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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颗子弹》 作者:刘瑜

第十五部分

 五个女博士

 
 
在美国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考察过资本主义最腐朽的一面:脱衣舞俱乐部。
 
 
 
今天和ABCD四个美女一块玩,说起怎么打发这个周末之夜,不知谁提议去看脱衣舞,大家立刻纷纷响应:去!去!去去去!
 
 
 
都是些平时胆小如鼠就想靠着人多势众壮壮胆的好孩子。
 
 
 
五个女博士。
 
 
 
虽然整个社会都笑话女博士,说“女博士丑”,“女博士呆”,“女博士是第三性别”,我们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靠,偏要是美女。气死丫们去。
 
 
 
而且大家决定直接超越资本主义初级阶段,进入它的高级阶段——直接去男脱衣舞俱乐部。
 
 
 
女的,裸体,见得多了,要看就看男的。
 
 
 
于是,走啊走,走了近一个小时。又等啊等,等了半个小时。入场券加最低消费,一人四十。
 
 
 
哇,进门就是一个猛男,穿着仔裤,光着上身,那胸肌,估计一头撞过去会被弹回来好远。
 
 
 
进门看一个大厅,音乐喧嚣,灯光迷离。椅子、沙发围成一圈一圈。然后是又一个猛男,更多的猛男,越来越多的猛男,穿梭于人群之间。观众全是女的,多半是准新娘带来开bachelorette party的。我们混在其间,好像也没个名分。话又说回来,我们是女博士,社会声誉已经这么低下了,我们怕谁。
 
 
 
节目一开始,A就被第一个挑中,上台,被按一张椅子上,一个猛男靠过来,直接就坐她大腿上口左挤挤,右压压。观众尖叫。
 
 
 
A心理素质真好啊,那个配合,真专业,一点不丢我们女博士的脸。
 
 
 
接着就是一群群的准新娘被请上台,猛男们一边跳舞,一边脱衣,一边挑逗这些女孩。可怜这些女孩,跟杂技演员手里的盘子似的,在舞台上被扔过来,甩过去。一会儿被倒吊着挂在猛男胸前,一会儿两手撑着桌子被悬在空中。一会儿猛男的嘴凑到了她们的“那儿”,一会儿猛男的“那儿”凑到了她们的嘴边。
 
 
 
主题就一个字:拱。
 
 
 
左拱右拱前拱后拱悬空拱倒吊拱。当然都是假动作。
 
 
 
与此同时,观众席上,猛男们开始穿梭服务。lap dance二十,massage十五。不一会儿,就见前后左右的沙发上,全是猛男在拱美女。我没敢要服务,老胳膊老腿,经不起人家当盘子甩。
 
 
 
我那小胆,也就够趁乱尖叫几声。
 
 
 
阿弥陀佛。15年前,我们坐在高中课堂上背诵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优越性,15年后,我们往一个个几乎赤身裸体的猛男内裤里塞钱。
 
 
 
猛男们好像也没怎么表演,就是把全场几乎一半的女人给拱了一遍之后,就收场了。
 
 
 
哦,还有照相,合影一张,10块。
 
 
 
钱钱钱,反正进去了,每走一步都是钱。要不说资本主义社会里都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呢?一分钱一分裸,一点都不含糊。
 
 
 
为了把我们赔进去的钱赚回来一点,临走之前,我们充分利用他们的音乐,蹦了一会儿的。 A再次展示了她的专业素质,蹦得那个专业,简直是“业内”水准。我和B主要是绿叶衬红花来着。C和D比较矜持,在一旁观望。尤其是D,整个晚上,一直如坐针毡。看我们几个在这种场合这么肆无忌惮、群魔乱舞,估计心里一直在嘀咕:这几个疯子,当年怎么考上博士的?
 
 
 
后来,就出来了。
 
 
 
深秋的深夜大街上,五双高跟鞋,咔咔咔,咔咔咔。
 
 
 
A觉得没玩够。D觉得玩得太疯了。B在想这个经历可以给她的研究课题提供什么新的灵感。C在算这一晚上下来,她欠了每个人多少钱。我在想,自由这个东西的神奇,不在于它会带来多少洪水猛兽,而在于,这些洪水猛兽出现以后,你发现它其实也不过如此。
 
 
 
还有什么?其实再也没有什么。
 
 
 
这个结论,让我如释重负。从一堆猛男的优美肉体中,我找到了自由主义是一种安全的政治哲学的依据,非常地如释重负。
 
在不可能与不可能之间
 
 
当意识到为了看这个话剧,我已经花了30镑票钱、35镑交通费和15镑额外的午饭钱之后,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人失望啊,这80英镑本来可以用来买30盒鸡蛋或两顿火锅或一条连衣裙的呀。《Bumt by the Sun》没有让人失望。
 
 
 
看到一半的时候,还是有点失望的。当Mitya义正词严地讥讽Sergei的时候,我又看到那种熟悉的正义者谴责堕落者的黑白分明。但是该话剧的第二部分戏剧化打了一个U-turn,整个故事骤然立体了起来。
 
 
 
故事发生在1936年的苏联。Scrgei是个苏联将军。Marousia是他的年轻妻子。Nadia是他们可爱的女儿。他们一家,以及Marousia的众多亲友到湖边度假。快乐的假日被一个突然的来访者打断:Mitya,Marousia的旧情人,在消失了12年之后突然造访。他指责Marousia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卖身求荣投靠了将军。Marousia则指责他当年不辞而别。一个丑陋的事实逐渐浮现出来:当年Mitya不辞而别是Sergei暗下的命令。为了得到她,Sergei秘密将他派往巴黎做情报人员。Mitya为了“回到故乡的机会”而接受了任务,却一走12年。然而Mitya真的是“不得不”做特务吗?Sergei质问他: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你出卖朋友,做秘密警察,双手沾满了鲜血,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回到故乡的机会”,你才是卖身求荣的刽子手。然后一个更丑陋的事实浮现出来:Mitya此行,是以秘密警察的身份来逮捕Sergei的。1936年,正是斯大林党内清洗的前夜。
 
 
 
如果说该剧有个中心思想的话,它可以用Mitya和Sergei之间的这段简短对话来概括。
 
 
 
Mitya: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被迫的!
 
 
 
Sergei:不存在所谓的被迫,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只要你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也就是说,不是,或不仅仅是,斯大林的邪恶,不是,或不仅仅是,克格勃的淫威,不是,或不仅仅是,古拉格群岛的恐怖,造就了肃反清洗的恐怖,是每个人,每个普普通通的人——当时作出的选择。专制能够得逞,不可能靠一个人的伎俩,它一定是成千上万人合力的结果:是他们的“协助”,或至少他们的沉默,为专制者铺好了台阶。
 
 
 
就是说,虽然Mitya当初无奈做了特务,他不是无辜的。因为12年的浸染已经使他成了制度本身;虽然指控Sergei是“德国间谍”完全是污蔑,他也不是无辜的,因为清洗之前他是那个制度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和捍卫者之一。甚至Marousia和家人也不是无辜的,正是他们十几年的沉默让这个制度越来越坚固。当Marousia的奶奶不断追忆“解放前”的音乐多美好时,Sergei问:如果你们真觉得过去的时光多么美好,你们为什么不站出来捍卫它呢?你曾经有机会选择。
 
 
 
“你曾经有机会选择”,道出自由主义的要义。作为一种政治哲学,自由主义是关于政府角色的理论,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是关于个人责任的理论。因为正是个体在其日常生活中对自由的实践,使得限制政府专权变得可能。一个自由制度就像一条公路,没有无数清洁工、修路工持之以恒的清扫修补,它将很快在风吹日晒中退化为荒野。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最小政府”的前提恰恰是“最充分的个人”。人类通过左翼或右翼极权主义逃避自由的冲动也由此可以理解,因为越大的自由意味着越大的责任,因为一个自由的人注定是一个精神上的孤儿,他无依无靠,除了自己的头脑和心灵。看这个话剧,不能不想起中国曾经的残酷政治运动。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伤痕文学”层出不穷。上至老右派,下至红卫兵,几乎人人都自称是牺牲品。也许所有这些人都应该去看看《Bumt by the Sun》,那么他们也许会明白:如果你曾经在文革早期曾积极批斗过别人,那么你在文革后期被赶下去就不再无辜;如果你曾经在大跃进中强迫农民交出不存在的藏粮,那么你在四清中被批斗就不再无辜;如果你曾经暴力剥夺“地富反坏右”的财产,那么你在公社化运动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粮食被村干部抢走时就不再无辜;如果你曾经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委员称号那个职务待遇,那么你被打成右派时就不再无辜……如果你在这一切运动中一直保持沉默,那么当你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机器中血肉横飞时,你要知道,不是别人,你,你自己,是自己的掘墓人。当然,今天去苛责历史人物也许太奢侈。在肉体毁灭和精神毁灭之间的选择,也许根本就不是自由。专制制度的残酷,就在于它让个体在这种“不可能”和那种“不可能”之间进行选择。从这个角度来说,生长于今天这个时代的人未必更好,只是更幸运而已。也许任何时代的人可以做的,只是在“可能”变成“不可能”之前,及时地说不。
 
后记
 
 
我记忆力很坏,背不出几首完整的古诗,不记得sin、cos有什么用处或者根号5等于几,常常看电影看到快结束时突然想起来看过这个电影,号称某个人是自己的偶像却想不起他的名字,回忆对于我,完全是蹩脚的侦探遇上了狡猾的罪犯。
 
 
 
但好在我爱写。对于记录生活和世界,我有一种强迫症式的癖好。在一定程度上,文字不是我记录生活的方式,而是我体验生活的方式,因为是书写的过程拉近了我和被书写对象的距离,使最微小的事物都呈现出五官和表情。多年的书写,使“回忆”对我来说变得可能:重读以前的文字,发现自己原来还读过这本书,还认识那个人,还有过这样奇怪的想法……沉没的世界重新浮现,我像捡到满大街的钱包一样捡回无数个过去的自己。
 
 
 
这次整理书稿时,我就有这种“捡到钱包”的惊喜。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写两类文章。一类是政论时评,这类文章一般比较冷硬,没有什么情绪和色彩,确切地说是反情绪和反色彩。另一类则是生活随笔,这类文字比较个人,捕捉一些瞬间的感受,把这些花花绿绿的感受像萤火虫一样收集到一个玻璃瓶子里去。这本书里收集的后一类文字,记录的是我2005-2009年左右(尤其是2006-2007年)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对于记忆力短路的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些文字,这几年的生活很可能人去楼空,查无实据。但因为这些记录,我有了一个小小的个人历史博物馆。
 
 
 
要说历史博物馆有什么用,好像也没什么用,就是供参观者指指点点,说,哦,原来那些人在那个时侯是那样生活的。当然我希望这本书不仅仅对我个人有纪念意义。过去这些年,我的生活非常稀薄,没有多少人物、事件或催人泪下的经历。这很可能跟我生活在国外这件事有关,也可能跟我沉闷的性格有关,如果要上纲上线的话,还可能跟我身处的时代或者阶层有关。如果说丰富的生活是红军在与敌人的激战中爬雪山过草地的话,那么我的生活更像是一只骆驼无声无息地穿越撒哈拉。这场穿越中没有敌人、没有雪山草地、没有尽头处光明的延安,只有倾听自己呼吸的耐心、把一只脚放下去之后再把另一只脚抬起来的耐心。
 
 
 
我积攒这种耐心的方式,是用感受来弥补事件的贫瘠。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这不是度过有意义人生的一种方式。它是度过有意义人生的唯一方式。我相信是一个人感受的丰富性、而不是发生在他生活中的事件的密度,决定他生活的质地,是一个人的眼睛、而不是他眼前的景色,决定他生活的色彩。这样说似乎很唯心,但经济学家说,一个事物的价值取决于它的效用,而效用永远是主观判断。所以我想,至少我希望,这本书能带动读者和我一起响应苏格拉底先生的号召,去实践这样的人生态度:不被审视的人生不值得度过。这句话的山寨版说法是:没有无聊的人生,只有无聊的人生态度。
 
 
 
在这本书里,被“审视”的东西杂七杂八,有街上的疯老头,有同宿舍的室友,有爱情、电影和书,大到制度,小到老鼠。由于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出发点并不是写一本书,所以不同文章往往风格炯异,长短不一,质量不均,随着社会形势、荷尔蒙周期以及我逃避生活的力度而起伏。这给编排此书带来一定难度,因为简直是把摇滚、民歌、歌剧编进一张CD。我一度不知道如何给它们分类。最后按照主题大致分成了“论他人即地狱”、“论自己作为他人”、“论人生意义之不可知”、“论爱情之不可能”、“论社会之既不可知又不可能”。这些标题听上去简直像是恶搞,但是阅读这些年的文字,我惊奇地发现焦虑还真是自始至终的主题——好吧,我并不惊奇。作为“当事者”,我是这种焦虑的作曲、作词、演唱者以及早就腻味了却无处退票的倒霉听众。我想我实在过分热哀于“审视”人生了,习惯于把任何事物都倒吊起来,稀里哗啦抖落其中暗藏的秩序。
 
 
 
从这个角度来说,一切焦虑都是咎由自取。
 
 
 
但作为一个无限悲观的人,我常常以嬉皮笑脸的语气来描述这种悲观,以掩饰自己还死皮赖脸活在这个世界上所带来的尴尬。别人往往记住了说话的语气,却忘记了这语气之下的信息。事实是我觉得人生的确充满了不可知与不可能,对此我心意难平。一气之下唠叨出这么多文字。
 
 
 
“送你一颗子弹”,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读者可以把这本书看作人类学笔记而不是“心灵随笔”,或者看作一部精神疾病大全也行。有一天我在别人的博客上看到一句话:人尚未丧失自知性的几种表现——忧郁,自闭、强迫症、交流障碍、妄想、躁狂、焦虑……听听,“尚未丧失自知性”,有精神疾患的入简直应该弹冠相庆了。那么这本书,也可算是寄给所有“尚未丧失自知性”的人的一封秘密贺信。
 
 
 
这本书里的很多内容选自我的博客“情书”,当然最后成书的时候也做了不少改动。博客里那些过于琐碎、过于私人的内容没有收入,时政内容也基本没有收入;此外这本书里加入了一些平媒上的文章。在这4年里,我生活经历了很多变化,从纽约搬到波士顿又搬到了剑桥,从学生到老师,从剩女到结婚,因此有些文字现在已经过时,不能代表我现在的观点、心情和状态,只是作为“文物”的一部分“展出”。
 
 
 
这些年里我通过网络和纸媒积聚了一批读者,其中很多给过我鼓励、安慰或批评,更多的只是默默的关注。在此我想感谢一下我的读者们,是他们的关注,让我在表达感受的同时,虚荣心还能得到一点满足,让我知道自己的焦虑狂躁抑郁妄想悲观或更多时候仅仅是面对无边无际沙漠时的惊恐,也可以是生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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