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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种离别》 作者:虹影

第2章 忠县

  我六岁时,连狗都嫌,黄皮寡脸,头发稀得打不起一个辫子。头脑迟钝得连过路收破烂的老头都惊奇。最后,母亲也失望了,左看右看都嫌我多余。大姐是文革前的老知青,趁文革武斗闹腾无人管,从三峡巫山农村回家,住了一阵子。不知为什么事与母亲大吵一顿,发狠说是要回乡下去。果然第二天她在收拾行李,说是行李,也不过是将家里她看得上的家什拿走。

  那是个星期天,母亲在堂屋里闷坐了好久,突然对大姐说,你要走,那就顺路把六六带回我的老家忠县吧。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一直尝试着把我送人,一直未成功,正巧大姐回家了,让我试试能否讨乡下哪个亲戚喜欢,算是对我降格以求。母亲没有告诉我她的阴谋,但是我感觉到她不要我,因此对离开这家好不好,也全然不当一回事。

  那个春末,天气已经暖和了,我跟着大姐坐轮船。那是第一次出远门,母亲一直把我们送到江边轮渡口。她的样子很漠然,我不理母亲,大姐也没好脸色。母亲掉头走得很快,大姐拉着我的手走得更快,上渡船过江,然后再去转大轮船。

  记得坐的是底舱,铁板地面,机器隆隆,与许多担扁担背东西的人挤在一块。到忠县县城,已是深夜。大姐说已经晚了,最便宜的旅馆我们两人付一个统铺位,花那钱也不值。结果她费了好多口舌,被允许在码头趸船上的凳子上过一夜。我们两人挤在一起,搭了件衣服凑合着到天亮。然后,第二天一早,我们坐第一班长途汽车,再赶山路,看着长江在眼前不断地消失,又不断地出现,一直到我腻透了任何风景,才听到村子里的狗吠乱叫,大姐说到了。

  大姐把我送到忠县乡下,住了两夜自己就回巫山去了。那时我以为这两个地方都在长江边,离得近,大姐会来看我,后来会查地图了才知道很远,她就是把我一个人撂下来狠心走了。大姐当知青那地方,就是著名的巫县小三峡。她落户的地方就是后来作为文物保护的大昌古镇。

  母亲的家乡关口有个石寨,在大坡石梯的山丘上,石头砌的,没人说得清是什么时候的建筑。老人说起码明清时就有了,说是张献忠打到过这儿,蛮族女将秦良玉把关,杀得个昏天黑地血流成河,攻守相持不下。石寨就是秦良玉山寨的岗亭,全由整块大青石而筑,但年久风化,石顶全坍了,前院的石缝里生满野草。村子里用来开露天群众大会或晒粮食什么的,墙沿四角立了不少草人,草人手里还塞了一把芭蕉扇,风一吹,扇子就动,吓唬来偷吃粮食的麻雀。这古老的石寨,在村口池塘边,透过树枝就望得见,算是这个“关口”村的历史见证。后来我恨这地方的一些人,就认为他们都是反动分子秦良玉的后人;再后来我恨这地方的那些人,就觉得他们应当是张献忠手下的屠夫留的种。

  我先在大舅家落脚,大姐嫁给了大舅的大儿子,大舅同时也是大姐的公公,大舅妈在大饥荒饿死,一直未娶,他们生有三儿一女。二舅与大舅家的两间平瓦房连在一起,各有草屋和搭的猪圈,猪圈边就是茅房,几根树桩钉在一起,四周是竹篱笆。

  我的到来,让这个一向平静的寨子掀起波澜,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到大舅门前看城里的“小姐”是什么样?这里几乎没有从大城市来的亲戚,倒是有人出去过,比如我母亲当年逃婚,一出去就不再回来。这儿人到了非出去不可时,那也是天垮下来的绝境,如果数一下村里去过大城市的人,那就是我这两个舅舅,他们在我未出生前,抬着重病快死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去重庆交给我母亲,送到了就赶快回转。

  那些看稀奇的村里人失望极了:屋子里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满头黄毛,眼睛充满恐惧,而且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也没有笑脸,穿得几乎和他们一样破旧。也拿不出任何礼包,连农村人走亲戚,都要带自家做的麻花或红糖。可我什么也没有带,母亲只想把我从她身边赶走,完全没有想到这些细节。那些人很快就散了。当晚我和小姐姐一起睡。

  有一天幺姨来关口接我,她离得比较近,翻过两座山越过三条溪沟就到了。幺姨长得不像母亲,五官较小,眯眯眼,个子也小。她没有儿女,丈夫在煤矿挖煤,经济情况比舅舅们好一些,可是她天天提心吊胆,害怕丈夫被炸死,因为这小煤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塌方、瓦斯爆炸事件,死人是经营小煤矿预算的一部分。

  幺姨坐下没一会儿,拉着我的手就落泪,我没有办法让她停,就跟着她哭,我哭的是自己被重庆城里的母亲抛弃,一辈子就留在这偏远的农村。我一哭,幺姨就停住哭,带我到小河沟去捉螃蟹。

  那天遇见一条大花蛇,我吓坏了,幺姨竟和那蛇对视,而且拾了一颗石子,抛上半空,嘴里念念有词。那蛇身子伸得很高,但费劲地弯过脑袋去看那石子,最后整个身体垮倒在地上,一溜烟不见了。我从惊吓中缓过劲来,问幺姨怎么一回事?她说,遇见那种蛇,就要比高矮,若抛出的石子高到连蛇抬起头都看不见,蛇就会饶了我们。

  我在幺姨那儿住了很久,有天表姨来幺姨家,说是有事耽搁,不然早就来接我了。她生得白净,不像风吹日晒的农妇,头发在脑后绾得整整齐齐,穿得也干净。总之,我当时一下就被她的端正模样吸引住了。幺姨舍不得我走,但表姨态度很坚决,说以前我母亲在乡下时与她最要好,现在母亲把她的么姑娘送到乡下来,能不管吗?不过她们在屋里商量了一天,最后达成协议,我先去她那里,然后再回来。

  表姨那儿很远,就在长江边的丰都鬼城附近。我们走了一天山路,她走路不快,因为她说小时家里对她期望太高,要嫁个好人家,被缠了脚。她实在受不了,就悄悄放脚,被家里发现,狠狠打了一顿,重新缠脚,但又被她放了。这么折腾过几次,那双脚就不成样子了。我们一路说着话,等到她家天就黑尽了。表姨是第一个打开我话匣子的人,她喜欢问我,我也喜欢问她,关于重庆城里的事,她最感兴趣。

  她说很后悔,当初应该跟你妈一起跑到重庆,哪怕做纱妹,也比在农村强。

  我问她为什么不走呢?

  她说有些东西丢不下。

  问她什么东西。她笑笑,说你是小娃儿,你不懂,有一天你懂了,表姨再讲给你听。

  表姨爹已经做好玉米稀饭等我们。比起其他亲戚,表姨家的房子最像模像样:石头房子,屋顶很高,其实就是一个旧时碉堡。解放那阵分田分地时,那个石房子里炸死的国民党士兵太多,邪气太重,没人敢要,就分给了她家。此后,她遇到来村里做石匠的表姨爹,他被招做上门女婿。

  表姨告诉我这个故事,说她自己八字大,压得住邪。她的话我相信。在重庆南岸家里的阁楼上,我总看见一个白衣女鬼,家里三个姐姐也都看见过,只是我见到次数最多,所以最有理由害怕。可是在这小石屋里,一次也没有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有听到什么怪声音,看来只要阳气足,鬼屋不是个坏地方。

  表姨门前有一棵李子树,我来没几天,这棵李子树就开满花朵。记得天天爬到李树上,远远看表姨爹从村口那个山道回家来,肩上扛着一个布袋,里面是锤头、钻子、剁斧之类的工具,他们抱养了一个孤儿,比我大五岁。十一岁就跟被村里全劳力一样下田。

  生产队队部的院子在一个洼地。我们站在山坡上就看得见。有一天生产队长来动员表姨去斗地主。表姨说,地主和他的老婆不是土改时已经被枪毙了吗?我不跟魂斗。

  生产队长说,不是老地主,是少爷。附近的知青说是国家要搞的。那些知青都跟我大姐一样,是在文革前就到农村去的,这么些年生活寡淡无味,终于轮到“革命”的机会了。

  少爷?解放那阵子他才四岁,斗他?表姨说。

  生产队长说,你以前在他家当过丫环,你最知道他家怎么欺压我们穷人。所以,你一定要斗。

  队长走后,表姨很难过。她说,地主一家子对她不错,再说那少爷就是小时看见父亲被敲了沙罐毙掉,吓得半死,变成神经病了。

  表姨在家装病,被队长狠狠骂了一顿,不过也拿她没办法,她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出身。

  我那天跑下山坡去,队部的院子热热闹闹,天井和堂屋里站着人,坡上也坐了不少人,拖儿带女的。那个地主的少爷被押上来,一个瘦高个青年,衣服又破又脏,头发长得不男不女,但一脸漠然,别人骂他,他笑;别人数他罪状,他笑;有知青上台阶去扇他耳光,他也笑。直到后来把他斗垮在地上,才算收场。

  我跑回屋里对表姨讲那里发生的一切。表姨说,我就知道会这样,这个孩子活不长,老天爷,观世音菩萨,行个好吧,让他平安吧!她的样子非常伤心。我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次表姨爹说是要带我去一个工地,那儿差石匠,而且离鬼城冥府不远。他一早带上我,我就在工地等他做完事。然后他带我往街上走。他指着山顶那些若隐若现的房子说,那是阴间地府,凡是人死了,都到那里报到,做善事的升天或投个好人家,做恶事的,得下地狱下油锅,受各种惨不忍睹的酷刑,永世不得翻身。

  我很害怕,却又有些向往。那条铺了青石块的街,两边全是一两层的房子,往山上走的小路真是鬼气森森。但是爬了一半山,表姨爹忽然改变主意,不带我上去。说小孩子看了不好,女孩子看了更不好。

  我不敢反对。

  下山后,街上摆出小摊,都点起油灯,卖煮熟的红辣子鸡块,说是鸡避邪。他买了一个鸡头,叫我立即就吃。然后拉着我的手就走,说赶快,趁天还未黑,若天黑了,街上不会有人,全闭门闭窗。表姨爹带我搭了一艘船,是一个拖轮,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然后我们上岸,重新走山路回村子。

  长大后我去过那鬼城冥府好几次,就在重庆下游丰都县的长江北岸上,古木参天,有些古庙,神宫古石刻,非常特别。奈何河桥得一步跨过才顺当,还有鬼门关、黄泉路和十八层地狱,每隔几年修些新玩意添些新颜色,最后一次把我吓了一跳,对面整座山修了供观光的种种传说中的景物,还有天堂仙境,玉皇大帝崭新的雕像占了半山,在长江上就可见到,好像在发扬正气,压倒邪气。那条古朴的街也越来越商业化。

  记得那一夜表姨一直在怪表姨爹胆小。但是第二天,表姨就去山里摘回艾蒿菖蒲,几枝挂在门口,几枝拿在手上点火烧,在我周身来回熏烟,熏得我只有闭上眼睛,泪直流。表姨用雄黄酒洒在门口窗子,说不然鬼会缠住我,这样做过后,鬼会自动离开,知道认错了人。为了保险,她在太阳下山后,叫我学她的样,对着东山连连吐三次口水,然后跪在地上,对着西天磕三个头。

  天还漆黑,生产队长就在院门前叫出工了,等他们上了地里,公鸡才叫。

  表姨让我帮她扯线,一件旧衣服。我得边扯边绕在一个木凳上,扎成一束,洗了再重新织。表姨织了两件线衣,一件给她的儿子,另一件想必是给表姨爹的。那天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她的儿子也睡了,表姨爹还未回来。我看见她拿着线衣,包了一些吃的就往处走。她走得很秘密,可我还是发现了。跟在她后面,我发现她竟然是去村边的土屋。里面住的就是那个被斗的少爷。少爷见了她也不傻笑,眼睛盯得直直的,不过两人没有说话。

  怕表姨看见,我就独自回了,之后也没敢问表姨。

  那时每天我和当地孩子一样去山上拾柴和打猪草剁猪草。每天吃晚饭很早,每家每户如此,为了省煤油灯,有时农田活忙了,吃饭晚了,就烧着麦桔杆和枯草,取炉火照明洗菜做事。往往一屋子都是烟,熏得人直咳嗽。

  晚上一盏小油灯早早就吹熄。

  第二年清明节很快就到了,我们几家人到关口后山给外公外婆上坟。一路上扔野菜团子,说是打恶狗饼,每人头上系根白布条,表示孝敬,祖宗保佑着,凡有厄运来临,必先显灵,让后辈逃脱。他们剪了好些纸人纸马纸牛羊,还糊纸房子纸床,在坟前烧掉,说是这样亲人在阴间可享受。

  上完坟回来,我留在二舅家,他说要带我去大石寨。我以为是村子里的石寨,说我自己就去得。二舅说,村里的是小石寨,江边有大石寨,川江上下都有名,就在江边山崖边上,有十二层,高入云里。可是二舅给春耕病倒了,二舅妈就让村里一个远房亲戚把我送到表姨家。表姨说没去好,因为那个地方早就被“闹革命,破四旧”的知青封了,里面的菩萨早就被砸得稀烂。

  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表姨就在把家里把碎布收集起来,用面粉做浆糊,抹在碎布上,做布壳,她将布壳剪下修鞋样,每天吃饭前趁着天光扎几针。

  那是八月的一个大太阳天,有人捎来口信:大舅接到二姐代母亲写来的信和路费钱,让幺姨送我回重庆上学。那一天我把村子跑了一个遍,最后我抱着表姨哭起来,表姨说,“乖女,你妈啷个会不要你。我就一直不信这点。”她也哭了,说真舍不得我离开,但是她为我能回重庆大城市而高兴。

  她和表姨父把我送回关口,那天傍晚幺姨也赶来了,她们一人拿出一只红布鞋,扎得结结实实,幺姨做的右脚上还绣了两朵小小的豌豆花。她们让我伸出脚来试,大了一些,说是要这样,我脚长得快,上二年级还能穿。不过幺姨说不全是她做的,因为她眼睛不好,二舅妈也扎了几针。

  我问怎么一直不知她们在为我做鞋子呢?

  她们说心里有这个预感,她们去神坎许了愿的,这样穿鞋的人才会一路平安,红色也是图个吉利,能走到天边,越远命就跟以前不同,起码比她们的命好。

  一群女人在大舅屋子里闹嚷嚷时,二舅把我叫出来,偷偷塞给我十块钱,我知道十块钱是个大数字,我手中从来没有捏过钱,所以说什么也不要。但是一向好脾气的二舅说,你不要,等一会儿就把你捆在屋里,不让你走。

  我吓坏了,赶紧收下。他才放心地走了。回到重庆,我把这钱交给母亲,母亲拿着钱眼泪就流出来了。

  幺姨在重庆城里很不习惯,她放心不下丈夫,就回去了。她走了,我的衣袖上还插了一根穿着线的小针,看见父亲的钮扣掉了,我就赶快缝上。家里哥姐笑话我,不准我把针插在袖子上,认为这是乡巴佬的作法,硬把针取走了。那双红布鞋,我从乡下一直穿到城里,穿到小学里,同学围着那双鞋子看,手工做的,即使做得细工细活,他们也笑个不停。不过我不在乎。我的脚长得很快,不到一年就穿不了了,剪掉后半截做拖鞋。等到我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我与姐姐下长江洗衣服,那双鞋子就顺水飘走了,我追不上,一个漩涡就吞没了它们。

  我很伤心。有一天晚上梦见我回到关口,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我跟着那下山的路,去找丰都的表姨,可是表姨也不在。过了几年母亲告诉我,表姨去世了,先是那少爷生病死了。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少爷就是表姨的亲生儿子,丫头生的,所以一直没法说。一解放,她更不敢相认,那亲生儿子还很小,亲眼看见父亲及一家人被枪毙,吓出病来。表姨就只好一直瞒下去。表姨临死才告诉幺姨,幺姨来重庆才说给母亲听,两个女人关在房里落了好多泪。

  我是后来才明白,母亲乡下的亲人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收留我,每家都困难,多一张嘴吃饭,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大家达成协议,每家分担一点。

  大姐是个大嘴巴,想必早就给我的亲戚说清我是私生女的来历,可是在那里,他们就当什么都没有过,对我比他们自家的孩子还好,如果只有一个叶儿粑,他们都宁肯自己不吃,让给我吃。

  如果我的母亲不是突发爱心,把我从农村接回重庆城里,让我上学识字,我恐怕也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世界最不少的就是诗人作家。但对我个人而言,命运就不一样了。我的三峡亲戚们再好,在中国也是三等公民。母亲若把我留在那里,我现在也跟着因三峡大坝拆迁到新地,每天做农田,现在已经给孙子纳鞋底了。

  写到这里,我就非常害怕。

  现在忠县有一半在水中,每每坐船经过,心里难过。想起小时听过的故事,有一家人避逃灾难,得到祖宗帮助,靠一张毯子沉入湖底。昔日邻居想向这家人借一个犁靶,就对着湖连叫三声他们家里人的名字,然后喊:“我想借一个犁靶。”不一会儿,犁靶就升上湖面来。

  如果真有先祖鬼魂,那么有一天,当我也对着那个全世界的超级大平湖,连连叫上三声我那些亲人的名字,那双幺姨亲手纳的红布鞋会升上来吗?那个沉在水底的村庄,那个小石寨,那个大石寨,我六岁时经历的世界,在我整个灰暗的童年就像一线光,都会露出水面吗?

  不管怎样,清明快到,我该回到故里,顺水放上些花,就是那双红布鞋上的豌豆花,让花瓣沉没到我的三峡亲戚们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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