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年后——还是同样的一个午后，布莱里奥坐在自己的阳台上，头上戴着草帽，膝盖上依然放着电脑。他在跟母亲打电话——她正旅居在克莱蒙的妹妹家里。过了一会儿他挂了电话，答应以后还会给她打电话。

　　然后不管他多努力，还是止不住地打盹、“钓鱼“，鼻子几次都碰到了要翻译的稿件上——似乎又患上了发作性睡眠症。楼下的花园里，他一直能听到打排球的女孩们爽朗的尖叫声。

　　每次一闭上眼，垂下头，他就似乎又看到妻子正在家中的客厅里唱歌——他们在美丽城的那个家。那一幕上演的时候，他正躲在楼梯上。You shot me down，Bang bang，I hit the ground，Bang bang（你开枪将我打倒，；我摔倒在地上，）。

　　她的声音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方式在他的记忆中回荡，似乎时空的距离更增加了声音的强度。

　　几个月前，在查自己账户的时候，布莱里奥得知萨碧尼给自己打进去五千欧元。随后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感谢她。她回短信的时候只是简单说了几句，顺便告诉他自己由于工作的原因刚离开了巴黎。

　　接下来的一周，她一点点地将她写的两篇文章发给他，都是有关米开朗琪罗的。然后又突然停止了跟他的所有联系，也不解释她的那些短信什么意思，就像一颗卫星消失在了外太空。

　　他所能做的只是幻想将来有一天人们会发明一种新的分子。这种分子可以一分钟、一分钟地将他跟妻子曾经的幸福与快乐重新构建出来——他们曾经幸福、快乐过，这是肯定的。如若不然，那些成千上万个细节总有一天会伴随着自己生命的结束而烟消云散。

　　过了一段时间后，布莱里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过去。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是简单的过去，那些已经遥远的丝丝缕缕的过去。

　　当夜幕降临，棕榈树被风吹拂着就会摩擦到百叶窗。对面，邻居们就会在泳池边开灯、放音乐。

　　布莱里奥有时候感觉自己是在过着飘浮的生活，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心是那么自由，精神是那么饱满——这正是他要的生活——直到电话响起。

　　依然是他母亲的电话。

　　“路易，有件事情刚才我不敢问你：你是不是一直一个人生活着？“

　　“嗯，一直是。不过，不用担心，我过得一点都不糟糕。“他安慰着母亲，但是说话的时候很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偏头痛从头的左侧、耳朵以上的部位开始爆发。

　　他不得不打断谈话，然后吃了两片镇痛剂和一点安定药。

　　痛楚消除一些之后，他打开一部山姆·伍德的老片子，裹上一条毛毯，半睡半醒着看电影。双腿跷在桌子上，他在等英格丽·褒曼出场。电影中的英格丽·褒曼是那么年轻，再加上一头金色鬈发，就像一只小绵羊。他真想坐在她的身旁。

　　这天早上，布莱里奥感觉自己像是突然从虚无中冒出来一样，而且突然开始异样地思考：这是2009年？还是2019年？然后他从床上下来，再然后就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就像从六楼上摔下来一样。

　　他再也无力挣扎，干脆放松地躺在地毯上，双手捂着头。这时他感到了有血从嘴角流出来。

　　在浴室的镜子前简单检查了一下后，他确定自己下嘴唇上划了道口子，两颗门牙被摔掉，前额上也有几处血肿——很明显得赶紧冲洗一下，然后包扎起来。

　　但是就当他抬起手，准备穿衣服的时候，他不得不重新做一番“考察“了：虽然处于迷迷糊糊之中，他还是很矛盾地保留了一份感觉上的清醒——他的动作不仅僵硬得让人担心，而且还缺乏协调性。

　　不知道这种该“归功于“他的酒瘾呢，还是吃了安定的缘故，或者是患了什么隐形的退化症之类的病。

　　现在的情况让布莱里奥想起在虚脱之后注射去甲肾上腺素——他经常想起这个东西——就可以临时提高血压，并避免死亡性代偿失调。

　　然后他想到：以后得在药品柜里放一些去甲肾上腺素。

　　当他出门时，空气显得那么凝重，很潮湿，就像暴风雨要来了一样。他沿着海边向前小步走着，有意识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还时不时地提醒自己在长椅上休息一下——他害怕在人群之间，或者是繁忙的交通要道上再次出现什么问题。

　　从大陆那边的群山之上飘过来一片缠缠绕绕而又发光的云彩。它停留在城市的上空，吸引住了布莱里奥的注意力。

　　云彩的轮廓是那么像人形，逼真得让人吃惊——可以很明显地分辨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眼前的景象如此精美和奇特，以至于布莱里奥觉得如果父母们不让孩子们看云，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很自然，海滩上成百上千的人都挤在一起穿着泳衣，戴着墨镜，目光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布莱里奥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长凳上，因为他越来越头疼。突然，他感到一阵悲伤。天空中又出现一片云，这次像是飞碟。

　　沙滩上的人变得很沉默，大家都挤在一起，一只手搭在墨镜上，似乎是在害怕未来之光。

　　就在这时，慢慢地，他的身体逐渐向后仰——他依然系着一条黑色皮领带，穿着一双红色匡威鞋——开始从长凳上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