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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述怀》 作者:季羡林

第21章 此情犹思(1)

  我的第一位老师

  他实际上不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在他之前,我已经有几位老师了。不过都已面影迷离,回忆渺茫,环境模糊,姓名遗忘。只有他我还记得最清楚,因而就成了第一了。

  我这第一位老师,姓李,名字不知道。这并非由于忘记,而是当时就不注意。一个九岁的孩子,一般只去记老师的姓,名字则不管。倘若老师有“绰号”--老师几乎都有的--,则只记绰号,连姓也不管了。我们小学就有“Shiao Qian’r(即知了,蝉。济南这样叫,不知道怎样写)”、“卖草纸的”等等老师。李老师大概为人和善,受到小孩子的尊敬,又没有什么特点,因此逃掉起“绰号”这一有时颇使老师尴尬的关。

  我原在济南一师附小上学,校长是新派人物,在山东首先响应五四运动,课本改为白话。其中有一篇《阿拉伯的骆驼》,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寓言故事。我叔父忽然有一天翻看语文课本,看到这一篇,勃然大怒,高声说:“骆驼怎么能会说话!荒唐之至!快转学!”

  于是我就转了学,转的是新育小学。因为侥幸认识了一个“骡”字,震动了老师,让我从高小开始,三年初小,统统赦免。一个字竟能为我这一生学习和工作提前了一两年,不称之为运气好又称之为什么呢?

  新育校园极大,从格局上来看,旧时好像是什么大官的花园。门东向,进门左拐,有一排平房。沿南墙也有一排平房,似为当年仆人的住处。平房前面有一片空地,偏西有修砌完好的一大圆池塘,我可从来没见过里面有水,只是杂草丛生而已。池畔隙地也长满了杂草,春夏秋三季,开满了杂花,引得蜂蝶纷至,野味十足,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倘若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来到这里,必然认为是办学的最好的地方。

  进校右拐,是一条石径,进口处木门上有一匾,上书“循规蹈矩”。我对这四个字感到极大的兴趣,因为它们难写,更难懂。我每天看到它,但是一直到毕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石径右侧是一座颇大的假山,石头堆成,山半有亭。本来应该是栽花的空地上,现在却没有任何花,仍然只是杂草丛生而已。遥想当年鼎盛时,园主人大官正在辉煌夺目之时,山半的亭子必然彩绘一新,耸然巍然。山旁的隙地上也必然是栽满了姚黄魏紫,国色天香。纳兰性德的词:“晚来风动护花铃,人在半山亭”所流露出来的高贵气象,必然会在这里出现。然而如今却是山亭颓败,无花无铃,唯有夕阳残照乱石林立而已。

  可是,我却忘记不了这一座假山,不是由于它景色迷人,而是由于它脚下那几棵又高又粗的大树。此树我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它春天开黄色碎花,引得成群的蜜蜂,绕花嗡嗡,绿叶与高干并配,花香与蜂鸣齐飞,此印象至今未泯。我之所以怀念它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年连小学生也是并不那么“循规蹈矩”的--那四个字同今天的一些口号一样,对我们丝毫也不起作用。如果我们觉得哪个老师不行,我们往往会“架”(赶走也)他。“架”的方式不同,不要小看小学生,我们的创造力是极为丰富多彩的。有一个教师就被我们“架”走了。采用的方式是每个同学口袋里装满那几棵大树上结的黄色的小果子,这果子味涩苦,不能吃,我们是拿来作武器的。预备被“架”的老师一走进课堂,每人就从口袋里掏出那种黄色的小果子,投向老师。宛如旧时代两军对阵时万箭齐发一般,是十分有威力的。老师知趣,中了几弹之后,连忙退出教室,卷起铺盖回家。

  假山对面,石径左侧,有一个单独的大院子,中建大厅,既高且大,雄伟庄严,是校长办公的地方。当年恐怕是大官的客厅,布置得一定非常富丽堂皇。然而,时过境迁,而今却是空荡荡的,除了墙上挂的一个学生为校长画的炭画像以外,只有几张破桌子,几把破椅子,一副寒酸相。一个小学校长会有多少钱来摆谱呢?

  可是,这一间破落的大厅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至今历历如在眼前。我曾在这里因为淘气被校长用竹板打过手心,打得相当厉害,一直肿了几天,胖胖的,刺心地痛。此外,厅前有两个极大的用土堆成用砖砌好的花坛,春天栽满了牡丹和芍药。有一年,我在学校里上英文补习夜班,下课后,在黑暗中,我曾偷着折过一朵芍药。这并不光彩的事,也使我忆念难忘,直至今天耄耋之年,仍然恍如昨日。

  大厅院外,石径尽头,有一个小门,进去是一个大院子,整整齐齐,由东到西,盖了两排教室,是平房,房间颇多,可以供全校十几个班的学生上课。教室后面,是大操场,操场西面,靠墙还有几间房子,老师有的住在那里。门前两棵两人合抱的大榆树,叶子长满时,浓荫覆盖一大片地。树上常有成群的野鸟住宿。早晨和黄昏,噪声闹嚷嚷的,有似一个嘈杂无序的未来派的音乐会。

  现在该说到我们的李老师了。他上课的地方就在靠操场的那一排平房的东头的一间教室里。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数学、地理、历史什么的。他教书没有什么特点,因此,我回忆不出什么细节。我们当时还没有英文课,学英文有夜班,好像是要另出钱的,不是正课。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一个细节来:李老师在我们自习班上教我们英文字母,说这个字母就像是一只大蜂子,腰细两头尖。这个比喻,形象生动,所以一生不忘。他为什么讲到英文字母,其他字母用什么来比喻,我都记不清了。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至今难以忘怀。有一年春天,大概是在清明前后,李老师领我们这一班学生,在我上面讲到的圆水池边上,挖地除草,开辟出一块菜地来,种上了一些瓜果蔬菜一类的东西。我们这一群孩子,平均十一二岁的年龄,差不多都是首次种菜,眼看着乱草地变成了整整齐齐、成垅成畦的菜地,春雨沾衣欲湿,杏花在雨中怒放。古人说:杏花、春雨、江南。我们现在是杏花、春雨、北国。地方虽异,其情趣则一也。春草嫩绿,垂柳鹅黄,真觉得飘飘欲仙。那时候我还不会“为觅新词强说愁”,实际上也根本无愁可说,浑身舒服,意兴盎然。我现在已经经过了八十多个春天,像那样的一个春天,我还没有过过,今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同李老师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众多的小学老师,我只记住了李老师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了吧。李老师总是和颜悦色,从不疾言厉色。他从来没有用戒尺打过任何学生,在当时体罚成风、体罚有理的风气下,这是十分难得的。他住的平房十分简陋,生活十分清苦。但从以上说的情况来看,他真能安贫乐道,不改其乐。

  我十三岁离开新育小学,以后再没有回去过。我不知道,李老师后来怎样了,心里十分悔恨。倘若有人再让我写一篇《赋得永久的悔》,我一定会写这一件事。差幸我大学毕业以后,国内国外,都步李老师后尘,当一名教师,至今已有六十多年了,我当一辈子教员已经是注定了的。只有这一点可以告慰李老师在天之灵。

  李老师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

  难道人到了晚年就只剩下回忆了吗?我不甘心承认这个事实,但又不能不承认。我现在就是回忆多于前瞻。过去六七十年不大容易想到的师友,现在却频来入梦。

  其中我想得最多的是董秋芳先生。

  董先生是我在济南高中时的国文教员,笔名冬芬。胡也频先生被国民党通缉后离开了高中,再上国文课时,来了一位陌生的教员,个子不高,相貌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一只手还似乎有点毛病,说话绍兴口音颇重,不很容易懂。但是,他的笔名我们却是熟悉的。他翻译过一本苏联小说:《争自由的波浪》,鲁迅先生作序。他写给鲁迅先生的一封长信,我们在报刊上读过,现在收在《鲁迅全集》中。因此,面孔虽然陌生,但神交却已很久。这样一来,大家处得很好,也自是意中事了。

  在课堂上,他同胡先生完全不同。他不讲什么现代文艺,也不宣传革命,只是老老实实地讲书,认真小心地改学生的作文。他也讲文艺理论,却不是弗里茨,而是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都是鲁迅先生翻译的。他出作文题目很特别,往往只在黑板上大书“随便写来”四个字,意思自然是,我们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丝毫不受约束,有绝对的写作自由。

  我就利用这个自由写了一些自己愿意写的东西。我从小学经过初中到高中前半,写的都是文言文;现在一旦改变,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应。原因是我看了大量的白话旧小说,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鲁迅、胡适、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茅盾、巴金等人的小说和散文几乎读遍了,自己动手写白话文,颇为得心应手,仿佛从来就写白话文似的。

  在阅读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在无意识中形成了自己对写文章的一套看法。这套看法的最初根源似乎是来自旧文学,从庄子、孟子、史记,中间经过唐宋八大家,一直到明末的公安派和竟陵派,清代的桐城派,都给了我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灵感。这些大家时代不同,风格迥异,但是却有不少共同之处。根据我的归纳,可以归为三点:第一,感情必须充沛真挚;第二,遣词造句必须简练、优美、生动;第三,整篇布局必须紧凑、浑成。三者缺一,就不是一篇好文章。文章的开头与结尾,更是至关重要。后来读了一些英国名家的散文,我也发现了同样的规律。我有时甚至想到,写文章应当像谱乐曲一样,有一个主旋律,辅之以一些小的旋律,前后照应,左右辅助,要在纷纭变化中有统一,在统一中有错综复杂,关键在于有节奏。总之,写文章必须惨淡经营。自古以来,确有一些文章如行云流水,仿佛是信手拈来,毫无斧凿痕迹。但是那是长期惨淡经营终入化境的结果。如果一开始就行云流水,必然走入魔道。

  我这些想法形成于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并没有清醒的意识。它也流露于不知不觉之中,自己也没有清醒的意识。有一次,在董先生的作文课堂上,我在“随便写来”的启迪下,写了一篇记述我回故乡奔母丧的悲痛心情的作文。感情真挚,自不待言。在谋篇布局方面却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殊之处。作文本发下来了,却使我大吃一惊。董先生在作文本每一页上面的空白处都写了一些批注,不少地方有这样的话:“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等等。我真是如拨云雾见青天:“这真是我写的作文吗?”这真是我的作文,不容否认。“我为什么没有感到有什么节奏呢?”这也是事实,不容否认。我的苦心孤诣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却为董先生和盘托出。知己之感,油然而生。这决定了我一生的活动。从那以后,六十年来,我从事研究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与文章写作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感情一受到剧烈的震动,所谓“心血来潮”,则立即拿起笔来,写点什么。至今已到垂暮之年,仍然是积习难除,锲而不舍。这同董先生的影响是绝对分不开的,我对董先生的知己之感,将伴我终生了。

  高中毕业以后,到北京来念了四年大学,又回到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然后在欧洲呆了将近十一年,1946年才回到祖国。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内,我一直没有同董秋芳老师通过信,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50年代初,在民盟的一次会上,完全出我意料之外,我竟见到了董先生,看那样子,他已垂垂老矣。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也非常激动。但是我平生有一个弱点: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董先生看来也是如此。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把火,表面上却颇淡漠,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概了。

  我生平还有一个弱点,我曾多次提到过,这就是,我不喜欢拜访人。这两个弱点加在一起,就产生了致命的后果:我同我平生感激最深、敬意最大的老师的关系,看上去有点若即若离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董先生退休了,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绍兴。这时候大概正处在十年浩劫期间,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顾不暇,没有余裕来想到董先生了。

  又过一些时候,听说董先生已经作古。乍听之下,心里震动得非常剧烈。霎时,心中几十年的回忆、内疚、苦痛,蓦地抖动起来。我深自怨艾,痛悔无已。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看来我只能抱恨终天了。

  我虽然研究佛教,但是从来不相信什么生死轮回,再世转生。可是我现在真想相信一下。我自己屈指计算了一下,我这一辈子基本上是一个善人,坏事干过一点,但并不影响我的功德。下一生,我不敢,也不愿奢望转生为天老爷,但我定能托生为人,不至走入畜生道。董先生当然能转生为人,这不在话下。等我们两个隔世相遇的时候,我相信,我的两个弱点经过地狱的磨炼已经克服得相当彻底,我一定能向他表露我的感情,一定常去拜访他,做一个程门立雪的好弟子。

  然而,这一些都是可能的吗?这不是幻想又是什么呢?“他生未卜此生休”。我怅望青天,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对陈寅恪先生的一点新认识

  我忝列寅恪先生门下,自谓颇读了一些先生的书,对先生的治学方法有一点了解,对先生的为人也有所了解,自己似乎真正能了解陈寅恪先生了。

  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我以前注意到,先生是考据大师,其造诣之深决不在乾嘉诸朴学大师之下。但是,有一点却是乾嘉大师所无法望其项背的。寅恪先生决不像乾嘉大师那样似乎只是为考证而考证,他在考证中寓有极深刻的思想性,比如他研究历史十分重视民族关系,文化关系,对外文化交流的关系,以及家族和地域关系等等。读了他的著作,决不会仅仅得到一点精确的历史知识,而是会得到思想性和规律性极强的知识和认识,让你有豁然开朗之感。

  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寅恪先生在这一点上是很突出的。梁任公先生思想活泼,极富创新能力,但是驳杂多变,不成体系。王静安先生早期颇具一个哲学家、思想家的素质;但是,到了晚年,则一头钻入考据探讨中,不复有任何思想色彩。赵元任先生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不在我讨论范围之内。总之,我认为在清华四大导师中,寅恪先生是最具备一个思想家素质的人。至于先生是不是一个杰出的思想家,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问题。

  最近读了李慎之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学术界》2000年第5期),极有创见,论证极能说服人。我恍然大悟,寅恪先生是中国20世纪杰出的思想家之一,我深信不疑。这种近在眼前的事,我在几十年中竟没有悟到,愧一己之愚鲁,感慎之之启迪。在内疚之余,觉得自己对寅恪先生的认识,终于又近了一步,又不禁喜上眉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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