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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短篇小说选》 作者:司汤达

艾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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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离那条石径不远。从前有一晚,就是在这条石径上,冈比拉立老爷和儿子与这对情侣擦身而过。奶妈与忏悔神甫谈了很久,当教士答应保密时,她才告诉他,艾蕾想会丈夫尤拉,准备给修道院教堂捐献一盏银灯,价值一百西班牙皮阿斯特。

“一百皮阿斯特!”神甫生气地说,“这事情,要得罪了冈比拉立老爷,我们修道院怎么办?上次,他叫我们到西安比战场去收他儿子的尸,给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千。这还不包括蜡烛钱。”

我们也得说说修道院这边的好话。有两位年长的修士,知道艾蕾的处境之后,到阿尔巴罗去找她,打算软硬兼施逼她回家。他们知道,办成了此事,冈比拉立老爷会给一笔可观的报酬。现在阿尔巴罗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艾蕾出走和她母亲重金悬赏,打听女儿下落的消息。不幸的艾蕾以为尤拉已经死了,悲痛万分。两个老教士大受感动,不但没有出卖艾蕾,把她的藏身之处告诉她母亲,而且同意护送她到波洛拉要塞。

艾蕾和玛丽达仍然装扮成工人,夜里步行到距阿尔巴罗十里的法日拉森林中一口泉眼旁。修士已叫人赶来骡子,在那里等候。天亮时,他们已走上通往波洛拉的大路。在森林里,士兵们知道修士是受亲王保护的,所以遇见他们都尊敬地向他们问好。可是对随同教士的两个小男人,他们的态度就大为不同了。他们先是极为严肃地打量他们,待他们走到近前,却哄然大笑起来,恭维修士说,骑在骡子上的人有点姿色。

修士边走边回敬他们:“闭嘴,你们这些亵渎宗教的家伙。

放明白点,我们是奉高劳纳亲王的命令来的。”

可怜的艾蕾很不幸,她在波洛拉等了三天亲王才回。他同意接见她。亲王显得很严肃,说:“小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这种冒失的举动有什么意义?就因为你关不住嘴,弄得七个意大利勇士丧命。凡是懂事明理的人都不会原谅你。在这个世界上,要么就答应,要么就不答应。最近,大概又有人多嘴,害得尤拉才被判了渎圣罪,要先被通红的铬铁烫两小时,再像犹太人那样被烧死。

事实上他是我认识的最虔诚的基督教徒之一!若不是你多嘴,别人怎么会编造出这种可恶的谎言,说攻打修道院那天,尤拉在卡斯特罗?我这里的人都会对你说,那天大家看见他在波洛拉,当晚,我派他到委尔特利去了。”

艾蕾泪如雨下,哭问道:“他还活着吗?”这句话,她问了不下十次。

“他为你死了。”亲王说,“你永远见不到他了。我劝你还是回卡斯特罗修道院,不要再冒失地撞来了。我命令你从现在起一小时内离开波洛拉。尤其不要把见到我的事泄露出去,否则我要对你不客气。”

尤拉十分敬爱这位大名鼎鼎的高劳纳亲王,艾蕾便也爱戴他。谁知现在受到他这种对待,她难过极了。

不管高劳纳亲王怎么说,艾蕾来这里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要是她早三天到波洛拉,就能见到尤拉。尤拉膝盖受伤,不能走路,亲王派人把他送到那不勒斯王国阿瓦扎诺镇去了。

这时冈比拉立老爷买通法庭,下的那道可怕的判决书已经公布,尤拉犯了侵入修道院和亵渎圣物罪。听到这个新消息,亲王便想,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护尤拉,他手下有四分之三的人是靠不住的。这些强盗个个认为捍卫圣母是他们特有的权利,反对圣母便是犯罪。在这种时候,罗马要是派一个法警深入法日拉森林,一定可以逮住尤拉。

到阿瓦扎诺后,尤拉改名叫方达纳。护送他的人都是谨慎的人。他们回波洛拉后,沉痛地宣布尤拉已在路上死去。此时亲王的士兵都明白了,今后谁再提起尤拉这个名字,谁就别想活命。

艾蕾回到阿尔巴罗,给尤拉一封一封地写信,为了雇人送信,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两个老修士这时已成了她的朋友,因为据佛罗伦萨本子的作者讲,即使对最卑鄙的自私虚伪之徒,美貌也不会不起作用。两个修士告诉可怜的姑娘,给尤拉送信完全是白费力气,因为高劳纳亲王已宣布尤拉死了。

亲王不同意,他肯定露不了面。艾蕾的奶妈哭着告诉她,她母亲终于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下令把她送到阿尔巴罗城的冈比拉立府邸。艾蕾很清楚,一旦回了家,就等于进了死牢,永远与外界隔绝了。如果回到卡斯特罗修道院,她至少还可与其他修女一样收发信件。另外,她下决心回修道院,还有一个原因,尤拉为她在修道院的花园里洒下了鲜血。她要再去看看传达修女的木头椅,尤拉曾坐在上面观察膝盖上的伤口,也就是在那里,他把一束沾有鲜血的花交给玛丽达。她把这束花一直带在身边。

艾蕾悲伤地回到了卡斯特罗修道院。这个故事本来到此可以结束了。这样对她本人,对读者都比较适宜。因为确实我们将目睹一颗纯洁而高贵的心慢慢堕落。从此,她处处谨小慎微,处处编造文明的谎言,而把由强烈而自然的感情支配的纯真举动抛到了一边。罗马本的作者在这儿有一段颇为朴素的议论:女人费力生了个漂亮女儿,便以为有能力引导她生活;女儿六岁时,母亲有理由对她说:“小姐,扯好你的领子吧!”当女儿十八岁,母亲五十岁,女儿与母亲一样,甚至比母亲更明白事理时,这位母亲仍以为有权安排女儿的生活,甚至有权制造谎言。下面我们将看到,艾蕾的母亲怎样费尽心机,使弄手腕,折磨爱女十二年,最后将她置于死地。

这便是母亲强行支配女儿命运的可悲结局。

冈比拉立老爷死前,欣慰地看到罗马城宣布了对尤拉的判决,判处尤拉以两小时的烙刑,然后慢火焚烧,骨灰扔进台伯河。今日,在佛罗伦萨新圣母隐修院的壁画上,还能看到当年是如何对犯渎圣罪的人执行这种酷刑的。执刑时一般需要布置很多卫兵,防止愤怒的人群冲上去,代行刽子手的职务。因为当时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忠心捍卫圣母的人。冈比拉立老爷临死前看到了这份判决书。他把位于阿尔巴罗与海之间的那块土地送给炮制这份判决书的律师。这位律师也不是无功受禄,因为没有一个证人说尤拉就是化装信使、率领那些强盗进攻的青年人。这份慷慨的厚礼让罗马所有阴谋家都眼红。那时在教廷有一个修士,老谋深算,无所不能,甚至可以迫使教皇封他为主教。他为高劳纳亲王办事,对这位厉害的主顾,敬重之至。当冈比拉立夫人见到女儿回到卡斯特罗,便叫来这位修士,说:“大人如能帮我这个忙,我一定重重酬谢。情况是这样的,不久,在那不勒斯就要宣布和执行对尤拉的判决。那不勒斯总督是我的远亲。他写信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请大人看看这封信。尤拉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派人给亲王送去五万皮亚斯特,请他把这笔款子全部或部分转交给尤拉。条件是他让尤拉加入西班牙国王的军队,去平定佛郎德勒的叛乱。总督会给尤拉出具当过上尉的证明。不过对他的判决,我想在西班牙也是会要执行的。因此他要化名,叫厉扎拉男爵。历扎拉是我在阿勃鲁兹的一块小领地,我假装把这块地出卖,设法把产权转给他。我想,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母亲,会这样对待杀她儿子的凶手。其实,花五百皮亚斯特,我们就能永远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可我们不想与高劳纳过不去。因此,我请大人转告亲王,因为尊重他,我才肯花六万或八万皮亚斯特。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听见尤拉这个名字了。请你转达我对亲王的敬意。”

修士说,三天内他将到奥丝第那边走走。冈比拉立夫人给了他一枚价值一千皮亚斯特的戒指。

几天后,修士回到罗马,对冈比拉立夫人说,他没有把她的建议传达到亲王那里。不过,一个月之内尤拉会去巴塞罗那,她可以通过这个城市的某家银行,把五万皮亚斯特转给他。

亲王说服尤拉遇到了一些困难。虽然尤拉知道留在意大利十分危险,但他下不了决心离开祖国。亲王让他看远一点,冈比拉立夫人总会死的,还答应三年后,不管情况怎样都让他回来。但是说这些都没用。尤拉热泪满面,就是不答应离开。亲王无法,只好说这是他个人请他帮忙,亲王是父亲的朋友,尤拉不好不从。可是他无论如何要知道艾蕾的消息。亲王便答应给他转递一封长信,并准许他在佛郎德勒每月给她写一封信。最后尤拉心情沉重地启程赴巴塞罗那。亲王不希望尤拉再回意大利,便把他的来信都付之一炬。我们忘了说明,亲王生性并不喜欢让别人记恩,但为了使尤拉易于接受,不得不对尤拉说,他认为送高氏家族一位忠实部下的独生儿子五万皮亚斯特是合适的。

可怜的艾蕾在卡斯特罗修道院被当作公主对待。父亲去世后,她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拥有了巨额家资。在安葬父亲时,她发给每个愿替冈比拉立老爷戴孝的人一丈八尺黑呢。她刚开始服孝时,一个陌生人送来尤拉的一封信。她拆信时是那样激动,看完信又是那样忧伤。她非常认真的检查了笔迹,确信这封信是尤拉写的。信里谈到爱情。可是天啊,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原来这信是冈比拉立夫人一手炮制的。她的打算是:先写七、八封感情浓烈的信,再写一些信让爱情渐渐地降温。

时光荏苒。十年的不幸生活,我们在这里一笔带过。艾蕾觉得尤拉把她忘记了。但对于罗马最显贵的公子少爷的求爱,她矜持地拒绝了。不过,当有人向她介绍奥克塔夫·高劳纳时,她有些动心了。这是在波洛拉粗暴接见她的有名的法布立司·高劳纳亲王的长子。她似乎觉得,如果非得有个丈夫,给她在罗马和在那不勒斯王国的土地作保护人,那么从前尤拉尊敬的姓氏没有别的姓氏那样可恶。若她同意这门婚事,她很快就能了解到有关尤拉的实情。因为老亲王法布立司常常激动地谈起厉扎拉上校(尤拉)非凡的勇敢。他简直像旧小说里的英雄,因为不幸的爱情,对一切欢乐都无动于衷,只想以高尚的行为来排遣忧伤。他以为艾蕾早已结婚,因为冈比拉立夫人也不断编造谎言欺骗他。

艾蕾与狡猾的母亲和解了一半。母亲迫切希望女儿结婚。

卡斯特罗圣母往见会修道院的老庇护红衣主教桑第·古阿托是艾蕾母亲的朋友,即将去卡斯特罗。她要他秘密向修道院年老的修女宣布,他接到一份大赦令,因此推迟了行期。教皇格列戈利十三对强盗尤拉发生了怜悯。这个强盗曾侵入修道院,因而被判渎圣罪。教皇相信,尤拉带着这个罪名,永远出不了炼狱,即使在墨西哥被叛乱的野蛮人捉住杀害,也不能免除这种惩罚。现在他死了,教皇决定撤销对他的判决。

这个消息震动了整个卡斯特罗修道院,也传到了艾蕾的耳朵里。这时,她这个有万贯家财但十分无聊的人,为虚荣心所驱使干了一件大蠢事。大家都知道,发生战斗的那一天,尤拉曾躲进传达修女的值班室。艾蕾为了把自己的卧室修在这个值班室里,便出钱翻修了半个修道院。从此,她就待在这间卧室,闭门不出。在那场战斗中,尤拉带领的人里,有五人幸存。她想方设法,不顾别人议论,雇来了活着的三人,其中有一个是育格,他已经年老,一身是伤。看到这三个人,引起很多人搬弄嘴舌。但艾蕾高傲的性格让整个修道院的人都害怕。每天人们看到他们穿着号衣,在栅栏外边听她的吩咐,常常用很多时间回答她不断提出的问题。

听说尤拉已死,艾蕾便闭门不出,过了六个月的隐居生活。她的心被无法医治的痛苦和长期的无聊揉得粉碎。现在却被虚荣心唤醒了。

不久前,院长去世了。桑第·古阿托红衣主教也到了九十二岁的高龄。尽管如此,他仍是修道院的庇护人。根据惯例,由他拟定一份名单,上面列着三个修女的名字,然后由教皇选定其中一个作院长。一般情况下,教皇不看名单上的后两个名字,他只把她们划去,修道院长便算是选定了。

从前传达修女的值班室,现在成了按艾蕾的吩咐建筑的新楼侧翼顶端的一间卧室。卧室窗户约有两尺高,外面便是尤拉洒过鲜血的甬道。现在它成了花园的一部分。一天,艾蕾倚窗而立,凝视着地面。这时窗前走过三个修女,她们几小时前被红衣主教作为已故院长的接替者列入候选名单。艾蕾没注意到她们,所以没向她们致意。其中有一个恼了,大声对另外两个说:“一个寄宿生,把卧室向公众开放,这倒是个好办法!”

这话使艾蕾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三双不怀善意的目光。

她没理会她们,关上了窗户,心想:“我在修道院里当羊羔,也当得够久了。仅仅给城里好奇的先生们提供点乐趣,我也得当回狼。”

一小时以后,她派人给母亲带去一封信。十年来,母亲一直住在罗马,在那里很有威望。信上写道:“尊敬的母亲:“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你给我寄来三十万法郎,我在这里都胡乱花掉了,虽然很体面,却终究是胡闹。尽管很长时间,你没有表示对我的关心。但对你从前的种种好意,我知道用两种方式报答。我不会结婚了,可我乐意作修道院的院长。我打定这个主意,是因为古阿托红衣主教给教皇推荐的三位修女是我的敌人,不管她们谁被选上,我都要受欺侮。请把给我的生日礼物,送给该送的人。让我们先争取把新院长的任命推迟六个月。这将使我的朋友修道院的主事欣喜若狂。因为眼下是她主持修道院的事务,对我而言,这也是幸福的源泉。谈到你女儿时,我是很少用这个词的。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有点狂。但如果你认为有几分成功的可能,三天后我就去当修女。我在修道院呆了八年,从不外宿,因此,我有权获得半年的豁免期。豁免许可证不成问题,付四十埃居就行了。

“尊敬的母亲,我谨向你致敬……”

冈比拉立夫人看了这封信很高兴。她现在万分后悔,觉得不该叫人向女儿宣布尤拉死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使女儿摆脱深愁重忧。她原来料想女儿会莽撞行事,甚至怕女儿到墨西哥去寻访传说尤拉遇害的地点。要那样的话,她可能在马德里打听到厉扎拉上校的真名。可另一方面,女儿来信要求的事情非常难办,甚至也可说荒谬至极。一个还不是修女的姑娘,一个被强盗发疯般地爱过,也可能发疯般地爱强盗的姑娘,怎么能领导一家修道院?须知罗马的王公显贵,家家都有亲人在里面!不过,冈比拉立夫人心想,有人说过什么官司都可以打,也可能赢。冈比拉立夫人在回信中给女儿送去一丝希望。女儿平常冲动时总有些荒唐想法,但时间一长,又会冷下来。到晚上,母亲到处打听关于卡斯特罗修道院的消息。听说古阿托红衣主教几个月来心情不好:他想让侄女嫁给堂奥克塔夫—高劳纳,就是上文常提到的那个法布立司亲王的长子,但亲王只同意她嫁给次子。那不勒斯国王和教皇终于联系,共同讨伐法日拉大森林的强盗。战争使高劳纳亲王的财产无缘无故地受到损失。为弥补损失,亲王要求长媳必须给高劳纳家族带来六十万皮亚斯特(合三百二十一万法郎)作陪嫁。然而,即使古阿托红衣主教把所有亲属的财产都拿过来,也不过三十八到四十万埃居。

那天晚上,冈比拉立夫人一直跑到深夜,找古阿托的一些朋友核实情况。第二天早晨七点,她登门拜访老红衣主教,对他说:“主教阁下,我们两人都上了年纪,用不着说假话骗人了。

我来这里给你出个主意。也许有点异想天开,不过可以说,它并不那么可怕。当然我也承认,它确实十分荒唐。过去有人为堂奥克塔夫提亲,要我女儿艾蕾嫁给他,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在他结婚的那日,我请你转交给他二十万皮亚斯特的地产或现金。像我这样一个寡妇作这样大的牺牲,是为了让我女儿艾蕾当卡斯特罗修道院的院长。她现在二十七岁了。自十九岁起,她就一直住在院里。为此,必须把选任新院长的事推迟六个月。这样做是符合教规的。”

老红衣主教不禁大声道:“你说什么,夫人?你要求一个身衰力竭的可怜老人做的事,连圣上本人也不能办到。”

“阁下,正因如此,我才说这是荒唐的事。傻瓜会觉得这是发疯了。然而,熟悉教廷内情的人知道,我们仁慈的教皇格列戈利十三愿意成全这门亲事,以奖赏阁下长期忠心耿耿的效力。罗马人都知道,大人对这门亲事盼望已久。况且这种事也是可以办的,因为它符合教规。明天,我女儿就是修女了。”

“夫人,可这是买卖圣职罪……”老头嚷起来,声音可怕。

冈比拉立夫人起身告辞。

“这是什么纸,你丢在这里?”

“这是地产清单。如他不要现金,我就给他价值二十万皮亚斯特的土地。转换产权可以慢慢地在暗中办好。比如说,高劳纳家族与我打官司,我可以输……”

“可是,买卖圣职罪呀!夫人,可怕的买卖圣职罪!”

“首先必须把选任新院长的事推迟六个月。明天我再来听取大人的吩咐。”

我觉得有必要向出生在阿尔卑斯山北部的读者解释,他们的对话里,为什么有几段近似打官腔。我要提请大家注意,在严格信奉天主教的国家,有关敏感问题的对话,大多数会传到忏悔室,因此,对话用的是恭敬的字眼或嘲讽的语气,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事。

次日,冈比拉立夫人获悉,由于在卡斯特罗修道院院长候选人名单上发现重大错误,名单上第二名修女家族里有个叛教者,他的一个叔祖父在乌狄纳信了新教。因此,院长的选任推迟六个月。

冈比拉立夫人准备让高氏家族增加一大笔财产。她觉得应该在高劳纳亲王那边去活动活动。经过两天的精心安排,她终于在罗马附近一个村子里会见了亲王。可会见结束后她甚为不安。亲王平素少言寡语,可这时却一个劲地夸赞历扎拉上校的战功。要他在这方面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亲王视尤拉如得意门生,甚至如亲生儿子,把他从佛郎德勒寄来的信捧在手里反复诵读。假如艾蕾知道尤拉还活着,而且功勋卓著,那么十年来冈比拉立夫人作了这么多的牺牲,她的心血不就白费了吗?

手稿里有许多情节描写了当时的风俗人情,但叙说起来令人伤心,我以为应该略去。罗马本子的作者费了许多功夫,研究许多细节的具体日期,我也都删去了。

冈比拉立夫人与高劳纳亲王会晤后两年,艾蕾当上了卡斯特罗修道院院长,而古阿托红衣主教在犯下买卖圣职的大罪之后痛苦而死。这时候卡斯特罗教区的主教是米兰城的贵族弗朗西斯科·西达底尼大人。他是罗马教廷最美的男子。这位年轻人谦恭尔雅,举止脱俗,与修道院的院长过从甚密,尤其在她为美化修道院而建新回廊时来得更勤。西达底尼主教二十九岁,对漂亮的院长爱之若狂。一年以后,审理他的案子时一些修女出庭作证,说主教来修道院非常频繁,常对院长说:“在别处,我号令一切。说来不好意思,这使我感到快乐。

而在您身边,我顺从得像个奴隶,但我亦感到快乐,而且它远远超过号令一切的快乐。我受一个高贵的生灵主宰,除了顺从你的意志,我没有别的意愿。我宁愿终身作你卑微的奴隶,也不愿离你去作国王。”

证人说,在他说这种肉麻的话时,院长常常命他住嘴,言辞很不客气地表示出对他的轻蔑。

另一个证人说:“说真的,院长把他当仆人训斥。在这种情况下,可怜的主教低着头,流下了眼泪,但就是赖着不走。

他每天都能找到新的借口来修道院,使修女们的忏悔神甫和院长的冤家对头纷纷议论。但院长的密友修道院主事激烈地为她辩护。主事是在院长直接领导下管理修道院的内部事务的。

这位主事说:“高贵的姊妹们,你们知道,院长年轻时爱上了一位勇士,结果很不顺心,使她产生了很多怪癖的想法。

但你们都知道,她的性格很特别,她看不起谁,就永远不会相信他。她当我们的面,骂可怜的西达底尼老爷。可能她一辈子也没说过那么多骂人的话。他那个地位的人,每天来遭骂,连我们都感到脸红。”

那些心怀不满的修女却说:“是的,他每天来。因此,她私下待他并不坏。不管怎么说,这种关系有损圣母往见会修道院的名声。”

高傲的院长每天辱骂年轻的主教,比最严厉的主人训斥最苯的奴仆要厉害好几倍。但是,主教陷入了情网。他始终记着他从家乡带来的格言:事情一旦开了头,就要不择手段直达目的。

主教对他的心腹塞扎德贝纳说:“说到底,一个情人不到万不得已就从情场撤退,会叫人瞧不起的。”

现在,我的乏味的工作,便只能是摘录一桩讼案的记录。

它肯定枯燥得很。这桩讼案结束以后,艾蕾就自杀了。我在一家图书馆(我不能说出它的名字)读过这桩讼案的记录。对开本,八大卷。审讯和评议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用的是意大利文。我在这些材料里读到,年月的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年轻的主教单独来到白天信徒们可以出入的教堂门口,院长亲自给他打开门,允许他跟着她进去,在一间她常占用的房子里接待了他。房间里有一道暗门,通到教堂大厅的讲坛。不到一小时,主教被打发走了。院长亲自送他到教堂门口,对他说:“回府去吧,快点离开我。再见了,大人,您真叫我厌恶。

我好像把身子给了一个仆人。”

三个月后,狂人节来临了。当时,卡斯特罗城的狂欢节很有名。人们带着假面游行。欢闹声响彻全城。人们都从一个带铁栅的小窗前经过。窗里面便是修道院的马厩。不过大家都知道,在狂欢节前三个月,马厩改为了客厅。节日期间,这里总是座无虚席。在狂欢的人群中,主教乘一辆四轮马车由此经过,院长向他打了个手势。当天夜里一点钟,他果然来到教堂门口,进了门,但不到三刻钟就被赶了出来。自十一月第一次相会以来,他几乎每周都到修道院来一次。谁都看得出他脸上得意忘形的神色,年轻傲慢的院长为此非常恼火。复活节是星期一。这天和往常一样,院长对待他像对待最下贱的人,对他说的话连修道院最穷的苦力都会受不了。可没过几天,她又给他使眼色。果然英俊的主教又在半夜时分到了教堂门口。她叫他来是为了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

案件记录中说,她这话一出口,主教吓得脸色惨白,呆若木鸡。院长有些发烧,她请人叫来医生,把经过全告诉了他。医生知道病人的慷慨性格,答应帮她摆脱困境。他首先介绍她与一个平民的妻子联系。那女人虽不是职业接生婆却有这方面的本事。她丈夫是面包商。艾蕾与她交谈后,对她很满意。她告诉艾蕾,她已有了挽救她的计划,只是需要她在修道院找个心腹协助。

接生婆走了。过了几小时,艾蕾觉得不能让她在外面多嘴多舌,便叫来医生,又把接生婆召回修道院,热情接待。这女人担保,即使不叫她回来,别人说的秘密,她也决不会泄露。但她重新声明,如果院内找不到两个熟悉内情忠于院长的女人,是干不了这事的(肯定她想到了杀婴罪)。反复思考以后,院长决定把这可怕的私房事告诉修道院的主事,出身于C公爵家族的威克朵阿和P侯爵的女儿贝拉德修女。她叫她们对着祈祷书发誓,即使在忏悔室里,也不泄露一个字。两个女人听得一身发冷。她们在后来的审讯中承认,她们当时以为性格孤傲的院长会讲出一起杀人案。

院长对她们直截了当地说:“我失节了,我怀了孕。”

威克朵阿与艾蕾有多年的友谊,她听了这句话很是不安,流着眼泪问:“是哪个冒失鬼造的这个孽?”其实她是心慌,并非出于好奇想打听什么东西。

“我都没对忏悔神甫说,怎么能告诉你们呢?”

两个女人立即商量如何在修道院掩盖这不幸的秘密。她们决定首先把院长的床铺从位于修道院中心的卧室,挪到准备辟作药房的偏僻角落,也就是艾蕾捐款修建的那栋楼的四层。在这里艾蕾生下了一个男孩。

面包商的夫人在主事的房间里藏了三周。一天她抱着婴儿,匆匆走过回廊时,孩子哭了起来,吓得她躲进了地下室。

一小时后,贝拉德小姐在医生协助下,打开了花园的小门,面包商夫人急忙走出修道院,不久就出了城。在野外,她仍然感到恐惧,不知往哪里藏身,看见有个岩洞,便躲了进去。院长给主教的心腹赛扎·德·贝拉写了封信。他按信上说的跑到了岩洞。他骑着马,将婴儿抱到怀里,然后急奔蒙特菲雅高纳。新生儿在圣·玛格丽特教堂行了洗礼,取名叫亚历山大。当地一家客店的老板娘为婴儿雇了一个乳母,赛扎给了她八埃居。举行洗礼仪式时,聚在教堂周围的女人大声问赛扎,谁是孩子的父亲。

他对她们说:“是罗马的一个老爷,他骗奸了一个像你们一样的可怜女人。”

说完,他走开了。

七迄今为止,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偌大一个修道院,住着三百多位好事饶舌的女人,都没有人看见了什么,也没有人听见了什么。院长抓了几把罗马新铸的金币给医生。医生从中拿了几枚给面包商的女人。那女人打扮得花技招展,丈夫起了疑心。他翻她的箱子,找到几枚闪闪发亮的金币,以为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便用小刀比着她的脖子逼她说出钱的来历。她支唔了一会儿后,终于说出真情。夫妻双方和解后,一起商量这笔钱怎么花。妻子想用它还债,男人认为最好是买一头骡子。于是他们说买就买了。谁知这头骡子倒惹出事来,原来左邻右舍都知道他们两口子很穷。城里好嚼舌头的女人,不管是友好的还是带有敌意的,接踵而来,问面包商的老婆,是哪个慷慨的情夫出钱给他们买骡子。这女人生气了,说话中不免亮了一些底。

一天贝拉去看孩子,然后来向院长报告情况。院长身体尚未恢复,仍强打起精神,来到栅栏前,责怪他用人不慎,走漏了风声。主教听到这些消息,吓得病倒了,便写信给他在米兰的几个兄弟,说他受到了的不公正的控告,请他们前来相助。他身体十分不适,决定离开卡斯特罗。在走前,他给院长写了封信。

“您可能已经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因此,您若有心拯救我的名誉,甚至我的生命,并避免把事情弄得更糟,您可把这件事归罪于前几天去世的让·巴底斯达·道拉立。这个方法即使不能挽回您的名誉,至少使我的名誉不会再遭到任何损害。”

主教叫来卡斯特罗修道院的忏悔神甫堂路易兹,对他说:“请您把这封信交给院长本人。”

院长读过这无耻的短信,当着房间里所有人的面大声道:“喜爱漂亮外表胜过高尚心灵的轻佻女人,受这样的对待活该!”

卡斯特罗的街谈巷议,很快传到了严厉的红衣主教法内兹耳里(几年来,他装出这种严厉样子,希望在下一届教皇选举中,能得到那批“强硬派”红衣主教的支持)。他立即下令给卡斯特罗最高行政官逮捕西达底尼主教。主教府的仆人怕受连累,都逃跑了。唯有贝拉忠于他的主子,发誓宁愿死于酷刑,也不供出任何有损于主子的事情。

西达底尼看到府邸被警察包围,又写信给兄弟求救。但等到他们从米兰匆忙赶来,主教已经关进了郎西立奥纳监狱。

在初审记录中,我看到院长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但否认与主教有什么关系。她说同犯是修道院的律师道拉立。

年月日,格列戈利十三下令迅速严办此案。于是一个刑事法官、一个检察官和一位警监被派到卡斯特罗和郎西立奥纳。主教的仆人贝拉只承认他曾把一个孩子抱到奶妈家。法官当着威克朵阿和贝拉德的面审问他,连续两天用刑。他忍受着皮肉之苦,死守诺言,法官没有从他口里掏出一点东西。

威克朵阿和贝拉德目堵贝拉受的刑罚,一受审问便承认了她们所做的一切。为了查出主犯,所有的修女都受到讯问,大多数人说是主教大人。有个传达修女还引述了院长把主教赶出门时骂他的话。她接着说:“他们用这种口气说话,肯定早已有了关系。平常主教大人非常自负,而每次走出教堂,却显得狼狈不堪。”

有个修女面前摆着刑具。她在回答讯问时说罪犯是猫,因为院长总是把它搂在怀里抚摸。另一个修女则说,罪魁应该是风,因为刮风的日子,院长总是显得高兴。而且她还修了个临风阁。经常站在上面任风抚摸,在这时要求她帮什么忙,她是决不会拒绝的。面包商的女人、奶妈、蒙特菲雅高纳那些饶舌的女人,看到贝拉受刑,吓得心惊胆战,全都供出了真情。

年轻的主教在郎西立奥纳病倒了,或者说假装病倒了。他的几个兄弟以此为理由,借助冈比拉立夫人的威望和影响,多次拜见罗马教皇,请求在主教恢复健康之前暂停审讯。严厉的红衣主教法内兹为此增派士兵看守监狱。既然不能审问主教,法官们便开庭再审院长。一天,艾蕾母亲托人传话,叫她鼓起勇气,否认一切,然而她什么都承认了。

“起初,你为什么要把罪推到道拉立身上?”

“出于对那位懦弱主教的怜悯。另外,我救了他那条可怜的性命,他便能照顾我的儿子。”

招认后,院长被关到卡斯特罗修道院一间房子里。房子的墙壁和房顶都有八尺厚。修女们谈起这间黑牢来都害怕。大家称之为修士室,院长在这里由三个修女严密看守。

主教的身体稍有好转。三百多名警察和士兵便把他从郎西立奥纳监狱提出来,用驮轿押到罗马,关在一座名叫考特沙瓦拉的监狱。不几天,修女们也被带到了罗马。院长关在圣玛特修道院。有四个修女受到控告:威克朵阿小姐、贝拉德小姐、传达修女和听到院长辱骂主教的守门修女。

法庭助理庭长是司法界的首要人物之一,他负责审问主教。可怜的贝拉重新受刑,他不但什么也没承认。还说了一些让检察官不快的事情,结果又被动了刑,威克朵阿和贝拉德小姐也受了轻刑。主教愚蠢地否认一切,而且十分固执;他在艾蕾身旁度过三个夜晚,这是抵赖不掉的,于是,编出一大堆细节,说明他是清白的。

最后,法庭让院长和主教对质。尽管她一直说的是实话,法庭还是对她动了刑。她一再重复第一次供认的事实。而主教仍然抵赖,还大骂院长。

在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统治之后,司法系统虽说也采取了一些明智的措施,但占上风的仍是严刑峻法的思想。正是基于这种思想,主教被判无期徒刑,关在圣·安热城堡,院长被判终身监禁,关在她所在的圣·玛特修道院。

冈比拉立夫人为了救女儿,已经雇人挖掘地道。地道从宏伟的古罗马城留下的一条下水道挖起,挖向圣·玛特修道院安放修女遗体的地下室。地道约两尺宽。为了防止塌方,左右两边的土壁都用木板撑住。雇工们一边向前掘进,一边用两块木板架成A型的拱顶。

地道处于三十尺深的地下。重要的是要把握好方向,因为不时遇上水井或楼房基脚,工人不得不绕过去;处理挖出的土也很困难。看来只有在夜晚将它们撒在罗马的各条街道上。这些泥土仿佛从天而降,大家都感到惊奇。

为了设法救出女儿,冈比拉立夫人花了好几笔巨款。但她挖的地道肯定是被发现了。不过,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于年去世,一时皇位空缺,朝纲开始混乱。

艾蕾在圣·玛特修道院的境遇极其恶劣。一个十分富贵的院长,犯了这种罪,被几个贫穷的小修女看守,会受到什么对待,我们可想而知。艾蕾迫切地盼望母亲雇人进行的工程早日完成。她突然间内心感到一种异样的激动。早在半年以前,法布立司·高劳纳见格列戈利十三世的身体危在旦夕,便拟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准备在皇位空缺时实施。他派了一名军官去探望尤拉。尤拉化名厉扎拉上校,在西班牙军队里名声很响。高劳纳召尤拉回意大利,而他也归心似箭。他用假名在亚得里亚海滨的小港佩卡拉下船。小港坐落在多山的阿勃鲁兹地区,由基埃蒂地方统辖。他走出山路,直抵波洛拉。亲王见到尤拉,喜出望外,使得大家十分惊异。他对尤拉说,召他回来,是为了叫他当自己的继承人,来指挥军队。尤拉回答说,从军事上说,这没有多大意义。假如西班牙真要消灭意大利的民间武装,只用半年时间,花很少一点钱,就可达到目的。

“但是,话说回来,”尤拉又说,“只要您亲王有此意愿,我就准备干了。我在您面前,永远是在西安比战场上献身的拉钮司的继承者。”

在尤拉到波洛拉之前,亲王已发布命令,禁止任何人谈论卡斯特罗主教和院长一案,违者格杀勿论。在接见尤拉的喜悦气氛中,亲王要求陪他去阿尔巴罗,他先派一千士兵占领了该城,再拨一千二百人马把守去罗马的大路。当年的老司柯底依然健在,亲王把他召来,请到充作司令部的房子,让他走进自己和尤拉所处的房间,可以想象可怜的尤拉心情是何等的激动。两个朋友拥抱成一团。

亲王对尤拉说:“可怜的上校,现在有件事很糟,你应有思想准备。”

说到这里,亲王吹灭蜡烛,把两个朋友锁在里面走了。

第二天尤拉不愿出门,派人请示亲王准许他回波洛拉,并要求请几天假。而那人回来告诉他,亲王和他的部队都不见了。原来夜里,亲王获悉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驾崩,立即集合队伍,忘了叫醒尤拉。尤拉身边仅留三十余人,都是原先拉钮司的部下。大家清楚,在那个时代每当皇位空缺,法律便松弛,人人都想满足自己的私欲。谁有武装,谁就有一切。

这就是高劳纳亲王在断黑前派人绞死五十多个敌人的原因。

虽然尤拉手下不到四十人,但他勇敢地向罗马进军。

卡斯特罗修道院院长的仆人,都住在圣·玛特修道院附近的简陋房子里。他们仍然忠于主人。格列戈利十三世拖了一个星期才断气。冈比拉立夫人迫不及待地盼着教皇早死,好趁着混乱,挖通最后五十来步长的地道。由于地道要通过几户人家的地窖,她担心工程在扫尾阶段会暴露目标。

尤拉回到波洛拉的第三天,艾蕾雇用的三个老仆人(他们曾在尤拉手下当兵)像发了傻劲。他们明知艾蕾被关在秘室,并由几个对她怀有敌意的修女看守,但他们中间的育格还是来到修道院门前,请求准许他立即入内见主人。他的要求被拒绝,他本人被赶出门外。他虽然失望,却仍待在那里不走,给每个进出修道院的勤杂人员一个铜板,并清楚地告诉他们:“和我一起高兴吧。尤拉老爷回来了。他还活着。请告诉您的朋友。”

育格的两个伙伴不断给他送钱,同时也和他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向公众散发,并重复着同样的话,直到所有的铜板发完为止。然后三个老兵轮班到圣·玛特修道院门口守候,向过路人问好,并说着同样的话:尤拉老爷回来了,等等。

这些忠诚老兵的计划果然成功。发了第一个铜板后还不到三十六小时,关在秘室里的艾蕾便知道尤拉还活着。这个消息简直让她发了狂:“母亲呵!你害苦我了!”

几小时后,小玛丽达来证实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她送掉了自己所有的金首饰,才被允许跟着送饭的传递修女入内。艾蕾激动得热泪盈眶,扑到她怀里说:“这太好了,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块了。”

玛丽达说:“肯定能的,我想,新教皇当选之时,你的监禁就会改为流放的。”

这次相会后的第三天夜里,在圣·玛特修道院,教堂的一处地面轰然一声塌了下去。修女们以为修道院要倒塌了,吓得乱成一团,惊叫发生了地震。教堂大理石地面陷落一个小时后,冈比拉立夫人跟着三个从前为艾蕾当差的老兵,由地道进入黑牢。

老兵欢呼道:“胜利了!胜利了,小姐!”

艾蕾却十分害怕,她以为尤拉也一块来了。老兵们告诉她,跟来的只有冈比拉立夫人,尤拉指挥几千名士兵,刚刚占领阿尔巴罗城。她这才放心,恢复了平常的严肃表情。

不一会儿,冈比拉立夫人出现了,她由一个侍从搀扶着,迈着艰难的步子走出来。侍从穿着制服,佩着宝剑。不过他那身礼服上却沾上了泥土。夫人呼道:“呵,我心爱的艾蕾!我来救你了!”

“谁说我想获救?”

冈比拉立夫人一下惊呆了。她瞪着眼睛看着女儿,内心惶惑不安。她镇定了一下说:“好吧,亲爱的艾蕾,命运迫使我向你承认一件事。过去我家遭到许多不幸,我那时做这件事或许是很自然的,但今天我很后悔。我要请你原谅,尤拉……澎西福……还活着……”

“正因为他活着,我才不想活了。”

起初,冈比拉立夫人没听明白女儿的话,后来,她明白过来了,就可怜巴巴地恳求她,但女儿没有答话。她转向十字架作祈祷,不再理睬母亲。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冈比拉立夫人费尽口舌,叫她开口,或看一眼母亲,但终究是白费气力。最后艾蕾不耐烦了,说:“过去,我把他那些信,藏在阿尔巴罗我那间小房的圣像基座下。当初让父亲把我捅死就好了!您出去吧,把金子给我。”

尽管侍从惊惶地向她示意,冈比拉立夫人还想继续与女儿说说,可艾蕾忍耐不住了。

“至少再让我自由一个小时吧。您害了我一辈子,现在还不让我安静地死吗?”

“我们还可以控制地道两、三个小时。我希望你能回心转意。”冈比拉立夫人哭着说。

她从地道走了。

艾蕾对一个老兵说:“育格,你留在我身边。带好武器,我的朋友,因为可能还得保护我。让我看看你的匕首、长剑、短刀。”

老兵一一让她检查了。武器都很好。

“那好,你到外面守着吧。我要给尤拉写一封长信,然后由你亲手交给他。我不愿别人去送。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信中写的你都可以看。把我母亲留下的金币装到你口袋里吧。我只要五十枚就够了。放在我床上吧。”

艾蕾说完这些话,便开始写信:“我对你没任何怀疑,亲爱的尤拉。我要没有失足,该有多么幸福。现在我去了,因为不这样,我会在你的怀里痛苦万分。你不要以为,在你走后我还爱过别的男人。情况远非如此。我在卧室里接待过一个男人,但我内心十分鄙视他。我的过错仅仅是因为烦恼,要说是因为放荡也行。可我作过努力。我跑到波洛拉找你。你敬爱亲王,所以我也敬重他。可他却待我冷酷无情。你想一想,经此打击,我的精神遭到了何等的挫伤。你还想一想,我遭到如此打击的心灵,被谎言包围了十二年。我知道,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子。

起初我收到三十来封信。你想象一下我拆开这些信时心情是多么激动。可是,我读这些信时,心顿时变得冰凉。我细看了笔迹,认出这些信是出自你的手,却不是出自你的心。你是否想到,这第一场骗局动摇了我整个生命的精神支柱,使我看到你的信感觉不到丝毫快乐。接着有人卑鄙地宣布你死了,把我心灵里尚存的青春时期的幸福回忆扫荡一尽。你可能理解,我首先想的,是去墨西哥,亲手抚摸那里的海滩。据说你是在那里被野蛮人杀害的。假如我的想法实现……我们现在就幸福了。因为在马德里,尽管有人会提防我,在我周围布置很多狡猾的密探,我还是能引起那些稍有点良心和同情心的人关心,可能了解到事实真相,何况,我的尤拉,你的赫赫战功已经引人注目,可能在马德里就有人知道你是澎西福。你想弄清楚是什么妨碍了我们的幸福?首先是亲王在波洛拉冷酷而带有侮辱的接待,其次,从卡斯特罗到墨西哥,会遇到多大的障碍呀!你知道,我当时已经心灰意冷。后来,我又生出了虚荣心。我让人在修道院修建大楼。把传达修女值班室改作我的卧室。因为那一夜你曾在那里待过。有一天,我正在凝视你为我洒过鲜血的那块土地,听到有人在说侮辱我的话。我抬起头,看到了几张恶意的脸。出于一种报复心理,我想当修道院的院长。母亲知道你还活着,所以作了很大努力,使我荒谬地得到了这一职务。可是这个职务给我添了不少烦恼,最后还腐蚀了我的灵魂。我乐于在他人的痛苦中来显示自己的权力;我做过一些不公正的事。我三十岁了,在别人眼里,我有美德、有钱、受人尊重。然而我却觉得十分不幸。就在这时,那个可怜人出现了。他很仁慈,但又很愚蠢。因此,对他最初说的那些话,我没有反驳。自从你走后,我的处境是那样恶劣,以致我的心灵十分软弱,连最小的诱惑也无力抵御。我要不要向你坦白那件丑事?我想一个要死的人,干什么都允许。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蛆虫可能在啃噬本应属于你的美丽的躯体。是的,我应该说出那件令我痛心的事。我那时也弄不清为什么我不像罗马的那些妇人,去尝试那种粗俗的爱情。我曾有这放纵自己的想法,但我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总是感到厌恶和烦闷,哪里还有一丝快感。眼前总浮现出你我在阿尔巴罗我家花园里相会的情景。那时你在圣母玛丽亚的感召下,产生了那种表面高尚的想法,而实际上它是除我母亲之外造成我们不幸的又一原因。你从不压人凶人,总是那样温柔、善良。你注视着我。可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有时生起气来,我真恨不得要使出全身气力揍他。亲爱的尤拉,这就是全部实情。我不愿把这一切瞒着你去死。我原来也想过,把实情向你说出来后,我可能又会打消死的念头。可我现在只是更明白了,我如果保持了清白的身子,与你重逢该是何等的快乐啊。我愿你活着,留在军队里,要知道我听到你的战绩时有多高兴啊。天啊!若我收到你的信,尤其是在阿舍纳战役后的信,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啊!生活下去吧!别忘了牺牲在西安比战场上的拉钮司,别忘了艾蕾。为了不看到你责难的眼神,我就在圣·玛特与你永别了。”

写完信,艾蕾走近老兵,见他已睡过去了,悄悄地抽出他的短剑,然后把他叫醒,对他说:“我写完了。我担心敌人会占领地道。你快把我桌上的信带走,亲手交给尤拉。一定要亲手交给他,明白了吗?另外,把我这条手帕送给他。告诉他,我过去一直爱他,我现在更爱他,我永远爱他,听清楚了吗?”

育格站起来,但是没离开。

“去吧!”

“小姐,您想清楚了?尤拉老爷可是非常爱您的!”

“我也爱他。拿好信,亲手交给他!”

“行。您是这样善良,愿上帝保佑您!”

育格离去了,但立即折了回来。他发现艾蕾已经死去,胸口上插着那把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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