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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行润身》 作者:季羡林

第20章 师友风义(7)

  关于文章呢,这就讲外行话了。当年我在清华大学念书,就读到克家的《烙印》、《罪恶的黑手》。我不是搞中国文学的,但我有个感觉就是克家作诗受了闻一多先生的影响。我一直到今天,作为一个诗的外行来讲,我觉得作诗、写诗,既然叫诗,就应该有形式。那种没形式的诗,愧我不才,不敢苟同。克家一直重视诗,我觉得这里边有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我们中国的语言有一个特点,就是讲炼字、炼句,这个问题,在欧洲也不能说没有,不过不能像中国这么普遍这样深刻。过去文学史上传来许多佳话,像“云破月来花弄影”那个“弄”字,“红杏枝头春意闹”那个“闹”字,“春风又绿江南岸”那个“绿”字。可惜的是炼字这种功夫现在好像一些年轻人不大注意了。文字是我们写作的工具。我们写诗、写文章必须知道我们使用的工具的特点。莎士比亚用英文写作,英文就是他的工具。歌德用德文写作,德文就是他的工具。我们使用汉字,汉字就是我们的工具。可现在有些作家,特别是诗人,忘记了他的工具是汉字。是汉字,就有炼字、炼句的问题,这一点不能不注意。克家呢,我觉得他一生在这方面倾注了很多的心血,而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克家的诗我都看过,可是我不敢赞一词,我只想从艺术性来讲。我觉得克家对这方面非常重视。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我因此就想到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太大了,但我还想讲一讲。我觉得我们过去多少年来研究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古典文学,好像我们对政治性重视,这个应该。可是对艺术性呢,我觉得重视得很不够。大家打开今天的文学史看看,讲政治性,讲得好像最初也不是那么深刻,一看见“人民”这样的词、类似“人民”这样的词,就如获至宝;对艺术性,则三言两语带过,我觉得这是很不妥当的。一篇作品,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艺术性跟思想性总是辩证统一的,强调一方面,丢掉另外一方面是不全面的。因此我想到,是不是我们今天研究文学的,特别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应该在艺术性方面更重视一点。我甚至想建议:重写我们的文学史。现在流行的许多文学史都存在着我说的这个毛病。我觉得,真正的文学史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祝我的老朋友克家九十、一百、一百多、一百二十,他的目的是一百二十,所以我想祝他长寿!健康!

  诗人兼学者的冯至(君培)先生

  君培先生一向只承认自己是诗人,不是学者。但是众多的师友和学生,也包括我在内,却认为他既是诗人,也是学者。他把这两种多少有点矛盾的行当融汇于一身,而且达到了高度统一与和谐的境界。

  他的抒情诗曾受到鲁迅先生的赞扬。可惜我对于新诗,虽然已经读了六十多年,却自愧缺少这方面的细胞,至今仍然处在幼儿园阶段,更谈不到登堂入室。因此,对冯先生的新诗,我不敢赞一词。

  可是为什么我也认为他是诗人呢?我根据的是他的抒情散文。散文,过去也一度被称作小品文,英国的所谓Familiaressay,就是这种东西。这个文学品种,同诗歌、小说、戏剧一样,也是国际性的。但又与后三者不完全相同,并不是每一个文学大国散文都很发达。过去,一讲到散文,首先讲英国,其次算是法国。这个说法基本上是正确的。英国确实出了不少的散文大家,比如兰姆(Ch.Lamb)、G.吉辛(G.Gissing)、鸦片烟鬼德·昆西(DeQuincey)等等,近代还出了像切斯特顿(chesterton)等这样的散文作家,灿如列星,辉耀文坛。在法国,蒙田是大家都熟悉的散文大家。至于德国、俄国等文学大国,散文作家则非常稀见。我个人认为,这恐怕与民族气质和思维方式有关。兹事体大,这里不详细讨论了。

  我只想指出一点,过去一讲到散文,开口必言英国的中外学者们,忘记了一个事实:中国实际上是世界上最大的散文大国。他们五体投地、诚惶诚恐地匍匐在英国散文脚下,望穿秋水,把目光转向英国。却忘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居散文魁首地位者非中国莫属。

  中国旧日把一切典籍分为四类:经、史、子、集。经里面散文比较少见;史里面则大量存在,司马迁是最著名的例子;子几乎全属于散文范畴;集比起子来更有过之。我们平常所说的“唐宋八大家”,明朝末年的公安派和竟陵派,清朝的桐城派,等等,都是地地道道的散文。我们读过的《古文辞类纂》、《古文观止》等等,不都是散文吗?不但抒情和写景的文章属于散文,连一些议论文,比如韩愈的《论佛骨表》、苏轼的《范增论》、《留侯论》以及苏询的《辨奸论》等等,都必须归入散文范畴,里面弥漫着相当浓厚的抒情气息。我们童而习之,至今尚能成诵。可是,对我来说,一直到了接近髦耋之年,才仿佛受到“天启”,豁然开朗:这不是散文又是什么呢?古诗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岂是之谓欤?

  因此,我说:中国是世界的散文大国。

  而冯至先生的散文,同中国近代许多优秀的散文大家的作品一样--诸如鲁迅、郁达夫、冰心、朱自清、茅盾、叶圣陶、杨朔、巴金等的散文,是继承了中国优秀散文传统的。里面当然也有西方散文的影响,在欧风美雨剧烈的震动下,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但其基调以及神情韵味等,则是中国的。恐怕没有人能够完全否认这一点。在这一点上,中国近代的散文,同诗歌、小说、戏剧完全不一样,其中国味是颇为浓烈的。后三者受西方影响十分显著。试以茅盾、巴金等的长篇而论,它们从形式上来看,是同《红楼梦》接近呢,还是类似《战争与和平》?明眼人一望便知,几乎没有争辩的余地。至于曹禺的戏剧,更在形式上与易卜生毫无二致,这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我这一番话丝毫没有价值衡量的意味,我并不想说孰是孰非,孰高孰低,我只不过指出一个事实而已。但是,散文却与此迥乎不同。读了英国散文家的作品,再读上面谈到的那几位中国散文家的作品,立刻就会感到韵味不同。在外国,只有日本的散文颇有中国韵味。这大概同日本接受中国文学的影响,特别是中国禅宗哲学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中国散文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传统,各种不同的风格,各种不同的流派,纷然杂陈。中国历代的散文文苑,花团锦簇,姹紫嫣红,赛过三春的锦绣花园。但是,不管风格多么不同,却有一点是共同的:所有散文家都不是率尔而作,他们写作都是异常认真的,简练揣摩,惨淡经营,遣句造词,谋篇布局,起头结尾,中间段落,无不精心推敲,慎重下笔。这情景在中国旧笔记里有不少的记载。宋朝欧阳修写《昼锦堂记》,对于开头几句,再三斟酌,写完后派人送走,忽觉不妥,又派人快马加鞭,追了回来,重新改写,是有名的例子。

  我个人常常琢磨这个问题。我觉得,中国散文最突出的特点是同优秀的抒情诗一样,讲究含蓄,讲究蕴藉,讲究意境,讲究神韵,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可以用羚羊挂角来作比喻。借用印度古代文艺理论家的话来说就是,没有说出来的比已经说出来的更为重要,更耐人寻味。倘若仔细分析一下近代中国散文家的优秀作品,这些特点都是有的,无一不能与我的想法相印证。这些都是来自中国传统,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可惜,我还没有看到过这样分析中国散文的文章。有人侈谈,散文的核心精神就在一个“散”字上,换句话说就是,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不愿意写下去了,就立刻打住。这如果不是英雄欺人,也是隔靴搔痒,没搔到痒处。在我们散文文坛上,确有这样的文章,恕我老朽愚钝,我期期以为不可。古人确实有一些读之如行云流水的文章,但那决非轻率从事,而是长期锻炼臻入化境的结果。我不懂文章三昧,只不过如此感觉;但是,我相信,我的感觉是靠得住的。

  冯至先生的散文,我觉得,就是继承了中国优秀传统的。不能说其中没有一点西方的影响,但是根底却是中国传统。我每读他的散文,上面说的那些特点都能感觉到,含蓄、飘逸、简明、生动,而且诗意盎然,读之如食橄榄,余味无穷,三日口香。有一次,我同君培先生谈到《儒林外史》,他赞不绝口,同我的看法完全一样。《儒林外史》完全用白描的手法,语言简洁鲜明,讽刺不露声色,惜墨如金,而描绘入木三分,实为中国散文(就体裁来说,它是小说;就个别片段来说,它又是散文)之上品。以冯先生这样一个作家而喜爱《儒林外史》完全是顺理成章的。

  总之,我认为冯先生的散文实际上就是抒情诗,是同他的抒情诗一脉相通的。中国诗坛的情况,我不清楚;从下面向上瞥了一眼,不甚了了。散文坛上的情况,多少知道一点。在这座坛上,冯先生卓然成家,同他比肩的散文作家没有几个,他也是我最喜欢的近代散文作家之一。可惜的是,像我现在这样来衡量他的散文的文章,还没有读到过,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了。

  对作为学者的君培先生,我也有我个人的看法。我认为,在他身上,作为学者和作为诗人是密不可分的。过去和现在都有专门的诗人和专门的学者,身兼两者又达到相当高的水平的人,却并不多见。冯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作为学者,他仍然饱含诗人气质。这一点在他的研究选题上就充分显露出来。他研究中西两方面的文学,研究对象都是诗人:在中国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在欧洲是德国大诗人歌德,旁及近代优秀抒情诗人里尔克(Rilke)。诗人之外,除了偶尔涉及文艺理论外,很少写其他方面的文章。这一个非常简单明了的事实,非常值得人们去参悟。研究中外诗人当然免不了要分析时代背景,分析思想内容,这样的工作难免沾染点学究气。这些工作都诉诸人们的理智,而非人们的感情,摆脱学究气并不容易。可是冯先生却能做到这一点。他以诗人研究诗人,研究仿佛就成了创作,他深入研究对象的灵魂,他能看到或本能地领悟到其他学者们看不到更领悟不到的东西,而又能以生花妙笔著成文章,同那些枯涩僵硬的高头讲章迥异其趣,学术论著本身就仿佛成了文学创作,诗意弥漫,笔端常带感情。读这样的学术论著,同读文学作品一样,简直是一种美的享受。

  因此,我说,冯至先生是诗人又兼学者,或学者又兼诗人,他把这两者融于一体。

  至于冯先生的为人,我又想说:诗人、学者、为人三位一体。中国人常说“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这两句话应用到君培先生身上,都是恰如其分的。我确实认为,冯先生是人文难分。他为人一向淳朴、正直、坦荡、忠实,待人以诚,心口如一。我简直无法想象会有谎言从他嘴里流出来。他说话从不夸大,也不花哨;即之也温,总给人以实事求是的印象,而且几十年如一日,真可谓始终如一了。

  君培先生长我六岁。我们都是搞德文起家,后来我转了向,他却一直坚持不懈。在国内,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大学,但是我们的启蒙老师却是一个人。他就是二三十年代北大德文系主任,同时又兼任清华的德文教授。因此,我们可以说是有同门之谊,我们是朋友。但是,我一向钦佩君培先生的学识,更仰慕其为人,我总把他当老师看待;因此,也可以说是师生。我在这里想借用陈寅恪师的一句诗:“风义生平师友间。”我们相交将近五十年了。解放后,在一起开过无数次的会,在各种五花八门的场合下,我们聚首畅谈,我们应该说是彼此互相了解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套用李后主的词口吟的两句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我听了以后,捧腹大笑,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实获我心!有不少次开会,我们同住一个房间,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这更增强了我们彼此的了解。总之,一句话,在将近半个世纪内,我们相处得极为融洽。

  君培先生八十五岁了。在过去,这已经是了不起的高寿,古人不是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吗?但是,到了今天,时移世转,应该改一个提法:“人生九十今不稀。”这样才符合实际情况。我们现在祝人高寿,常说:“长命百岁!”我想,这个说法不恰当。从前说“长命百岁”,是表示期望。今天再说,就成了限制。人们为什么不能活过百岁呢?只说百岁,不是限制又是什么呢?因此,我现在祝君培先生高寿,不再说什么“长命百岁”,意思就是对他的寿限不加限制。我相信,他还能写出一些优秀的文章来的。我也相信而且期望他能活过这个限制期限。

  何仙槎(思源)先生与山东教育

  年纪大一点的山东老乡和北京人大概都还能记得何仙槎先生这个名字。他当过山东教育厅长和北平市长。

  1929年,我在山东省立济南高中读书,他当时是教育厅长。在学生眼中,那是一个大官。有一天,他忽然在校长的陪同下,走到了极为拥挤和简陋的学生宿舍里去。这颇引起了一阵轰动。时隔六十年,今天回忆起来,当时情景栩栩如在眼前。

  到了1935年,我在母校当了一年国文教员之后,考取了清华大学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我一介书生,囊内空空,付不起赴德的路费。校长宋还吾老师慨然带我到教育厅去谒见何思源厅长。没等我开口,他已早知我的目的,一口回绝。我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脸皮太薄,不善于求人,只好唯唯而退。宋校长责怪我太老实。我天生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脱胎换骨,一时难成,有什么办法呢?

  再见到何思源先生,那已经是十五六年以后“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时候了。解放初期,北京山东中学校董会又开始活动,我同何都是校董。此时他早已卸任北平市长,在傅作义将军围城期间,何仙槎先生冒生命危险同一些人出城,同八路军谈判,和平解放北平,为人民立下了功勋。人民给了他回报,除了一些别的职务以外,他还当了山东中学校董。此时,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距离,他也已工农化得颇为可观。最显眼的是抽烟用小烟袋,一副老农模样。校董开会时,我故意同他开玩笑,说到他当厅长时我去求帮的情景。彼此开怀大笑,其乐融融。

  说句老实话,何仙槎先生对于山东教育是有功的。北伐成功后,山东省主席几易其人,从国民党的陈调元一直到割据军阀韩复榘,而他这教育厅长却稳坐钓鱼船。学生称他是“五朝元老”,微含不恭之意。然而平心论之,如果没有他这个“五朝元老”,山东教育将会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不让人不寒而栗吗?陈调元、韩复榘这一帮人是极难对付的。他们手下都有一帮人,唱丑、唱旦、帮闲、篾片、清客、讨饭、喽罗、吹鼓手,一应俱全。教育厅长,虽非肥缺,然而也是全省几大员之一,他们怎么肯让同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充当“五朝元老”呢?大概北大毕业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金招牌镇住了他们,不得不尔。像韩复榘这样土匪式的人物,胸无点墨,杀人不眨眼,民间流传着许多笑话,说他反对“靠左边走”,原因是“都走左边,谁走右边呢”?何思源能同他们周旋,其中滋味,恐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山东教育经费始终未断,教育没有受到破坏,仙槎先生应该说是为人民立了功。

  总之,我认为,我们今天纪念何思源先生是完全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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