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起见，布莱里奥在手机上删除了娜拉的短信——她终于从伦敦回来了——然后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他下楼准备烤面包片、看昨天的晚报，神情尽量冷静。
就这样，还是用了半个多小时他才真正冷静下来。然后，他终于开口跟妻子说说话。因为从浴室的门可以看到妻子准备了些衣服行李。这时他的内心终于为即将到来的机会忐忑不安起来。
她今天下午应该再次去马赛。
三口两口吃完了午饭，布莱里奥尽量不显露出一丁点儿的不耐烦，唯恐引起萨碧尼的怀疑，给她以口实——那会引起长篇大论的评论。之后的时间他都是在电脑上打字，在书房里转圈——以排遣那激动的心情。如果艺术家想要画一幅有关宁静的画，那么他现在刚好就是一个绝妙的对比。
为了平静下来，制止自己闲散的神经元去想入非非，他时不时地透过窗户观察一下那个八十多岁的老邻居。老人跟往常一样，穿着睡裙在电视机前睡觉。
“生命越短暂就过得越漫长。“他一边想着自己发明的哲学思想，一边时时窥视着妻子什么时候走。
“你能给我叫一辆出租车吗？“她在楼梯上喊他，“已经两点半了，我已经迟到了。再帮我把那个小蓝箱子拿下来行么？“
“拿蓝箱子。“布莱里奥“出于关心“，甚至还帮妻子拿下来了那个大黑皮箱子。然后他就巴巴等着妻子上车。妻子一走，他立刻去浴室洗漱打扮，一边还祈祷着妻子千万不要忘了拿什么东西。
洗了澡，刮了胡子之后，他打上自己的布鲁斯曼领带，换上了那双旧牛仔靴，顿时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
匆匆忙忙之中，他关门的时候还忘了带身份证。当然内心里的证件也忘得空空如也——那些证件压抑着他的欲望。楼梯他连跑带跳地三两下就“飞“了下去，但是开楼下的那扇门时，他还是很小心。确实看不到妻子后，他才冲出了家门，再次飞奔向里拉镇——刻不容缓。
百叶窗开着，花园的门虚掩着。在穿过那条野草疯长的甬道时，他有种感觉，就像在飘，没有了重力。他一把推开房门。
双手喇叭状放在嘴前，他大喊一声：“是我！“
当布莱里奥看见娜拉穿着小连衣裙和连裤袜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他内心中的感觉就像是突然一阵寒流散布向四肢百骸——这种习惯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你来了。“娜拉对着他微笑。
但是她没有动，似乎是害怕他的反应。
“我可以上去吗？“他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问她。
他们正在房间里脱衣服。他的动作有点急，激情正在燃烧，想在这午后就上床；而她，更多的是小心谨慎，只是在磨蹭时间——甚至埋头去清理连衣裙腰带上的斑点，就像是要对激情罢工一样。
但是这个时候的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出来。凭经验，他知道这些分分合合，这些漫长的别离一直在摧残着他们的生活，每次都让他们彼此感到不习惯。所以，他们需要的是耐心。
当最后的一刻来临，布莱里奥一如既往、激情似火地紧紧拥抱住娜拉的时候——她已经脱下了连衣裙和连裤袜，他竟然忍不住突然将娜拉举了起来，就像是在举一个裸体的新娘子那样。他就这样举着娜拉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而她则咯咯大笑，还不忘小踹他几脚。
“路易，不要这样，求你了！“
但是很不幸，这样幸福的一刻，短暂的一刻，在他们躺在床上时就立刻结束了。他已经钻进了被窝，而她却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到墙边。
“我不喜欢你这样，“她大声说，双腿交叉了起来，“你这样，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卖一样。“
顿感窘迫的布莱里奥靠着墙几秒钟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手还在床单下面，而她已经蜷在床边，随时准备跳下床——如果他要是继续的话。
“我说，内维尔，你在玩什么啊？“他最后终于问道，还探身想抓住她的腿。因为此时的他既失望，同时又觉得刺激。
“不玩什么。就是这样。“她反驳说，还一边用腿夹住了他的手。
看到她的神经质，她那固执的神情，还有抖动的嘴唇，布莱里奥马上猜出来她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自己最好还是放弃。
很明显，所有的信号都是红灯。
“我想，“他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并说，“是这次的伦敦之行让你成了这样。“
“可能是吧。“她回答说，同时坐到了床上，手臂圈住了膝盖。
他的猜测已经转化为担心，于是用最温柔，最有说服力的口气问她，让她仔仔细细地将在伦敦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而她，在他旁边点了一支烟，样子就像是一个叛徒要开始招供一样。
但她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开始磨蹭时间，一直沉浸在跟她前未婚夫漫长的关系发展史中。期间还时不时地穿插一些有关她姐姐和她堂姐的事情——很明显是为了将事情变得更复杂。
直到最后布莱里奥终于忍不住了，坚决地祈求她言归正传，讲一讲她跟墨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他现在终于知道那个人叫什么了。
“很好。“她回答说。但是嘴唇突然开始剧烈地上下碰合，无法自控。
随后她很巧妙地叙述着跟墨菲在一起的事情，眼睛似乎在盯着一个虚拟的台词架子一样：本来她是想去旅馆的，已经在坎墩路定了个房间。但后来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住到了他家——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太痛苦了，她想再陪他几天。
“我一直是住在他书房的沙发上。“她很明确地告诉布莱里奥，似乎这句话可以改变些什么。
“我希望至少你宠爱了他，这个可怜的墨菲。“他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逗她说。他想尽量避免提一些太直白的问题，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
“一点儿都没有。谁都会这么做的。“她一边回答，一边在床上找自己的衣服，“不管怎样，我早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了。“
“不是这样的，娜拉。我绝对相信你。“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内心却在暗暗发誓改天一定要把这些信息重新排列组合，从中抽出些真话来，就像是求一个数字的平方根那样。
“我可是从不提跟你老婆有关的问题。你还是让我安生一会儿吧，路易。我有跟所爱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的自由。“
“看，这至少才是一个直率的声明。“布莱里奥脱口而说。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优雅与任性在一个女孩身上是那么容易地结合在一起。
话一说出口，就已无法挽回。布莱里奥只能选择回避。他走到了窗户旁边，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因为他很苦恼地感觉到他们已经走到了要摊牌的地步。
但这是哪种意义上的摊牌呢？
他猛抽了几口烟，对着窗外的暴雨吐出烟圈，还对娜拉说了几句自己的想法：鉴于她的所作所为，那么，在跟一个美国金融经纪人结束关系之后，顺理成章，是不是她最终还会躺在一个俄罗斯寡头或者沙特王子的怀抱中呢？
“你没有权利对我这么说！“娜拉突然咆哮道，还将自己的内衣扔到他的脸上，“你竟敢这么说！“
“你竟敢这么说！“娜拉又重复了一遍，气得直跺脚，将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打翻在地。
激烈的吵架在所难免。
极少走极端的布莱里奥这次终于清醒过来，知道不能再火上浇油，也明白了必须及时收手。就像个飞行员在空中翻跟头时将飞机又重新拉上天空一样，布莱里奥最后关头终于没有跳伞，而是安全地重新返回航线。
“好吧，内维尔，我收回我说的话，咱们不要吵了。“他突然建议，似乎是在想安全着陆。
首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娜拉的脸离他的脸那么近，以至于他可以看到她皮肤上的每条纹路，还有她的黑眼圈上的细纹。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呼吸着，似乎在听街道上的喧闹声。然后紧张的气氛慢慢消融，疯狂与激动慢慢消失。
“我很想咱们一起喝杯白葡萄酒，然后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他平静下来后说，不想把和好的场面搞得太夸张。
由于雨下得太大，他们只好去街边的中餐馆吃饭。
“你绝不会猜到我又见到谁了，就离这里不远，隔两条街。“她告诉他，“戴帽子的那个人，那个跟踪你的人——你这么想的。“
“是他，还是像他的人？“
“就是他，我几乎可以确定。实际上，这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可怜人。他就睡在一辆停在体育馆附近的汽车里。“
他想了一会儿说：“真是疯了，恐惧让我们想起的故事太疯狂了。“
“恐惧或者是负罪感吧，路易·布莱里奥-兰盖。我很肯定有多少戴帽子的男人，就有多少个不忠的男人。“
“你觉得这句话不可笑吗？“她补充道。
“不可笑，我觉得甚至是让人难过。“他说着话结了账。
然后他们早早地从空旷旷的街道上回来。两人紧紧依偎在伞下。
夜里，当娜拉安静地蜷在被窝中睡觉的时候，布莱里奥想着墨菲，想着娜拉，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突然有了一种这样的感觉——自己瑟瑟发抖地正在逛那些幽深的拱廊。拱廊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男人的伤痛凝结而成——长久以来所有被欺骗的男人的伤痛。黑暗中他越是摸索着前行，就越记不住回来的路。因为有些伤痛永远不可能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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