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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04

T××xt×小×说××天×堂

  黄昏时候,买卖小小忙了一通。莫里斯的情绪也好起来了,他同顾客们互相打趣。瑞典人油漆匠卡尔·约翰逊带着酒后的笑容,走进来买两块钱啤酒、卤菜和瑞士干酪片。掌柜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他,最初怕他要赊账。他账上欠的一直不还,莫里斯终于不赊给他了。可是这次漆匠有现钱。一个从不三心二意的老主顾安德森太太买了一块钱东西。然后,来了个生人,做了八角八分钱交易。他走后,又来了两个顾客。莫里斯微微感到一点希望。也许情况是在好起来。但是过了八点半,他又闲得手足无措了。多年来,周围几英里内,始终只有他一家做夜市生意,他就靠这点来谋生。可是如今,施米茨跟他唱对台,一小时也不饶。莫里斯偷偷抽几口烟,接着就咳起来了。艾达在楼上捣地板,于是他把烟蒂捺熄放好。他感到心神不定,就站到橱窗口去看街景。他看着一辆电车开过去。劳勒先生打店门口走过,他早先也是这里的主顾,每逢星期五晚上,至少来照顾五块钱生意。莫里斯有好几个月没看到他了,但是知道他现在要上哪儿去。劳勒先生避开他的眼光,匆匆忙忙地走过去。莫里斯目送他拐了弯,直到看不见为止。他划了根火柴,查看一下现金出纳机——九块半钱,还不够开销。

  朱利叶斯·卡普推开店门,冒冒失失探头进来。

  “波多尔斯基来过啦?”

  “谁?哪个波多尔斯基?”

  “那个难民。”

  莫里斯恼火地说,“什么难民?”

  卡普咕哝一声,随手关上门。他身量矮小,神色自负,已经上了年纪,仍然穿得很整洁。早先就象莫里斯一样,他在自己的鞋铺里起早摸黑地干活,如今成天穿了绸睡衣,只等晚饭前接替一下路易斯。尽管这小个子木头木脑、老出岔子,以前莫里斯和他相处得不坏。自从卡普把裁缝铺租给了另外一个杂货商,他们俩就不讲话了。几年前,卡普常在杂货铺店堂后间消磨很多时间,为了穷而大发牢骚,好象穷困是个新发明,而他是第一个受害的人。自从他开酒店发迹以来就来得比较少了。但是,他仍然上门找莫里斯,就他受欢迎的情况来说,他来得还是太多,他往往来数落一番杂货铺的短处,滔滔不绝地提出一些没有人要听的劝告。他的红运使他无往不利,他无论到哪里,都能碰上好运,可是,莫里斯认为,他的好运却是别人的损失。有一次,一个醉鬼朝卡普的橱窗扔石块,结果砸了莫里斯的橱窗。另外一次,萨姆·帕尔把赛马的一个消息泄漏给这酒商,自己却忘了下注;而卡普押了一张拾元钞票,竟赢了五百元。多年来,掌柜一直不怨这人的运气好,可是近来发觉自己但愿他碰上一点小小的不幸。

  “波多尔斯基就是我打电话让他来看看你铺子的那个人,”卡普答道。

  “这个难民是怎么个人,告诉我,是你的仇人吗?”

  卡普不悦地瞪视着他。

  “如果是朋友,你怎么会劝他来买一家买卖让你摘光了的铺子呢?”

  “波多尔斯基可不是你那号人,”卖酒的答道。“这地方的情形我告诉了他。我说,‘这个地区的情况在好转。你可以廉价买进来以后把铺子拾掇好。已经败落了多少年啦,二十年来没有人在铺子里改变过什么。’”

  “你真该长寿一点,我改变多少——”莫里斯开了个头,没讲下去,因为卡普在窗口紧张地望外边漆黑的街道。

  “你看见才过去的那辆灰色汽车吗?”卖酒的说。“这是我二十分钟内第三次看到它了。”他的眼睛一直在东张西望。

  莫里斯知道是什么事情在使他担忧。“你自己店里装个电话,”他建议,“那你就会放心些。”

  卡普盯着街上又看了分把钟,忧心忡忡地答道,“在这一带,酒店不能装电话。要是我装了,那些穷酒鬼个个都会打电话来要我送货去。你当真去了,他们又一分钱也没有。”

  他开了门,再一想,又把门关上。“你听我说,莫里斯,”他压低了声音,“要是他们再开回来,我就关上大门,把灯熄掉。然后从后窗口叫你,那样的话,你就打电话给警察局。”

  “你得付五分钱,”莫里斯沉着脸说。

  “我的信用可是头等的。” 

  卡普离开杂货铺,心中忐忑不安。

  上帝保佑朱利叶斯·卡普吧,掌柜心里想。少了他,我的日子才会好过呢。上帝造了他这个人,就为了让我这倒楣的杂货商忘不了自己的困苦生活。对卡普来说,生活不是那么艰难,真是个奇迹,他想。可是有什么好妒忌的呢?他宁可让那酒商既有一瓶瓶酒,又有钱,也不愿变成他那样的人。生活已经够糟的了。

  九点半钟,一个陌生人进来买一盒火柴。过了十五分钟,莫里斯关掉橱窗里的灯。除了电车轨道那边的洗衣店门前停着一辆汽车以外,街上空荡荡的。莫里斯机警地细细瞅那汽车,但是看不见里面有人。他打算关上门去睡,随即又决定再开最后几分钟。有时候,十点差一分还有人来。一毛钱毕竟是一毛钱。

  通过道的边门一声响,吓了他一跳。

  “是艾达吗?” 

  门慢慢开了。泰锡·福索,一个相貌平常的大脸盘意大利姑娘,穿一身在家装束,走了进来。

  “你关门了,博伯先生?”她不好意思地问。

  “进来吧,”莫里斯说。

  “抱歉得很,我已经脱了外衣,不想走到外面街上去,只好从后面进来。”

  “没关系。”

  “请给我两毛钱火腿,给尼克明天中饭吃的。”

  他懂得她的用意。她是在替尼克打圆场,弥补当天早晨他走到街角那儿去买东西那桩事。他额外加给她一片火腿。

  泰锡再买了一夸脱牛奶、一盒纸餐巾和一大只面包。她一走,他就掀起现金出纳机的盖子。才十元。他以为自己早就苦到了底,这下才知道苦是没有底的。

  我一辈子做牛做马,却落得一场空,他心里想。

  然后,他听到卡普打后窗口叫他。他走进里间,精疲力竭了。

  他抬起窗,刺耳地嚷道,“什么事呀?”

  “打电话报警去,”卡普嚷嚷。“那辆汽车停在马路对面。” 

  “什么汽车?”

  “强盗的。”

  “车里没有人,我亲眼看过的。”

  “我跟你说,看上帝份上,叫警察吧。我会付电话费的。”

  莫里斯关上窗户。他查了电话号码,正要拨警察局,这时店门开了,他赶紧走进店堂。

  有两个人正站在柜台的那一头,脸上都蒙着手帕。一个蒙一条脏得硬邦邦的黄手帕,另外那个的是一条白的。蒙白手帕的人开始一盏盏关熄店堂里的灯。掌柜足足过了半分钟才明白过来,倒楣的是他而不是卡普。

  莫里斯坐在桌边,积满尘垢的灯泡发出暗淡的光线,正好落在他头顶上,他眼光呆滞地望着面前几张团皱了的钞票和一小堆银币,其中还有海伦的支票。蒙着脏手帕的持枪歹徒,胖乎乎的,戴一顶漂亮的黑礼帽,对着掌柜的头晃了晃手枪。他那长着粉刺的额头粘满汗珠,贼头贼脑的眼睛不时朝昏暗的店堂里偷觑。另外那个身量高一些,头戴一顶旧便帽,脚穿一双破运动鞋,为了控制颤抖,身子倚在水斗上,用一根火柴梗剔着指甲。就在他身后,水斗上面的墙上,挂着一面破镜子,他不时转过身去盯着它看。

  “他妈的,我一清二楚,你收进来的不止这一些,”那个胖家伙对莫里斯说,嗓音嘶哑而不自然。“你把其余的钱藏哪里去了?”

  莫里斯直感到恶心,说不出话来。

  “快说实话,该死的。”他把枪口对准掌柜的嘴巴。

  “市面不景气,”莫里斯嘟哝道。

  “你这个撒谎的犹太人。”

  水斗边的家伙挥挥手,引起另外那个人的注意。他们走到房间中央站在一起,戴便帽的笨拙地俯身凑近戴漂亮的礼帽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不行,”胖家伙恶狠狠地说。

  他的同伙再把身子俯低些,一本正经地隔着手帕悄悄跟他说话。

  “我说他把钱藏起来了,”胖家伙咆哮道。“哪怕砸烂他的狗头,我也要搞到手。”

  他走到桌子边使劲打掌柜耳光。

  莫里斯呻吟着。

  水斗边的家伙连忙把一只杯子冲了冲,盛上水。他端着杯子走到掌柜那儿,在递到他嘴边去的时候,泼了一些在他的围裙上。

  莫里斯想要一饮而尽,但只空喝了一下。他用受惊的眼光盯住那个家伙的眼,而他却望向别处。

  “请你饶了我,”掌柜的嘟哝道。

  “快说,”拿枪的人警告道。

  高个子直起身来,一口把水喝光。他冲了冲杯子,把它放在碗橱搁板上。

  接着,他开始在橱里碗盏中间搜寻,还把底层的锅子也拉了出来。接着,他匆忙地抄遍房间里一个柜子的所有抽屉,再趴倒在地,摸索长沙发底下。他冲进店堂里,把现金出纳机那个空的放钱抽屉抽出来,伸手到槽里去摸,但是什么也没摸到。

  他回到厨房里,抓住另外那个人的胳臂,急切地对他低声说话。

  胖家伙用胳臂肘把他往旁边一推。

  “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你这胆小鬼,要拆我的台吗?”

  “他的钱全在这儿啦。我们走吧。”

  “买卖不好,”莫里斯嘟哝道。

  “你这个犹太混蛋才不好,懂吗?”

  “别揍我。”

  “我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你把钱藏哪儿去了?”

  “我是个穷人。”绽裂的嘴唇吐出话来。

  脸上蒙着脏手帕的人举起手枪。另外那个人朝镜子瞧着,乱摇手,黑眼珠都快鼓出来了。莫里斯眼看着一下又一下打将下来,感到对自己、对落空的期望、数不清的挫折、烟消云散的岁月,都厌倦了。他也不知道一共挨了多少下。他原来对于在美国生活抱极大希望,而所得无几。正因为他的缘故,海伦和艾达得到的更少。是他骗了她们,他和他这家吸人膏血的铺子骗了她们。

  他没吭一声,倒了下去。这样的结局和这一天很相称。这就是他的运道,而别人的运道都比他好。

  在莫里斯的脑袋上扎着厚厚的绷带卧床养伤的那个星期里,艾达有一阵没一阵地照管着铺子:她每天上下奔波二十次,浑身筋骨酸痛,忧虑得头直发胀。星期六(海伦工作地方照例休息半天)和星期一,她留在家里帮她母亲。可是她不敢再冒险请假。艾达连饭也是断断续续吃的,渐渐搞得神经极度紧张,只好不理莫里斯怒冲冲的反对,停业一整天。莫里斯硬说自己不需要照料,催她至少营业半天,否则他剩下来很少几个顾客也要保不住了。艾达上气不接下气,说她没有力气,腿又痛。掌柜挣扎着想爬起来穿裤子,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不得不费力地挪动身躯重新躺下。

 

  星期二铺子停业那天,附近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大部分时间站在萨姆·帕尔店铺的街角上,叼着根牙签,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往来的行人,或者沿着一排店铺——有的空关着——从帕尔家的铺子溜达到街的另一头酒吧间。再过去,有一个货车停车场,远处是一所大仓库。有时在酒店里慢吞吞喝一杯啤酒后,陌生人转过街角,经过围着高篱笆的煤栈,溜达下去,绕过这一段街,最后又回到萨姆的糖果铺那儿。有时候,那人走到莫里斯的关着门的杂货铺前,双手搭起凉棚盯着橱窗往里看;他叹口气,走回萨姆的店门口。他在拐角上看够了,就又围着街区兜,或者到邻近别的地方转悠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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