感越是千姿百态,舞蹈家的才情便越会发挥得淋漓尽致。舞蹈语汇的丰富多彩,在那一种情况之下几乎是无穷的。

  于是,舞蹈家在舞台上或足可以进行表演的任何场地,可以“入化”为奔驰的骏马,可以“入化”为宁死不屈的斗牛;可以“入化”为狮王、猛虎、蛇、兔、孔雀、天鹅、鹤、机警的鹿、灵活的猿等等地上的动物和天上的飞禽;美的、可爱的、威风八面的乃至可怕的;从蓓蕾怒放为鲜花到蚕儿蜕变为彩蝶……这一切对于舞蹈家都不在话下。

  “形似”是一般舞者皆可做到的。

  “神似”是成熟的舞者无不追求的。

  而“通灵”则是舞蹈大师们所能“入化”的境界。

  他们的表演渐入佳境之时,我们往往会忘了他们原本是“人”,而开始认可他们已成为他们所“入化”的某物。

  此时对于他们,是“庄周化蝶”的过程;是人与蝶的“通灵”过程。“入”也罢,“通”也罢,遂是精神与魂魄的幻化。于是“似”几乎便等于了“是”。形“是”也,神“是”也,“灵”亦是也。

  在表演艺术的范围内,除舞蹈家,任何其它表演艺术家都做不到此点。如果一切的表演艺术家聚在一起开会,欲公选出他们的形象代言人,大约结果会是舞蹈家的。

  而这正是为什么,在某些国家的神话传说中,会保留一个神位给予舞之精灵,曰“舞神”。在全人类的神话传说中,只不过曾有两种艺术荣登神殿——还有便是“诗神”。

  诗神崇拜意味着人类对于自己所创造的语言文字的顶礼。

  舞神崇拜则意味着人类对于自身肢体的尊敬。

  肢体语言是全人类的第二语言。是上苍先天赋予的“世界语”。

  假如,某一天电影《2012》所呈现的画面不幸成真,幸存的人类都成了哑子,文字记忆也被从大脑中抹掉了,那么至少还有一种语言可以相互表达如下之意:

  “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

  “让我们团结友爱,视如亲人!”

  “让我们共建家园!”

  “只要有爱,人类便有希望!”

  是的。只要人类还具有舞之天赋,美在斯!

  而只要对美的心灵感受不泯,爱便又有了翅膀,于是一切艺术复活……

  二、关于沈培艺

  认识沈培艺已经十几年了。由而认识了她的丈夫、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妹妹、她的全家及某些朋友。

  培艺的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父亲是广东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热爱油画艺术就像沈培艺热爱舞蹈艺术一样——爱到地老天荒也情有独钟。

  但是说起来,十几年中我与沈培艺所交谈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如与她的父母交谈过的多。因为有一个时期,她退休了的父母客居北京,偏巧与我住在同一幢楼里。

  欣赏油画对我是另一种精神享受。于是某几个晚上,在她父亲的画室里,我成为她的父母亲所招待的客人。

  我觉得沈培艺无疑是遗传了她父亲的一种性格基因的——那就是真诚和内向。

  除了谈到油画或与油画相关的话题,培艺的父亲差不多是一个宁愿倾听的人。相比而言,她的母亲倒是更喜欢聊点儿别的。

  除了谈到舞蹈或与舞蹈相关的话题,我所认识的沈培艺也差不多是一个宁愿倾听的人。相比而言,她的妹妹倒是更喜欢聊点儿别的。

  但沈培艺却绝不是一个拙于表达见解的人,正如她的父亲也不是那样的人。

  沈培艺具有一等的表达见解的能力。只不过体现在语言方面,最高得5分。而若体现在文字方面,则至少得9分——10分为满分的话,以我的标准来给分的话。

  有一位油画家父亲的女儿,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一个完美主义者。而完美主义者们的另一种称谓乃是——“容易和自己过不去的人”。谁一旦已经变成一个“完美主义者”了,想要不那样反而是别扭的,并且比变成那样了更不容易。我想“完美”的意识,肯定也左右了她的语言表达习惯。情形每是这样的——当她要对某一话题参与看法时,便开始在头脑之中认认真真地组织句子,为求将自己的看法表达准确。这时的她,便陷入了片刻的沉思。而当她终于认为值得将自己的看法也表达一下,那话题已经转移了……

  有几次,我和她以及她的亲人朋友们相聚,以小说家的眼观察到了那么一种印象。那时的她便独自微微一笑——也许初识她的人会以为她未免太过矜持,其实那是某些“完美主义者”在社交场合颇令人同情的一面。她的独自微笑是自嘲。

  一个“完美主义者”,在家庭观念方面不可能不是责任第一的。我间接所得的印象,组合为一位贤妻良母式的沈培艺。

  一个“完美主义者”,在艺术见解方面不可能不是唯美倾向的;对于舞蹈家尤其会这样。我直接所得的印象,组合为一个“为美的舞蹈艺术而艺术”的沈培艺。

  诗是可以不唯美的。

  故在诗的领域,不但出现《恶之华》,还有《嚎叫》现象。

  画也是可以不美的。

  故在画的领域,有“野兽派”。

  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亦可以从内容到思想都是所谓“审丑”的。

  但舞蹈却不可以是丑的。

  丑是舞蹈家绝对不能原谅的亵渎舞蹈现象。

  连不美也不可以。

  美是舞蹈这一门艺术的不动摇信仰。

  也是人类从古至今爱舞蹈艺术的坚定理由。

  舞蹈艺术、古典诗词、西方现代美学思想、艺术与人文情怀的关系——这四方面构成了沈培艺的“艺术人生”的维度。也是我和她之间不多几次单独交谈的话题维度,并且通常是在电话里。

  几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的话语表达才是睿智的、活跃的。即使如此,与她文字表达所体现的才情相比,还是显然不如的。

  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完美主义者”在力求完美地表达见解时,差不多都会首选文字。

  这是大多数“完美主义者”话都不多的真相。

  她将《梦里落花》的舞剧构思文字稿给我看后,曾在电话里征求我的意见。意见我这个门外汉自然是提了几条的,但我特别郑重地告诉她,我对“替你写出这样一份构思文字稿的人,表达我的敬意,因为那个人的文字功底实在令我刮目相看。用词精准,优美有诗意……”

  她在电话那端笑道:“别夸了,是我自己写的。”

  我不禁脱口问出一句是:“真的?”

  她反问:“真有你感觉的那么好啊?”

  听得出她有几分得意。

  放下电话,我头脑中随之产生了一个与她有关的概念——“文字沈培艺”。

  说到底,舞蹈起初仅仅是“情绪的艺术”。古代舞蹈家当然不会久甘于此,耽于此,于是舞剧诞生。但早期舞剧,仍只不过是扩大了,再扩大的“情绪艺术”的“场”。即曰“剧”,总是要载些思想的。然仅靠古典舞蹈“语汇”演绎思想已是舞蹈家们力不从心之事,他们的努力往往功亏一篑——于是现代舞蹈产生。

  现代舞蹈丰富并刷新了古典舞蹈之“语汇”,使古老的舞蹈艺术“凤凰涅槃”。

  中国古典舞蹈之“语汇”尤为局限,因为它更主要体现在“舞”字上,故有“长袖善舞”一词。在中国古代,对于女子,“蹈”是不雅的,甚而有伤风化的。中国舞蹈、舞剧的“凤凰涅槃”(这是主要指汉族舞蹈、舞剧)自八十年代以后才真正开始。尽管此前的舞剧“样板戏”已不得不吸收现代舞蹈“语汇”,但“样板”却证明了尚未普遍。

  沈培艺的舞蹈艺术观念是积极进取的。

  她之热爱中国古典诗词,一如她之热爱舞蹈艺术。那么,她一直希望能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台舞剧,则就不可能不是诗性的舞剧了。在戏剧性和诗性之间,她对诗性更为执着。一台诗性舞剧——这是她给她的舞剧既定的气质。

  而这一气质,在她看来,乃是一种品质。

  一种在中国许多艺术门类中皆已日渐稀缺的品质。

  这不啻是一种挑战。

  她的决定本身具有“行为艺术”的意味。

  她明白此点……

  三、关于李清照

  唐诗璀璨,名士大家众多。然五言七言久之,未免审美疲劳。故至宋,词代诗风,又成气象。长短句式,冠以词牌,咏物言情明志,更为自由练达,且更适于吟对唱和。

  唐诗也罢,宋词也罢,高者中令男人自叹弗如的女子亦不少。如鱼玄机、薛涛、李冶、刘采春、朱淑真(或贞)、李清照……

  这些女诗人女词人,皆容颜丽好,才华横溢,誉满一时。而她们的命运,却大抵是令人唏嘘的。男人们靠了诗名词名,可入仕途。她们诗词歌赋方面的才华,却只不过能给她们带来浮光掠影般的短暂欢悦。到头来或如花骤败,或晚境凄凉凄苦。

  鱼玄机因情妒而虐死侍女,一失足成千古恨。一说被处以死刑,一说最终还是被保释了。不论哪一种结果,总归是可悲可叹的。

  薛涛因身份是“官妓”而居然得罪了官员,一度曾被发配往新疆一带沦为“随营妓”,那差不多便是军营里的“慰安妇”了。

  李冶应诏入宫后,因卷入了政治事件,被唐德宗下令“乱棒扑杀”。刘采春的命运没那么悲惨,却也好不到哪去。青春貌美时为了生存不得不卖唱“走穴”,后来嫁给了一名小官吏,却又因“缺少共同语言”而离异……

  在以上四位唐代才女中,鱼玄机和李冶的名字是绝对不可以出现在正规诗书中的。她们的名字及诗也收入了《全唐诗》,还是到了清朝,由外族统治者恩准的事……

  与唐代的她们比起来,宋代的李清照的命运,虽也有坎坷不幸,却终归算是远离了悲惨的了。

  若仅从“剧”的角度而言,鱼玄机、李冶的命运倒似乎更值得再现。其次是薛涛。再其次才应考虑李清照。

  然舞剧虽亦为“剧”,剧情反而应回避复杂。因为舞剧的艺术特征首先是舞,剧情是为舞服务的。复杂的剧情元素,必将在很大程度上“对冲”了观众对舞的欣赏。

  那么,沈培艺的诗性舞剧,最终选择与词结合,并以李清照为结合的主体,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沈培艺的诗性舞剧,需要一位女性人物当得起“诗词女神”的殊荣。

  鱼玄机之不适合显而易见。

  薛涛身上的风尘色彩过重。

  李冶的命运结局太悲惨了;悲惨剧情对诗性剧情无疑会是一种解构。

  刘采春的命运轨迹实际更接近是江湖歌女。

  朱淑真的影响终究逊于李清照。

  舍伊其谁?《梦里落花》于是以舞的艺术方式,演绎了今人对古人的理解;女人对女人的怜惜;舞蹈家对“诗词女神”的敬意;沈培艺与李清照的“通灵”。

  易安词风,以“忧”而优;以不魅而美;以素辞而博雅,以淡意而营幽境——这正是《梦里落花》所要追求的。

  李清照同时称得上是一位女性的爱国者吗?

  这我就没把握予以肯定了。

  但起码,她后来的词证明,她确乎是“哀”国的。

  为国而哀,于是李清照的词中,便不仅有“欲说还休”的情调、情绪、情结、情愫,也有一种大的情怀维度了。如《乌江词赋》中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在当代舞蹈家对古代“诗词女神”的敬意中,此种敬意或许是第一位的吧?

  四、关于《梦里落花》

  这舞剧当然是中国气质中国魂,却也大胆地揉入了西方宗教文化的元素;当然是以汉民族古典舞蹈语汇为主的,但西方现代舞蹈语汇也随时可见。置景简练,有的场次几乎只靠投影效果衬托环境气氛。

  也许,对于有些观众来说,它是过不足欣赏的瘾的。

  而或所要加以充分肯定的正是其“简”。

  舞蹈是完全可以一个人表演的,不言而喻叫“独舞”。一些人的集体表演并且够不上“剧”的,每被说成“舞蹈节目”。

  我认为,《梦里落花》在“舞蹈节目”与舞剧之间,相当成功地实践出了“第三条道路”。当然,这是姑且言之。

  中国人一搞起什么“剧”来,意识上似乎总是场面越大越好,置景越奢华越好,人数越多越好。如果不这样,创作上先就欠了自信。这也对观众形成了一种不良的欣赏误导,仿佛值得一看或不值得,首先是由“大”到什么分上来决定的。

  但是一场够水平的室内音乐会,很可能比体育场里进行的音乐会更值得欣赏;小剧场小舞台的戏剧演出,也完全可以是精品,甚或遂成经典。

  同样,中国人对于舞剧,应有更现代的思维方式。

  “现代”艺术的理念,即包含有以“简”为美的一条宗旨。西方现代舞剧,正是以这么一种面貌问世的。

  中国舞剧,今后应多走此路。

  一则投资何必动辄百万千万?投资数目不至于吓跑人,才有利于动员民间资本介入。二则投资多了,演出多了,才有利于舞剧欣赏受众的吸引和培养。

  许多经典的外国歌剧或舞剧,所走的正是这么一条道路。

  比如代表当今法国歌剧水平的《巴黎圣母院》,除了奉献一流的歌唱水平和呈现一流的舞蹈水平,除了极必要的一两件象征性道具,舞台上几乎再无别物。也不用什么特效灯光,只用最传统的追光而已。但它在全世界各国都大受欢迎。

  中国舞剧不必非步中国大片的后尘。

  中国舞剧当从“简”中走出经典之路。

  最后我想说,我的不满足感也是有的;如果在下篇某一场次,鱼玄机、薛涛、李冶、刘采春、朱淑真们也能依次出现,每人一二句诗,由李清照引荐给“芸”,似乎别有意味。那样,体现编导之同情大也。鱼玄机现身此剧无妨,她在狱中曾作诗一首,深有悔意的。

  要表达今人的同情和敬意,一并的表达更好……

  2010年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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