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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兰朵》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芙

第四章

夜已来临。落日橘红色的余辉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奇特、耀眼的白光,它们来自燃烧的火炬、篝火、号灯或河上其他照明工具。一切都发生了奇特无比的变化。大大小小的教堂和王公贵族的府邸,它们正面的白色岩石,都仅露出条条块块,仿佛悬浮在空中。尤其是圣保罗教堂,只剩下了一个镀金的十字架。威斯敏斯特灰色的轮廓宛如一片树叶。一切都变得形销骨立。他们接近游乐场,听见好像有音叉奏响了低音,这声响愈来愈大,最后变成喧嚣一片。不时有欢呼声伴随火箭窜上夜空。渐渐地,他们分辨出游离在巨大人群之外的一些细小的人影,旋转着,像河面上飞舞的蠓虫。在这明亮的光圈之上和它的周遭,是漆黑的冬夜,宛如一只硕大的碗倒扣下来。然而,漫漫黑夜中,时断时续地腾起缤纷的烟火,给人以期待和惊喜:新月、蟒蛇、王冠,形态各异。忽而,树林和远处的山岚露出夏日的葱茏,忽而,四处又是一片严冬的黑暗。

此时,奥兰多和公主已接近皇家禁地,却发现有一大群平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些人已涌到丝绳近旁,不敢再向前了。奥兰多和公主讨厌丝绳另一边那些监视他们的刺人目光,不想结束他们的秘密,便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学徒、裁缝、渔妇、马贩子、骗子、饥肠辘辘的学生、头裹方巾的女仆、卖柑橘的姑娘、马夫、严肃的公民、猥亵的酒吧招待,还有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哪里有人群,哪里就少不了他们,尖叫着在人们脚下爬来爬去。实际上,伦敦街头的乌合之众悉数聚集于此,他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推推搡搡,掷色子、算命,做什么的都有。有的地方熙熙攘攘,有的地方又很沉闷。

有人打哈欠,嘴张得一码大,有人像房顶上的寒鸦般寒伧,他们装束打扮各不相同,完全看他们的钱包大小和身份高低了。有人穿裘皮和绒面呢,有人则破衣烂衫,脚上裹了洗碗布,才没有直接踩在冰上。人们蜂拥而至的地方,似乎是一个我们现在演《潘奇打朱迪》(潘奇打朱迪,传统儿童木偶戏,其中潘奇先殴打、然后杀死妻子朱迪,暗指奥兰多看到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奥瑟罗》。)的箱子或者说是戏台,台上似乎正在上演某出戏。一个黑人挥着手臂高声喊叫,一个白衣女人躺在床上。舞台搭得简陋,演员们在几节台阶上跑上跑下,有时跌跌绊绊,观众们又是跺脚,又是吹口哨,厌烦时还会把橘子皮扔到冰上,让狗去追,但那些奇妙、婉转、抑扬顿挫的台词仍像音乐一样在奥兰多心中唤起了什么。伶牙俐齿连珠炮般吐出的那些台词,让他想起在外坪露天酒馆唱歌的水手。这些台词即使毫无意义,对他来说,也像烈酒一样。时不时,一句台词会越过冰面击中他,让他觉得撕心裂肺。那摩尔人的狂怒似乎就是他的狂怒。那摩尔人把女人扼死在床上,仿佛是他用自己的双手杀死萨莎。

戏终于演完。一切复归黑暗。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淌下来。仰望天空,那里也惟有黑暗。毁灭与死亡笼罩了一切,他想。人生的归宿是坟墓,我们终将被蠕虫所吞噬。

我想现在的日月应该晦暗不明,受惊的地球……也要吓得目瞪口呆。((奥瑟罗)第5幕)

甚至在他这样说时,一颗苍白的星在他的记忆中升起。夜很黑,漆黑一片,但他们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的黑夜,他们正是计划在这样的一个黑夜私奔。他记起了一切。时机已到。他突然冲动地一把搂过萨莎,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道:“生命之日!”这是他们的暗号。子夜时分,他们将在布莱克弗里亚斯附近的一家客栈汇合。那里有备好的马在等待他们。为他们的私奔,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于是两人分手,返回各自的帐篷。还有一小时的时间。

距子夜还有好久,奥兰多便已等在那里。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对他们很有利,但在这万籁俱寂之中,马蹄声或婴儿的啼哭声,半英里远处就能听到。确有许多次,在小院子中踱步的奥兰多听到石子路上平稳的马蹄声,或女人裙裾的簌簌声,心都提了起来。但那夜行者只是某个迟归的商人;或是当地某个不那么清白的女人。过后,街上愈发静谧。又过了一会儿,在狭小拥挤的城市贫民区,楼下的灯光开始移到楼上的卧室,然后一盏盏熄灭。在这些边缘地带,街灯本来就寥寥无几,加上巡夜人玩忽职守,常常远在黎明到来之前,街灯就没了光亮。四周更黑了。奥兰多不时查看一下提灯的灯芯儿,紧紧马匹的肚带;给GUN装满火药,再看看枪套是否合适。这些事他至少已做了十几遍,再没有什么还需要他操心的了。虽然距午夜还有二十来分钟,他却无法说服自己进屋去。客栈的厅堂里,老板娘还在给几个水手斟萨克葡萄酒和廉价的加纳利葡萄酒。

水手们坐在那里,高声唱着小调儿,讲述德雷克、霍金斯和格伦维尔(德雷克、霍金斯和格伦维尔,均为16世纪英国海军战功卓着的着名将领)的故事,直到掀翻板凳,滚到沙地上呼呼大睡。还是黑夜更怜悯奥兰多那颗膨胀和剧烈跳动的心。他留神每一声脚步,揣摩每一分动静。每一声醉醺醺的喊叫、每一声因分娩阵痛或其他病痛而发出的尖叫,都让奥兰多揪心,恐怕给他的历险带来厄运。但他并不担心萨莎。她很勇敢,这样的历险不算什么。她会独自前来,披风、裤子、马靴,一身男子装束。她的脚步轻盈,即便万籁俱寂,也难以听见。

就这样,他在黑暗中等待着。忽然,他的脸上挨了一击,软软的,但很沉重,打在一边的面颊上。他的神经因期盼正绷得紧紧的,禁不住心中一惊,手按到剑上。这击打又在前额和面颊上重复了十几下。干冷的霜冻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天上落下的雨点,下雨了。最初,雨点落得很慢,不慌不忙、一滴一滴的。但很快,六滴就变成了六十滴;然后是六白滴,再后就汇集成瓢泼大雨。仿佛凝为一体的整个天空像个丰沛的喷泉,一泻而下。只有五分钟,奥兰多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赶紧给马找了个避雨处,自己躲到门檐下,因为在那里,他仍能看到院子里的动静。此时空气愈发窒闷,大雨发出巨大的吱吱声和嗡嗡声,已不可能听到任何人声或马蹄声。本已坑坑洼洼的道路,漫溢雨水,或许根本就无法通行了。然而,这会对他们的私奔有什么影响,他几乎想也不想。他的所有感官都凝神于那长长的、此时在路灯下闪着光的石子路,等待萨莎的到来。有时,在黑暗中,他似乎看到她,夹裹在雨中。

但幻影消失了。一个可怕和邪恶的声音,一个充满恐怖与惊惧、令奥兰多毛骨悚然、惊魂不定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圣保罗教堂午夜第一声报时的钟声。它又无情地敲响四下。奥兰多心怀恋人的迷信,断定她会在钟声敲响第六下时到来。但第六下钟声的回音已经远去,然后是第七下、第八下。他那颗疑惧重重的心感到,它们似乎先是预示,然后宣告了死亡和灾难的到来。第十二下钟声敲响了,奥兰多明白,他的劫数已定。靠理性去推测她可能迟到、受阻、迷路都没有用途。奥兰多那颗多情善感的心明白事情的真相。别处报时的钟声也接二连三响起,仿佛全世界都在宣告她是个骗子,都在嘲弄他。原本潜藏在他心底的疑惑,如洪水决口般奔涌而出。无数条毒蛇在吞噬着他,一条比一条恶毒。大雨滂沱,他一动不动站在门洞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腿开始瘫软。大雨不停地下,风雨声最激烈时,仿佛大炮轰鸣。橡树挣扎和撕裂的巨大响声传来,还有野兽的咆哮和非人的可怕呻吟。而奥兰多呆呆站在那里,直到圣保罗教堂的钟声敲响两下,他才咬牙切齿地狂吼“生命之日!”声调中充满讥讽。他把提灯摔在地上,飞身上马,毫无目的地疾驰而去。

必定有某种盲目的直觉——因为他已失去理智——驱使他沿了河岸,驶向大海。破晓时分,他发现自己来到外坪边的泰晤十河畔。这天的拂晓来得格外突然,天空现出淡淡的黄色,雨已经停了。在他的眼前,展现出一片奇观。三个多月来,此处只有厚如岩石的坚冰,整个城市的骄奢淫逸全部建筑在这坚冰之上。此刻,这里却成了一片汪洋,到处奔流着浑浊的黄水。泰晤士河在一夜之间获得了自由。仿佛一股硫磺泉(许多哲学家喜爱这类景观)从地下火山区喷薄而出,撼天动地,顷刻将坚冰撕成碎片。仅仅看一眼这河水,就足以令人头晕目眩。到处是一片嘈杂混乱,河里布满冰山,有的宽似草地滚木球场,高似高宅大屋,有的小到像人的帽子,但扭曲成乱糟糟的一团。不时有整列冰块顺流而下,碾过挡住它去路的一切。

有时,河水奔腾翻卷,如一条饱受折磨的大蟒,在碎冰之间腾跳咆哮,把它们从一岸抛向另一岸,可以听到碎冰撞击码头和柱子的巨大声响。但最可怕、最恐怖的景象,是看到前一晚就给困在那里的人们,他们惊恐万状、焦虑不堪,在岌岌可危的栖身小岛上踱来踱去。无论是跳人洪流,还是呆在冰上,他们的毁灭已经注定。有时,一大群这样的可怜人被挟裹着一起顺流而下,有人跪在冰上,有人还在哺乳婴儿。一位老翁似乎正高举《圣经》大声诵读。还有时,会看到一个不幸的家伙只身在自己狭窄的领地上走来走去,他的命运或许是最可怕的。在滚滚洪流冲向大海之际,可以听到有人枉然地狂呼救命,疯狂许诺要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发誓倘若上帝听到他们的祈祷,他们一定为他建造祭坛,捐输财富。其他人已吓得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地盯着前方。一群年轻的水手或邮差(根据他们所穿的制服判断),好像为了壮胆儿,高声唱着淫秽小调儿。水冲得他们撞到一棵树上,沉没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一个老贵族——他身上的裘皮袍子和金链子宣告了他的身份——在离奥兰多不远的地方沉下水去,他用尽最后一口气高喊要向爱尔兰叛匪复仇,是他们策划了这场罪恶。许多人在陷于灭顶之灾之前,怀里还紧紧抱着银壶或别的宝物;至少有些倒霉的家伙是因为贪心而淹死的,他们宁可从岸上扑到水中,也不愿放弃一个小金球,或者眼看一件皮袍从他们面前消失。因为洪流卷走了家具、贵重物品和各式各样的财富。还可以看到其他各种各样的怪异景象,一只猫在吞噬幼仔;一张布好丰盛晚宴餐桌,足够二十人享用;一对夫妻睡在床上;还有无数炊具。

奥兰多感到天旋地转,目瞪口呆,好一阵,他什么也不能惟有眼看狂暴的激流从身旁奔腾而过。最后,他似乎终于想起什么,沿着河岸,向大海的方向策马狂奔。拐过河流蜿蜒处来到两天前大使们的舰船还被封冻得结结实实的地方,急切清点数着所有的船只,法兰西的、西班牙的、奥地利的、土耳其所有的船都漂在水上,虽然法兰西的船已漂离泊位,土耳其自舷裂了个大缝,水正在迅速倒灌进去。惟有俄罗斯的那条舟见了踪影。有那么一刻功夫,奥兰多觉得它一定是沉没了;他踏在马镫上,站高了一些,用手遮住光线,凭着鹰一般的目力刚可以分辨出,远方地平线上,有一条船的轮廓,桅杆顶部飘着黑鹰的旗帜。莫斯科大使馆的那条船正停在出海口处。

奥兰多猛地跳下马,仿佛在震怒之中要与洪流决一死战。

他站在没膝的水中,使出了女性注定摆脱不掉的所有最恶毒字眼,痛骂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他骂她无情无义、反复无常、水性杨花;骂她是魔鬼、荡妇、贱人。湍急的河水打着漩涡,卷走了他所说的一切,而抛到他脚边的,只有一只破罐和一根细细的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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