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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述怀》 作者:季羡林

第24章 此情犹思(4)

  中行先生的文章,我不敢说全部读过,但是读的确也不少。这几篇谈红楼沙滩的文章,信笔写来,舒卷自如,宛如行云流水,毫无斧凿痕迹,而情趣盎然,间有幽默,令人会心一笑。读这样的文章,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文中谈到的老北大的几种传统,我基本上都是同意的。特别是其中的容忍,更合吾意。蔡孑民先生的“兼容并包”,到了今天,有人颇有微词。夷考其实,中外历史都证明了,哪一个国家能兼容并包,哪一个时代能兼容并包,那里和那时文化学术就昌盛,经济就发展。反之,如闭关锁国,独断专行,则文化就僵化,经济就衰颓。历史事实和教训是无法抗御的。文中讲到外面的人可以随时随意来校旁听,这是传播文化的最好的办法。可惜到了今天,北大之门固若金汤。门外的人如想来旁听,必须得到许多批准,可能还要交点束脩。对某些人来说,北大宛若蓬莱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对北大,对我们社会,这样做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请读者诸君自己来下结论吧!我不敢越俎代庖了。

  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极富有特色的。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决不板滞,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中行先生学富五车,腹笥丰盈。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须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在许多评论家眼中,中行先生的作品被列入“学者散文”中。这个名称妥当与否,姑置不论。光说“学者”,就有多种多样。用最简单的分法,可以分为“真”“伪”两类。现在商品有假冒伪劣,学界我看也差不多。确有真学者。这种人往往是默默耕耘,晦迹韬光,与世无忤,不事张扬。但他们并不效法中国古代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他们也写文章。顺便说上一句,主张“不立文字”的禅宗,后来也大立而特立。可见不管你怎样说,文字还是非立不行的。中行先生也写文章,他属于真学者这一个范畴。与之对立的当然就是伪学者。这种人会抢镜头,爱讲排场,不管耕耘,专事张扬。他们当然会写文章的。可惜他们的文章晦涩难懂,不知所云。有的则塞满了后现代主义的词语,同样是不知所云。我看,实际上都是以艰深文浅陋,以“摩登”文浅陋。称这样的学者为“伪学者”,恐怕是不算过分的吧。他们的文章我不敢读,不愿读,读也读不懂。

  读者可千万不要推断,我一概反对“学者散文”。对于散文,我有自己的偏见:散文应以抒情叙事为正宗。我既然自称“偏见”,可见我不想强加于人。学者散文,古已有之。即以传世数百年的《古文观止》而论,其中选有不少可以归入“学者散文”这一类的文章。最古的不必说了,专以唐宋而论,唐代韩愈的《原道》、《师说》、《进学解》等篇都是“学者散文”,柳宗元的《桐叶封弟辨》也可以归入此类。宋代苏轼的《范增论》、《留侯论》、《贾谊论》、《晁错论》等等,都是上乘的“学者散文”。我认为,上面所举的这些篇“学者散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文采斐然,换句话说,也就是艺术性强。我又有一个偏见:凡没有艺术性的文章,不能算是文学作品。

  拿这个标准来衡量中行先生的文章,称之为“学者散文”,它是决不含糊的,它是完全够格的。它融会思想性与艺术性,融会到天衣无缝的水平。在当今“学者散文”中堪称独树一帜,可为我们的文坛和学坛增光添彩。

  记周培源先生

  如果论资排辈,周培源先生应该算是我的老师。说话为什么这样绕弯子呢?原因是,我于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当时周先生是清华教授。但是,我学的是西洋文学系,而周先生则是物理教授,并无任何接触。只是有时在校园中林荫路上看到周先生伉俪走过而已。当时教授在社会上地位极高,待遇优厚,而且进可以官,退可以学。在我们青年学生眼中,望之如神仙中人。

  一直到1952年院系调整,清华理科归入北大,周先生自国外归来,参加了北大的工作。间有机会同他一起开会。但仍然由于行当不同,而从无过从。我对周先生的了解同二十多年以前相比,增加得微乎其微。不过,从他的言谈举止中,从别人对他的评论中,我渐渐发现,周先生其实是一个很有个性,很有骨气,很有正义感,能明辨大是大非的人,一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人。

  我真正认识周先生是在一个非常不正常的情况下,是在十年浩劫中。浩劫开始时一阵混乱过后,“群众组织”逐渐合并成两大派,这与全国形势是完全相适应的。两大派一个叫所谓“天派”,一个叫所谓“地派”。北大的两大派的名称是“新北大公社”(天)和“井冈山”(地)。从整个运动过程来看,这两大派都搞打砸抢,都乱抓无辜,都压迫真正的群众,真正的难兄难弟,枣木球一对,无法评论其是非优劣。但是从北大的具体情况来看,领导新北大公社的是那一位臭名昭著的“老佛爷”,打出江青的旗号,横行霸道,炙手可热。她掌握了全校的行政财政大权,迫害异己。我与此人打过多年交道,深知她不学无术,语无伦次,然而却心狠手辣,想要反对她,需要有一点牺牲精神。

  我在运动初期不可避免地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经过了一阵阵的惊涛骇浪,算是平安地过了关。虽然仍然被工作组划在“临界线”上,但究竟属于人民内部,满可以逍遥自在了。

  但我是一个颇爱打点抱不平的人,虽然做不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程度,有时也抑制不住自己,惹点小乱子。对于这一位“老佛爷”的所作所为,我觉得它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其实我也并不真懂什么是“革命路线”,我只觉得她对群众的态度不对头。于是我便有点“蠢蠢欲动”了。

  出乎我的意料,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内,周培源先生也挺身而出,而且干脆参加了反“老佛爷”的组织,并且成为领导成员。在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有在私下见过周先生。他为什么这样做,我毫无所知。只记得北大两大派在大饭厅(今天的大讲堂)中举行过一次公开的辩论,两派的领导都坐在讲台上。周先生也俨然坐在那里,而且还发了言。他的岁数最大,地位最高,以一个白发盈颠的老人,同一群后生坐在一起,颇有点滑稽。然而我心里却是充满了敬意的,周先生的一身正气在这里流露得淋漓尽致。后来,“老佛爷”大概对周先生这样一位有威望的教授起来反对自己极为不安,于是唆使亲信对周先生大肆攻击。十年浩劫中对立派之间罗织罪名,耍弄刀笔,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老佛爷”对周先生当然更是施出了全身解数,诬陷污蔑。我得知,周先生参加的组织竟也为周先生立了专案组,调查他的一生行动。我当时真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此事周先生恐怕至今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不想责怪任何人。大家都是在形势所迫下进行思考,进行活动的。

  我呢,我也上了牛劲,终于经过长期的反复的考虑与观察,抱着“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的决心,“自己跳了出来”,也参加了那个反“老佛爷”的组织。这一跳不打紧,一跳就跳进了牛棚,几乎把老命给赔上。

  有一天,我奉到牢头禁子(官名叫“监改人员”)之命,不要我出去参加劳动,要我在棚里等候批斗,不是主角,是“陪斗”,等于旧社会的“陪绑”,是一种十分残酷的刑罚。对于被批斗,尽管我已是“老手”,什么呼口号,喊“打倒”,发言批判,满嘴捏造,我能够坐在“喷气式”上置若罔闻;但是,坐“喷气式”,挨耳光,拳打脚踢,有时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人唾面自干,我却还真有点不寒而栗。当牢头禁子,带着满嘴的“国骂”向我下达命令时,我心里真有点哆嗦。我已失去一切自由,连活着的自由在内,我只有低头应命,如坐针毡似的等在牛棚里。

  但是,一直到中午,也没有人来押解我。后来,有的难友悄悄告诉我说,“老佛爷”夜里抄了周先生的家--尽管周先生是中央明令要保护的人,“老佛爷”也胆敢违抗--,周先生大概事前得到消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被“揪”住。“老佛爷”的如意算盘是,揪住以后,大规模批斗,知道我同周先生的关系,才让我陪斗。我真有点后怕,如果当时周先生真被“揪”住,批斗起来,其声势之猛烈,概可想见了。在当天下午被押解着出来劳动时,我看到地上、墙上写满了“打倒猪配猿”一类的口号,想见“老佛爷”等辈咬牙切齿之状。

  浩劫的风暴逐渐平静。我听说,中央某一个领导人向周先生提了意见,周先生在某一个场合作了点自我批评。这可能只是传闻,确否我不敢说。至于我,没有什么人提出意见,我不想在这方面作什么检查。我一生做的事自己满意的不多。我拼着老命反“老佛爷”一事,是我最满意的事情之一,它证明我还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风暴过后,我同周先生的接触多了。我们从来没谈过我上面说的那些事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但是,周先生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风范,却日益引起我的敬佩,是我一生学习的好榜样。

  前两年,周先生曾重病过一次,然而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又忙忙碌碌地从事各种活动了。我现在借用冯友兰先生的两句话来为周培源先生祝愿:“何止于米,相期以茶!”

  也谈叶公超先生二三事

  读了本报1993年8月11日《文学》王辛笛师弟(恕我狂妄,以兄自居,辛笛在清华确实比我晚一级)的《叶公超先生二三事》,顿有所感,也想来凑凑热闹,谈点公超先生的事儿。

  但是,我对公超先生的看法,同辛笛颇有不同。因此,必须先说明几句。在背后,甚至在死后议论老师的长短,有悖于中国传统的尊师之道。不过,我个人觉得,我的议论,尽管难免有点苛求,却完全是善意的,甚至是充满了感情的。我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要交代一点时代背景。

  老清华人都知道,在30年代,清华大学同别的大学稍有不同,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有点“洋气”。学生在校刊上常常用老师开点小玩笑,饶有风趣而无伤大雅。师不以为忤,生以此为乐。这样做,不但没有伤害了师生关系,好像更缩短了师生的距离,感情更融洽。

  这样说,有点空洞。我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吴雨僧(宓)先生。他为人正直,古貌古心,但颇有一些“绯闻”。他有一首诗,一开始两句是:“吴宓苦爱xxx(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惊闻。”当时不能写出真姓名,但是从押韵上来看,真是呼之欲出。xxx者,毛彦文也。雨僧先生还有一组诗,名曰《空轩十二首》,最初是在“中西诗之比较”课堂上发给我们的。据说每一首影射一位女子,真假无所考。校刊上把第一首今译为:

  一见亚北貌似花,

  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

  跟踪盯梢也挨刷。

  下面三句忘了。最后一句是:

  椎心泣血叶妈妈。

  “亚北”者,欧阳也,是外文系一位女生的姓。这一个今译本在学生中传诵,所以时隔六十年,我仍然能回忆起来。然而雨僧先生却泰然处之。

  第二个例子是俞平伯先生。他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红学专家。在清华时,我曾旁听过他讲唐宋诗词的课。大家都知道,他家学渊源,是国学大师俞樾的孙子或曾孙,自己能写诗,善填词。他讲诗词当然很有吸引力。在课堂上他选出一些诗词,自己摇头晃脑而朗诵之,有时闭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于诗词的境界中,遗世而独立。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好!好!就是好!”学生正在等他解释好在何处,他却已朗诵起第二首诗词来了。昔者晋人见好山水,便连声唤:“奈何!奈何!”仔细想来,这是最好的赞美方式。因为,一落言筌,便失本意,反不如说上几句“奈何!”更具有启发意义。平伯先生的“就是好!”可以与此等量齐观。就是这位平伯先生,有一天忽然剃光了脑袋。这在当时学生和教授中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于是轰动了全校。校刊上立即出现了俞先生出家当和尚的特大新闻。在众目睽睽之下,平伯先生怡然自得,泰然处之。他光着个脑袋,仍然在课堂上高喊:“好!好!就是好!”

  举完了两个例子,现在再谈叶公超先生。

  我在清华读的是外国语言文学系。虽然专门化(specialized)是德文,不过表示我读了一至四年德文;实际上仍以英文为主,教授不分中西讲课都用英语,连德文课也不例外。第一年英文,教授就是叶公超先生,用的课本是英国女作家Jane Austen的Pride and Prejudice,公超先生教学法非常奇特。他几乎从不讲解,一上堂,就让坐在前排的学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读原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声一喊:“stop!”问大家有问题没有。没人回答,就让学生依次朗读下去,一直到下课。学生摸出了这个规律,谁愿意朗读,就坐在前排,否则往后坐。有人偶尔提一个问题,他断喝一声:“查字典去!”这一声狮子吼有大威力,从此天下太平,宇域宁静,相安无事,转瞬过了一年。

  公超先生很少着西装,总是绸子长衫,冬天则是绸缎长袍或皮袍,下面是绸子棉裤,裤腿用丝带系紧,丝带的颜色与裤子不同,往往是颇为鲜艳的,作蝴蝶结状,随着步履微微抖动翅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非常“潇洒”。先生的头发,有的时候梳得光可鉴人,有的时候又蓬松似秋后枯草。他顾盼自嬉,怡然自得。学生们窃窃私议:先生是在那里学名士。

  谈到名士,中国分为真假两类。“是真名士自风流”。什么叫“真名士”呢?什么又叫假名士呢?理论上不容易说清楚。我想,只要拿前面说到的俞平伯先生同叶公超先生一比,泾渭立即分明。大家一致的意见是,俞是真名士,而叶是假装的名士。前者真率天成,一任自然;后者则难免有想引起“轰动效应”之嫌。《世说新语》常以一句话或一件事,定人们的高下优劣。我们现在也从这一件事定两位的高下。

  我想就以此为起点来谈公超先生的从政问题。辛笛说:“在旧日师友之间,我们常常为公超先生在抗战期间由西南联大弃教从政,深致惋叹,既为他一肚皮学问可惜,也都认为他哪里是个旧社会中做官的材料,却就此断送了他十三年教学的首蓿生涯,这真是一个时代错误。”我的看法同辛笛大异其趣。根据我个人在同俞平伯先生对比中所得到的印象,我觉得,公超先生确是一个做官的材料。你能够想象俞平伯先生做官的样子吗?

  说到学问,公超先生是有一肚皮的:他人很聪明,英文非常好。在清华四年中,我同他接触比较多。我早年的那一篇散文《年》,就是得到了他的垂青,推荐到《学文》上去发表的。他品评这篇文章时说:“你写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受,而是‘普遍的意识’(这是他的原话)。”我这篇散文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吧!”这就被当时的左派刊物抓住了辫子,大大地嘲笑了一通没落的教授阶级垂死的哀鸣。我当时是一个穷学生,每月六元的伙食费还要靠故乡县衙门津贴,我哪里有资格代表什么没落的教授阶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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