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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坐小品》 作者:汪曾祺

第16章 山水品(3)

  中缅边界真是和平边界。两国之间,不但毫无壁垒,连一道铁丝网都没有,简直不像两国的分界。我们到畹町的界桥头看过。桥头有一个检查站,旗杆上飘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一个缅甸小女孩提了饭盒走过界桥。她妈在畹町街上摆摊子做生意,她来给妈送饭来了。她每天过来,检查站的人都认得她。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点笑。意思是:我又来了,你们好!站在国境线上,我才真正体会到中缅人民真是胞波。陈毅同志诗:“共饮一江水”,是纪实,不是诗人的想象。

  车经喊撤。喊撒有一个比较大的奘房,要去看看。进寨子,有一家正在办丧事,陪同韵同志说:一“可以到他家坐坐。”傣族人对生死看得比较超脱,人过五十五死去,亲友不哭。这也许和信小乘佛教有关。这家的老人是六十岁死的,算是“喜丧”了。进寨,寨里的人似都没有哀戚的神色,只是显得很沉静。有几个中年人在糊扎引魂的幡幢--傣族人死后,要给他制一个缅塔尖顶似的纸幡幢,用竹竿高高地竖起来,这样他的灵魂才能上天。几个年轻人不紧不慢地敲{芒锣、象脚鼓,另外一些人好像在忙着做饭。傣族的风俗,人死了,亲友要到这家来坐五天。这位老人死已三日,已经安葬,亲友们还要坐两天。我们脱鞋,登木梯,上了竹楼。竹楼很宽敞,一侧堆了很多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有二十来个岁数较大的男男女女在楼板上坐着,抽烟、喝茶。他们也极少说话,静静的。

  奘房是赕佛的地方。赕是傣语,本意是以物献佛,但不如说听经拜佛更确切些。傣族的赕佛,大体上是有一个男人跪在佛的前面诵念经文,很多信佛的跪在他身后听着。诵经人穿着如常人,也并无钟鼓法器,只是他一个人念,声音平直。偶尔拖长,大概是到了一个段落。傣族的跪,实系中国古代人的坐。古人席地而坐。膝着地,臀部落于脚跟,谓之坐。--如果直身,即为“长跪”。傣族赕佛时的姿势正是这样。

  喊撤奘房的出名,除了比较大,还因为有一位佛爷。这位佛爷多年在缅钫前三年才被请了回来。他并不领头赕佛,却坐在偏殿上。佛爷名叫伍并亚温撒,是全国佛教协会的理事,岁数不很大。他着了一身杏黄色的僧衣。这种僧衣不知叫什么,不是褊衫,也不是袈裟,上身好像只是一块布,缠裹着,袒其右臂。他身前坐了一些善男子。有人来了,向他合十为礼,他也点头笑答。有些信徒抽用一种树叶卷成的像雪茄似的烟。佛爷并不是道貌岸然,很随和。他和信徒们随意交谈。谈的似乎不是佛理,只是很家常的话,因为他不时发出很有人情味的笑声。

  近午,至大等喊。等喊,傣语是堆金子的地方。因为有两个寨子都叫等喊,汉族人就在前面多加了一个字,一个叫大等喊,一个叫小等喊。傣语往往用很少的音节表很多的意思,如畹町,意思是太阳当顶的地方。因为电影《葫芦信》、《孔雀公主》都在大等喊拍过外景,所以旅游的人都想来看看。

  住的旅馆名“醉仙楼”,这是个汉族名字,老板在招牌下面于是又加了两个字:傣家。老板是汉人,夫人是傣族。两层的木结构建筑,作曲尺形。房间不多,作家访问团二十余人,就基本上住满了。房间里有床,并不是叫我们睡在地板上。房屋样式稍稍有点像竹楼。老板又花了钱把拍《葫芦信》和《孔雀公主》的布景上的装饰零件如木雕的佛龛之类买了下来,配置在廊厦角落,于是就很有点傣味了。

  一住下来,泡一杯茶,往藤椅一坐,觉得非常舒服。

  连日坐汽车,参加活动,大家都累了,需要休息。

  醉仙楼在寨口。一条平路,通到寨子里。寨里有几条岔路,也极平整。寨里极安静。到处都是千干净净的。空气好极了。到处是树,一丛一丛的凤尾竹,很多柚子树。大等喊的柚子是很有名的。现在不是柚子成熟的时候,只看见密密的深绿的树叶。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清苦味道,就是柚树叶片散发出来的。这里那里安置了一座一座竹楼,错落有致。傣家的竹楼不是紧挨着的,各家之间都有一段距离。除了当路的正门,竹楼的三面都是树。有一座奘房,大门锁着。我们到寨里一家首富的竹楼上作了一会客,女主人汉话说得很好,善于应酬。楼上真是纤尘不染。

  醉仙楼的傣族特点不在住房,而在饭食。我们在这里吃了四顿地道的傣族饭。芭蕉叶蒸豆腐。拿上来的是一个绿色的芭蕉叶的包袱,解开来,里面是豆腐,还加了点碎肉、香料,鲜嫩无比。竹筒烤牛肉。一截二尺许长的青竹,把拌了佐料的牛肉塞在里面,筒口用树叶封住,放在柴火里烤熟,切片装盘。牛肉外面焦脆,闻起来香,吃起来有嚼头。牛肉丸子。傣族人很会做牛肉。丸子小小的,我们吃了都以为是鱼丸子,因为极其细嫩。问了问,才知道是牛肉的。做这种丸子不用刀剁,而是用两根铁棒敲,要敲两个小时。苦肠丸子。苦肠是牛肠里没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调料,蘸肉,是难得的美味。听说要请我们吃苦肠,我很高兴。只是老板怕我们吃不来,是和在肉丸子里蒸了的。有一点苦味,大概是因为碎草里有牛的胆汁。其实我倒很想尝尝生苦肠的味道。弄熟了,意思就不大了。当然,还少不了傣家的看家菜:酸笋煮鸡。不过这道菜我们在畹町、芒市都已经吃过了。小菜是酸腌菜、鱼眼睛菜--一种树的嫩头,有小骨朵如鱼眼,酸渍。傣族人喜食酸。

  醉仙楼的老板不俗。他供应我们这几顿傣家饭是没有多少赚头的。他要请我们写几个字,特地大老远地跑到县城,和一位画家匀来了几张宣纸。醉仙楼每个房间里都放着一个缅甸细陶水壶,通身乌黑,造型很美。好几个作家想托他买。因为这两天没有缅甸人过来赶集,老板就按原价卖给了他们。这些作家于是一人攥了一个陶壶,上路了。

  大等喊小住两天,印象极好。

  这里的乌鸦比北方的小,鸟身细长,鸣声也较尖细,不像北方乌鸦哇哇地哑叫。

  滇南草木状

  尤加利树尤加利树北方没有。四十六年前到昆明始识此树。树叶厚重,风吹作金石声。在屋里静坐读书,听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会忽然想起,这是昆明。说不上是乡愁,只是有点觉得此身如寄。因此对尤加利树颇有感情。‘尤加利树木理旋拧,有一个特殊的用途,作枕木,经得起震,不易裂。现在枕木大都改成钢或水泥制造的了,这种树就不那么受到重视了。树叶提汁,可制糖果,即桉叶糖。爱吃桉叶糖的人也不是很多。

  连云宾馆门内有一棵大尤加利树,粗可合抱,少见。

  叶子花昆明叶子花多,楚雄更多。龙江公园到处都是叶子花。这座公园是新建的,建筑物的墙壁栏杆的水泥都发干净的灰白色,叶子花的紫颜色更把公园衬托得十分明朗爽洁。芒市宾馆一丛叶子花攀附在一棵大树上。树有四丈高,花一直开到树顶。

  叶子花的紫,紫得很特别,不像丁香,不像紫藤,也不像玫瑰,它就是它自己那样的一种紫。

  叶子花夏天开花。但在我的印象里,它好像一年到头都开,老开着,没有见它枯萎凋谢过。大概它自己觉得不过是叶子,就随便开开吧。

  叶子花不名贵,但不讨厌。

  马缨花走进龙江公园,我对市文联的同志说:“楚雄如果选市花,可以选叶子花。”文联的同志说:“彝族有自己的花,--马缨花。”马缨花?马缨花即合欢,北方多得很。“这是杜鹃科杜鹃的一种。”那么这不是合欢。走进开座谈会的会议室,桌上摆了一盆很大的花,我问:

  “这是不是马缨花?”--“是的,是的。”名不虚传!这株马缨花干粗如酒杯口,横卧而出,矫健如龙,似欲冲盆飞去。叶略似杜鹃而长,一丛一丛的,相抱如莲花瓣。周围的叶子深绿色,中心则为嫩绿。干端叶较密集,绿叶中开出一簇火红的花。花有点像杜鹃,但花瓣较坚厚,不“持鹃那样的薄命相。花真是红。这是正红,大红。彝族人…}它马缨花是有道理的。云南的马缨不是麻丝攒成的;而是用一方红布扎成一个绣球。马缨不是缀在马的颈下,而是结在马的前额,如果是白马或黑马,老远就看得见,非常显眼。额头有马缨的马,多半是马帮里的头马。把这种花叫做马缨花,神似。马缨花大红大绿,颜色华贵,而姿态又颇奔放,于端庄中透出粗野,真是难得!

  车行在高黎贡山中,公路两边的丛岭中,密林深处,时时可以看到一树通红通红的马缨花。

  令箭云南人爱种花。楚雄街上两边楼房的栏杆上摆得满满的花,各色各样,令箭尤其多。令箭北方常见,但不如楚雄的开花开得多。北方令箭,开十几朵就算不错,楚雄的令箭一盆开花上百朵。一片叶子上密密匝匝地涨出了好多骨朵,大概都有三十几个,真不得了!滇南草木,得天独厚,没有话说。一一品红北京的一品红是栽在盆里的,高二三尺。芒市、盈江的一品红长成一人多高的树,绿叶少而红叶多,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兰云南兰花品类极多。盈江县招待所庭院中有一棵香樟树,树丫里寄生的兰花就有四种。这都是热带兰花。有一种是我认得的,虎头兰。花大,浅黄色。有一舌,舌白,舌端有紫色斑点。其余三种都未见过。一种开白花,一种开浅绿花。另一种开淡银红色的花,花瓣边似剪秋罗,很长的一串,除了有兰花一样的长叶子披下来,真很难说这是兰花。

  兰花最贵重的是素心兰。大理街上有一家门前放了两盆素心兰,旁贴一纸签:“出售”。一看标价:二百。大理是素心兰的产地,本地昂贵如此,运到外地,可想而知。素心兰种在高高泥盆里。盆腹鼓起,如一小坛。

  在保山,有人要送我一盆虎头兰。怎么带呢?

  茶花茶花已经开过了。遗憾。

  闻丽江有一棵茶花王,每年开花万朵,号称“万朵茶花”,--当然这是累计的,一次开不了那样多。不过这也是奇迹了。有人告诉过我,茶花最多只能开三百朵。

  大青树大青树不成材,连烧火都不燃,故能不遭斤斧,保其天年,唯堪与过往行人遮荫,此不材之材。滇南大青树多“一树成林”。

  紫薇紫薇我没有见过很大的。昆明金殿两边各有一棵紫薇,树上挂一木牌,写明是“明代紫薇”,似可信。树干近根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疙瘩流秋。梢头树叶犹繁茂,开花时,必有可观。用手指搔搔它的树干,无反应。它已经那么老了,不再怕痒痒了。

  觅我游踪五十年

  将去云南,临行前的晚上,写了三首旧体诗。怕到了那里,有朋友叫写字,临时想不出合适词句。1987年去云南,一路写了不少字,平地抠饼,现想词儿,深以为苦。其中一首是:

  羁旅天南久未还,故乡无此好湖山。长堤柳色浓如许。觅我游踪五十年。

  我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曾两度租了房子住在校外。一度在若园巷二号,一度在民强巷五号一位姓王的老先生家的东屋。民强巷五号的大门上刻着一剐对联:

  圣代即今多雨露

  故乡无此好湖山

  我每天进出,都要看到这副对子,印象很深。这副对联是集句。上联我到现在还没有查到出处,意思我也不喜欢。我们在昆明的时候,算什么“圣代”呢!下联是苏东坡的诗。王老先生原籍大概不是昆明,这里只是他的寓庐。他在门上刻了这样的对联,是借前人旧句,抒自己情怀。我在昆明呆了七年。除了高邮、北京,在这里的时间最长,按居留次序说,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少年羁旅,想走也走不开,并不真的是留恋湖山,写诗(应是偷诗)时不得不那样说而已。但是,昆明的湖山是很可留恋的。

  我在民强巷时的生活,真是落拓到了极点。一贫如洗。我们交给房东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一点,而且常常拖欠。昆明有些人家也真是怪,愿意把闲房租给穷大学生住,不计较房租。这似乎是出于对知识的怜惜心理。白天,无所事事,看书,或者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廊檐下胡思乱想。有时看到庭前寂然的海棠树有一小枝轻轻地弹动,知道是一只小鸟离枝飞去了。或者无目的地到处游逛,联大的学生称这种游逛为Wanderng。晚上,写作,记录一些印象、感觉、思绪,片片段段,近似A纪德的《地粮》。毛笔,用晋人小楷,写在自己订成的一个很大的棉纸本子上。这种习作是不准备发表的,也没有地方发表。不停地抽烟,扔得满地都是烟蒂,有时烟抽完了,就在地下找找,拣起较长的烟蒂,点了火再抽两口。

  睡得很晚。没有床,我就睡在一个高高的条几上,这条几也就是一尺多宽。被窝的里面都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条棉絮。我无论冬夏,都是拥絮而眠。条几临窗,窗外是隔壁邻居的鸭圈,每天都到这些鸭子呷呷叫起来,天已薄亮时,才睡。有时没钱吃饭,就坚卧不起。同学朱德熙见我到十一点钟还没有露面,--我每天都要到他那里聊一会的,就夹了一本字典来,叫:“起来,去吃饭!”把字典卖掉,吃了饭,Wanderng,或到“英国花园”(英国领事馆的花园)的草地上躺着,看天上的云,说一些“没有两片树叶长在一个空间”之类的虚无飘渺的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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