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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种离别》 作者:虹影

第30章 另一个女人

  你不时会想起她,哪怕是多年以后,半个地球之外。那是另一个女人,完全不同的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长长的大衣,头戴黑色贝雷帽,看起来比你还高。她已经过了青春年华,但是她的背影依然那么风姿绰约。掉光树叶的梧桐树,衬托出这个地中海地区不常有的寒冷。她乘火车到法国南部,凛冽的风刮在身上,使她的脸微微发红,这个下午,日落之前,到达可爱的普罗旺斯。

  她是从波兰来的,在奥斯威辛时,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犹太女人,生来就受尽折磨。因为受尽折磨,反而显出一种神定心闲的气韵。你记不起她的名字,她告诉你时,你的眼睛在看她的脸,没有留神她说的话:好像是叫苏姗娜或莎宾娜,反正名字里有一个什么娜。

  她不管你在想什么,把手套取下,便把话直接扔过来:“今晚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你微笑了,女人这么直截了当,非常少见,但是极其可爱。突然你有点伤感,因为她长得不像一个西方女子,而有点像从前一个什么女人,当然是在中国。

  你客气地说:“我来找你。”

  “不,我到你的房间来,我喜欢到别人的房间。”她说完,就走掉了。

  旅馆外的风有点凉,你也是今晚火车到达南部,没准与那个胆大的女人同一趟火车。来南方,仿佛就是为了这场艳遇。你摇摇头,顺着有些斜坡的小街,那儿有家咖啡馆,香味浓烈。你决定先喝一杯,再吃点东西,便去会场。好久没一个人轻松地坐在陌生人中间,静静地待着。

  墙上挂满各式画,其中有幅画,是个穿旗袍的东方女子,旧上海,错了,画下面有行字,提醒你这是满洲国的电影明星广告。那个女人老家应该在长春一带,皮肤白皙,头发生得好。她躺在床边,右手拿着一把剥水果的小刀,她剥了一个大甜橙,将橙瓣摆成一个方形。看着皮从刀尖上掉下地板,脸转向天花板,右手往下一用劲,左手腕被她割破。刀子一进去就没有拔出来,血一点一点流尽,浸透在床下的橙子上,顺着地板的缝往下渗,爱恨皆像生命结束时那一刻虚无,空气轻浮。她紧闭的嘴唇苍白,眼睛里光散尽。现实就是一把刀,她想爱你一生。她割腕前与你大吵,要你和她结婚,还要你与她一起结束生命。

  “如果婚姻可以改变可怕现实,那么我愿意与你结婚。”你说完摇摇头,决定从她的生活中离开。事实上,那时你已经受到有关部门的警告,勒令你从这城市消失,否则你这个人就会消失,而不仅仅是你的声音。

  二十七年前,你宁愿天天都在田地种地瓜和玉米,进入田边洞穴睡觉,不再想其他任何事。可事与愿违,你成了一个作家,即便是不在意身外之事,可是身外之事却始终萦绕你。她手缝的枕头套子,上面的蓝靛花,这么多年了,总晃动在你眼前,甚至她的呼吸,就像这杯咖啡冒出的热气,撩着脸颊,有点痒,有点心暖。

  晚上的演讲很平淡,你,还有三个女人,在台上谈生活和写作。写作使你成为一个听见来自世界尽头声音的人,想想也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们要消除的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比你的生命更让他们害怕。

  那个爱你的女人如今葬在何处?你很想从这空谈艺术的台上走下来,到她的坟边坐一会儿,说一下你的心事。你很想握着她的手,抚摸那一道存在于你心里的刀伤。

  台上的三个女人,一个在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自由创作,身体写作;一个在说如何在法国用法语写作成功,不管什么潮流,她都混得转。是否还有一个女人,是否需要写。

  当晚,那个从奥斯威辛来的女人果然进了你的房间,她像一只猫,钻进你的被窝。你搂住她,是由于她来自那种地狱似的地方。你一改平日的冰冷,目光变得温情脉脉。可十五分钟过去,你仍是对她没有欲望。她摸摸你,轻轻嘘一口气:“这样就好,就这样躺着最好。”她懂得安慰,声音里听不出来她的失望。房间里没有开灯,屋里月光稀弱,能看见附近教堂的尖顶。你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和她讲起这晚上的演讲,说你很后悔来这里,没有必要讲话。

  她说她当时在下面,她把你的手拿到唇边,轻轻吻了吻,说:“无语就是呼喊。”

  其实她习惯逗弄异性,这个世界有什么可以让人忘掉国家加给个人的灾难,惟有做爱。她很小就这么认为,一旦开始身体力行,便收不住。她对你简单说起她的经历,波兰犹太人,一大家子就她们母女俩死里逃生。战争结束后,母亲在镇上小小的邮局上班,她上完学后,在一家诊所当护士。但是母亲日夜无法摆脱在集中营的日子,“只有做爱,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装入一些我身上的负荷,就行了。”母亲这么告诉她时,声调带着疯狂。母亲总是带一些陌生男人回家,他们大多是她的顾客。当她开始感到母亲的痛苦,母亲的痛苦就减轻了许多。命运如此有理由让她承继了母亲的活法,而且在母亲过世之后,她从未梦见母亲,相反,总是梦到集中营,一件件事就同亲历。应该是这样的,她的胎教就是集中营。母亲死了,就算母亲活着,那个不安的魂也会一样附在她的身上。

  她坐了起来,慢慢脱衣服,声音有点怪。你好奇地拧亮床前灯。她倒很大方,没有改变动作,仿佛有意让你看,也喜欢被你看。乳罩摘掉后,她的乳房、她的脖子,早在许多年前,就不像一个少妇,岁月在她身上拿走很多东西,不过,她的眼睛依然明亮。

  “因为我没有言语,你最后才决定来这儿。”你把她没说完的话点出来。通常如此,语言胜过行动的人,真要行动,却是要下一番决心。

  她笑了,伸手去关灯,“是的,亲爱的。”

  一夜情通常是惊天动地。可那一夜,你和她如爱人,她的温柔缓解了你内心绷紧的神经。第二天,你坐火车回巴黎,叫出租回到半山坡的公寓时,你终于想起,她到底叫什么名字,而且,你不止一次遇到过她。

  如果这是个错觉,当然更好。火车轰隆,火车摇篮般使你沉入梦中。真是的,好久没有这么一个安宁的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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