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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行润身》 作者:季羡林

第11章 流年似水(11)

  听说,宋夫人“阎婆惜”酷爱打麻将,大概是每一个星期日都必须打的。当时济南中学教员打麻将之风颇烈。原因大概是,当过几年中学教员之后,业务比较纯熟了,瞻望前途,不过是一辈子中学教员。常言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的“高处”在什么地方呢?渺茫到几乎没有。“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于是打麻将之风尚矣。据说,有一位中学教员打了一夜麻将,第二天上午有课。他懵懵懂懂地走上讲台。学生问了一个问题:“X是什么?”他脱口而出回答说:“二饼。”他的灵魂还没有离开牌桌哩。在高中,特别是在发工资的那一个星期,必须进行“原包大战”,“包”者,工资包也。意思就是,带着原工资包,里面至少有一百六十元,走上牌桌。这个钱数在当时是颇高的,每个人的生活费每月也不过五六元。鏖战必定通宵,这不成问题。幸而还没有出现“二饼”的笑话。我们国文教员中有一位我的师辈的老教员也是牌桌上的嫡系部队。我不是不会打麻将,但是让我去参加这一支麻将大军,陪校长夫人戏耍,我却是做不到的。

  根据上述种种情况,宋校长对我的评价是:“羡林很安静。”“安静”二字实在是绝妙好词,含义很深远。这一点请读者去琢磨吧。

  我的苦闷

  我在清华毕业后,不但没有毕业即失业,而且抢到了一只比大学助教的饭碗还要大一倍的饭碗。我应该满意了。在家庭里,我现在成了经济方面的顶梁柱,看不见婶母脸上多少年来那种难以形容的脸色。按理说,我应该十分满意了。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我有我的苦闷。

  首先,我认为,一个人不管闯荡江湖有多少危险和困难,只要他有一个类似避风港样的安身立命之地,他就不会失掉前进的勇气,他就会得到安慰。按一般的情况来说,家庭应该起这个作用。然而我的家庭却不行。虽然同在一个城内,我却搬到学校里来住,只在星期日回家一次。我并不觉得,家庭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

  其次是前途问题。我虽然抢到了一只十分优越的饭碗,但是,我能当一辈子国文教员吗?当时,我只有二十三岁,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也没有梦想当什么学者;可是看到我的国文老师那样,一辈子庸庸碌碌,有的除了陪校长夫人打麻将之外,一事无成,我确实不甘心过那样的生活。那么,我究竟想干什么呢?说渺茫,确实很渺茫;但是,说具体,其实也很具体。我希望出国留学。

  留学的梦想,我早就有的。当年我舍北大而取清华,动机也就在入清华留学的梦容易圆一些。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痴心妄想想留学,与其说是为了自己,还不如说是为了别人。原因是,我看到那些主要是到美国留学的人,拿了博士学位,或者连博士学位也没有拿到的,回国以后,立即当上了教授,月薪三四百元大洋,手挎美妇,在清华园内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实在会让人羡煞,至于学问怎样呢?据过去的老学生说,也并不怎么样。我觉得不平,想写文章刺他们一下。但是,如果自己不是留学生,别人会认为你说葡萄是酸的,贻笑大方。所以我就梦寐以求想去留学。然而留学岂易言哉!我的处境是,留学之路渺茫,而现实之境难忍,我焉得而不苦闷呢?

  我亲眼看到的一幕滑稽剧

  在苦闷中,我亲眼看到了一幕滑稽剧。

  当时的做法是,中学教员一年发一次聘书(后来我到了北大,也是一年一聘)。到了暑假,如果你还没有接到聘书,那就表示,下学期不再聘你了,自己卷铺盖走路。那时候的人大概都很识相,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人赖着不走,或者到处告状的。被解聘而又不撕破脸皮,实在是个好办法。

  有一位同事,名叫刘一山,河南人,教物理。家不在济南,住在校内,与我是邻居,平时常相过从。人很憨厚,不善钻营。大概同宋校长没有什么关系。1935年秋季开始,校长已决定把他解聘。因此,当年春天,我们都已经接到聘书,独刘一山没有。他向我探询过几次,我告诉他,我已经接到了。他是个老行家,听了静默不语;但他知道,自己被解聘了。他精于此道,于是主动向宋校长提出辞职。宋校长是一个高明的演员。听了刘的话以后,大为惊诧,立即“诚恳”挽留,又亲率教务主任和训育主任,三驾马车到刘住的房间里去挽留,义形于色,正气凛然。我是个新手,如果我不了解内幕,我必信以为真。但刘一山深知其中奥妙,当然不为所动。我真担心,如果刘当时竟答应留下,我们的宋校长下一步棋会怎么下呢?

  我从这一幕闹剧中学到了很多处世做人的道理。

  天赐良机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在我无法忍耐的苦闷中,前途忽然闪出了一线光明,在1935年暑假还没有到的时候,我忽然接到我的母校北京清华大学的通知,我已经被录取为赴德国的交换研究生。我可以到德国去念两年书。能够留学,吾愿已定,何况又是德国,还能有比这更令我兴奋的事情吗?我生为山东一个穷乡僻壤的贫苦农民的孩子,能够获得一点成功,全靠偶然的机会。倘若叔父有儿子,我决不会到了济南。如果清华不同德国签定交换留学生协定,我决不会到了德国。这些都是极其偶然的事件。“世间多少偶然事?不料偶然又偶然。”

  我在山东济南省立高中一年国文教员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梦萦水木清华

  离开清华园已经五十多年了,但是我经常想到她,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清华的四年学习生活。如果没有清华母亲的哺育,我大概会是一事无成的。

  在30年代初期,清华和北大的门槛是异常高的。往往有几千学生报名投考,而被录取的还不到十分甚至二十分之一。因此,清华学生的素质是相当高的,而考上清华,多少都有点自豪感。

  我当时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之一,北大和清华我都考取了。经过了一番艰苦的思考,我决定入清华。原因也并不复杂,据说清华出国留学方便些。我以后没有后悔。清华和北大各有其优点,清华强调计划培养,严格训练;北大强调兼容并包,自由发展,各极其妙,不可偏执。

  在校风方面,两校也各有其特点。校风我想以八个字来概括:清新、活泼、民主、向上。我只举几个小例子。新生入学,第一关就是“拖尸”,这是英文字toss的音译。意思是,新生在报到前必须先到体育馆,旧生好事者列队在那里对新生进行“拖尸”。办法是,几个彪形大汉把新生的两手、两脚抓住,举了起来,在空中摇晃几次,然后抛到垫子上,这就算是完成了手续,颇有点像《水浒传》上提到的杀威棍。墙上贴着大字标语:“反抗者入水!”游泳池的门确实在敞开着。我因为有同乡大学篮球队长许振德保驾,没有被“拖尸”。至今回想起来,颇以为憾:这个终生难遇的机会轻轻放过,以后想补课也不行了。

  这个从美国输入的“舶来品”,是不是表示旧生“虐待”新生呢?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觉得,这里面并无一点敌意,只不过是对新伙伴开一点玩笑,其实是充满了友情的。这种表示友情的美国方式,也许有人看不惯,觉得洋里洋气的。我的看法正相反。我上面说到清华校风清新和活泼,就是指的这种“拖尸”,还有其他一些行动。

  我为什么说清华校风民主呢?我也举一个小例子。当时教授与学生之间有一条鸿沟,不可逾越。教授每月薪金高达三四百元大洋,可以购买面粉二百多袋,鸡蛋三四万个。他们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目空一切,自视高人一等。学生接近他们比较困难。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笑。开玩笑几乎都在《清华周刊》上。这是一份由学生主编的刊物,文章生动活泼,而且图文并茂。现在著名的戏剧家孙浩然同志,就常用“古巴”的笔名在《周刊》上发表漫画。有一天,俞平伯先生忽然大发豪兴,把脑袋剃了个净光,大摇大摆,走上讲台,全堂为之愕然。几天以后,《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

  第二件事情是针对吴雨僧(宓)先生的。他正教我们“中西诗之比较”这一门课。在课堂上,他把自己的新作《空轩》十二首诗印发给学生。这十二首诗当然意有所指,究竟指的是什么?我们说不清楚。反正当时他正在多方面地谈恋爱,这些诗可能与此有关。他热爱毛彦文是众所周知的。他的诗句:“吴宓苦受(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是夫子自道。《空轩》诗发下来不久,校刊上就刊出了一首七律今译,我只记得前一半:

  一见亚北貌似花,

  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

  跟踪盯梢也挨刷。

  最后一句是:“椎心泣血叫妈妈。”诗中的人物呼之欲出,熟悉清华今典的人都知道是谁。

  学生同俞先生和吴先生开这样的玩笑,学生觉得好玩,威严方正的教授也不以为忤。这种气氛我觉得很和谐有趣。你能说这不民主吗?这样的琐事我还能回忆起一些来,现在不再罗唆了。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但同时又勤于锻炼身体。每天下午4点以后,图书馆中几乎空无一人,而体育馆内则是人山人海,著名的“斗牛”正在热烈进行。操场上也挤满了跑步、踢球、打球的人。到了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又是灯火通明,人人伏案苦读了。

  根据上面谈到的各方面的情况,我把清华校风归纳为八个字:清新、活泼、民主、向上。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学习了整整四个年头,其影响当然是非同小可的。至于清华园的景色,更是有口皆碑,而且四时不同:春则繁花烂漫,夏则藤影荷声,秋则枫叶似火,冬则白雪苍松。其他如西山紫气,荷塘月色,也令人忆念难忘。

  现在母校八十周年了,我可以说是与校同寿。我为母校祝寿,也为自己祝寿。我对清华母亲依恋之情,弥老弥浓。我祝她长命千岁,千岁以上。我祝自己长命百岁,百岁以上。我希望在清华母亲百岁华诞之日,我自己能参加庆祝。

  那提心吊胆的一年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旧事重提,好像是拣起一面古镜。用这一面古镜照一照今天,才更能显出今天的光彩焕发。

  二十多年以前,我在大学里学习了四年西方语言文学以后,带着满脑袋的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回到故乡母校高级中学去当国文教员。

  当我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可以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我终于抓到了一个饭碗,这简直是绝处逢生;惧的是我比较熟悉的那一套东西现在用不上了,现在要往脑袋里面装屈原、李白和杜甫。

  从一开始接洽这个工作,我脑子里就有一个问号:在那找饭碗如登天的时代里,为什么竟有一个饭碗自动地送上门来?我预感到这里面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但是,没有饭碗,就吃不成饭,我抱着铤而走险的心情想试一试再说。到了学校,才逐渐从别人的谈话中了解到,原来是校长想把本校的毕业生组织起来,好在对敌斗争中为他助一臂之力。我是第一届甲班的毕业生,又捞到了一张一个著名的大学的毕业证书;因此就被他看中,邀我来教书。英文教员满了额,就只好让我教国文。

  就教国文吧。我反正是瘸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只要有人敢请我,我就敢教。

  但是,问题却没有这样简单。我要教三个年级的三个班,备课要顾三头,而且都是古典文学作品。我小时候虽然念过一些《诗经》、《楚辞》,但是时间隔了这样久,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现在要教人,自己就要先弄懂。可是,真正弄懂又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教国文的同事都是我从前的教员,我本来应该而且可以向他们请教的。但是,根据我的观察,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了:不再是师生,而是饭碗的争夺者。在他们眼中,我几乎是一个眼中钉。即使我问他们,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的。我只好一个人单干。我日夜抱着一部《辞源》,加紧备课。有的典故查不到,就成天半夜地绕室彷徨。窗外校园极美,正盛开着木槿花。在暗夜中,阵阵幽香破窗而入。整个宇宙都静了下来,只有我一人还不能宁静。我仿佛为人所遗弃,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我的老师们也并不是全不关心他们的老学生。我第一次上课以前,他们告诉我,先要把学生的名字都看上一遍,学生名字里常常出现一些十分生僻的字,有的话就查一查《康熙字典》。如果第一堂就念不出学生的名字,在学生心目中这个教员就毫无威信,不容易当下去,影响到饭碗。如果临时发现了不认识的字,就不要点这个名。点完后只需问上一声:“还有没点到名的吗?”那一个学生一定会举手站起来。然后再问一声:“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自己一报名,你也就认识了那一个字。如此等等,威信就可以保得十足。

  这虽是小小的一招,我却是由衷感激。我教的三个班果然有几个学生的名字连《辞源》上都查不到。如果没有这一招,我的威信恐怕一开始就破了产,连一年教员也当不成了。

  可是课堂上也并不总是平静无事。我的学生有的比我还大,从小就在家里念私塾,旧书念得很不少。有一个学生曾对我说:“老师,我比你大五岁哩。”说罢嘿嘿一笑,我觉得里面有威胁,有嘲笑。比我大五岁,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这老师反正还要当下去。

  当时好像有一种风气:教员一定要无所不知。学生以此要求教员,教员也以此自居。在课堂上,教员决不能承认自己讲错了,决不能有什么问题答不出。否则就将为学生所讥笑。但是像我当时那样刚从外语系毕业的大娃娃教国文怎能完全讲对呢?怎能完全回答同学们提出来的问题呢?有时候,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被逼得紧了,就硬着头皮,乱说一通。学生究竟相信不相信,我不清楚。反正他们也不是傻子,老师究竟多轻多重,他们心中有数。我自己十分痛苦。下班回到寝室,思前想后,坐立不安。孤苦寂寥之感又突然袭来,我又仿佛为人们所遗弃,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别的教员怎样呢?他们也许都有自己的烦恼,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有几个人却是整天价满面春风,十分愉快。我有时候也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某某人陪校长太太打麻将了,某某人给校长送礼了,某某人请校长夫妇吃饭了。

  我立刻想到自己的饭碗,也想学习他们一下。但是却来了问题:买礼物,准备酒席,都不是极困难的事情。可是,怎样送给人家呢?怎样请人家呢?如果只说:“这是礼物,我要送给你。”或者:“我要请你吃饭。”虽然也难免心跳脸红,但我自问还干得了。可是,这显然是不行的,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一定还要耍一些花样。这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我在自己屋里,再三考虑,甚至自我表演,暗诵台词。最后,我只有承认,我在这方面缺少天才,只好作罢。我仿佛看到自己手里的饭碗已经有点飘动,我真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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