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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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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上了床。艾达睡得不好,好几次被噩梦吓醒。随后,她醒了过来,坐在床上,竖起耳朵听店堂里有没有声音——弗兰克把杂货装进大口袋偷走的声音。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梦见自己早晨下楼,看到所有的货物全没了,货架上是空的,就象剔去了肉的死鸟的骨架。她也梦见这个意大利人偷偷溜进屋来,在海伦的房门钥匙孔里窥看。直到莫里斯起床去开店门,艾达才断断续续地睡着一会。

  掌柜硬撑着走下楼梯,头隐隐作痛,两条腿软弱无力。睡眠没使他恢复精力。

  街上积雪已经清除,牛奶箱重又放在人行道的街沿上,一瓶也没丢。掌柜正要把牛奶箱拉进去,波兰女人走过来了。她走进店堂,在柜台上放了三个分币。他拿着装在棕色口袋里的面包卷走进来,切一块,包上。她一言不发拿了就走。

  莫里斯从墙上的窗洞往里看。弗兰克和衣睡着在长沙发上,盖着大衣。他的胡子是黑的,嘴微张着。

  掌柜走到外面街上,双手抓住两箱牛奶用劲一拉。有种形状象黑礼帽的东西在他脑袋里越来越大,接着散发出嘶嘶作响的金光,最后爆破了。他以为自己在升腾起来,但却感到自己倒下去了。

  弗兰克把他拖进来,让他躺在长沙发上,他奔上楼去砰砰敲门。海伦抓起一件便服掩住睡衣,打开房门。她差一点叫出声来。

  “告诉你母亲,你父亲昏厥过去了,我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她尖叫起来。弗兰克奔下楼梯的时候,听到艾达在呜咽。他奔进店堂后间。犹太人脸色惨白,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长沙发上。弗兰克轻轻地解下他的围裙,把带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系上腰带。

  “我需要做这行买卖的经验,”他咕哝道。

  莫里斯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救护车的随车医生——就是那次抢劫案以后替他治伤的——说他上次起床活动过早,把自己累垮了。他重新包扎好掌柜的头,还对艾达说,“这次让他好好在床上躺两个星期,等体力恢复再起来。”“请你跟他说吧,医生,”她央求,“他不听我的话。”于是,医生就吩咐莫里斯,莫里斯虚弱地点点头。整天和病人待在一起,艾达累得脸色苍白,差点病倒。海伦通知了她工作的那家女用内衣商店,也陪在病人身边。弗兰克·阿尔派恩干练地留在楼下店堂里。到中午,艾达才记起了他,就下楼来要他离开。想到昨夜的梦,她把他们家才发生的不幸跟他挂上了钩。她觉得,假如他没留下来过夜,这一切可能不会发生。

  弗兰克已经借用莫里斯的保安剃刀,在后间把胡子刮得精光。他的浓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她一进来,他就跳起来打开现金出纳机的抽屉,给她看厚厚的一叠钞票。

  “十五块,”他说,“你仔细点点。”

  她感到惊讶。“怎么那么多?”

  他解释道,“一上午买卖很忙。很多人进来探问莫里斯出的事。”

  艾达本来打算在自己接手前让海伦暂时代替他,这下她拿不定主意了。

  “也许你可以留下,”她结结巴巴地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留到明天。”

  “我睡在地窖里,太太。你不用为了我在这儿而心烦。我是再老实也没有的了。”

  “不要睡在地窖里,”她声音哆嗦着说,“我丈夫说过让你睡在长沙发上。谁还能在这儿偷到什么呀?我们什么也没有。”

  “他现在身体怎么样?”弗兰克低声问。

  她擤了擤鼻子。

 

  第二天早上,海伦牵肠挂肚地去上班。十点钟,艾达下楼看看店里的情况。这次,抽屉里只有八块钱,但比最近一段时间还是好一点。他抱歉地说,“今天买卖不那么好,但是我卖出去的东西样样都记下来了,这样你可以放心,我什么也没沾手。”他拿出一张写在包装纸上的卖掉的货单子。她无意中看到第一笔是三分面包钱。环顾四周,她看到他已经把昨天送来的几纸板箱货物,分开放好了。店堂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子也从里面擦洗过,架子上的罐头重新排过,显得整整齐齐。整个店堂看上去不那么死气沉沉。

  白天里,他还忙着干一些零碎事。厨房的水斗下水太慢,他就把弯管收拾干净;店堂里的一盏灯因为拉线开关失灵而开不亮,他也把它修好。他们两人谁也不提起叫他走。艾达心里仍然不自在,想要叫他走,但是她没法再让海伦留在家里。一想到要两个星期孤零零一人照看这铺子,腿又痛,楼上还有个病人要侍候,她就觉得受不了。也许就让那意大利人住上十来天,等莫里斯恢复得相当好以后,就没有理由再留下他来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得到三餐象样的饮食和一张床,算是给他当看守兼干一些其他活儿的代价。归根结蒂,他们干的算什么买卖呢?趁莫里斯不在,她可以把她早就想改的一两桩事办妥。因此,送牛奶的来收前一天的空瓶时,她吩咐今后改用蜡纸盒装。弗兰克·阿尔派恩衷心赞成。他说,“我们何必让那些瓶子添麻烦呢?”

  尽管她在楼上有那么多事要做,而且最近她对他产生了好印象,艾达还是不断地到店堂里留神他的一举一动。她不放心的是,如今他留在店里,这事得由她而不是由莫里斯负责了。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是她的过失。因此,虽然她经常上楼去照料丈夫要这要那,她总是急匆匆赶下楼来,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看看弗兰克在干些什么。可正巧他在做的都是需要做的事。她的猜疑逐渐在消失,可是从来没有完全消失。

  她尽量显出对他不太亲切,让他感到疏远的关系是没法长久维持的。不论两人在后间里,或者一同站在柜台后面的几分钟里,她总是不让他多谈,随乎捡点事来做,东抹抹,西擦擦,或者看报,就连教他做买卖,也没多少话好说。架子上的商品,莫里斯已经都加了货价标签,此外艾达还给了弗兰克一张价目单,上面肉啊,色拉啊,以及散装咖啡、米、豆之类各种没有标价的货物。她教他怎样包扎得又利落又整洁,就跟很久以前莫里斯教自己那样,还教他认秤,教他怎样安装和使用电动切肉刀。他理解得很快;她猜想他懂的远不止他说的那些。他算加法又快又准,斩的肉也不过量,重东西也不往磅秤上放得超负荷——她告诉过他千万别这样,包装纸该用多大,该用哪一号的袋子装货,他都估计得恰到好处,节省下价钱比较贵的大袋子。既然他学得很快,再加她也没发现他有丝毫不老实的迹象(肚子饿了偷一点牛奶和面包的人,尽管不无可疑,毕竟跟贼不一样),艾达强迫自己比较平静地留在楼上;这样她好侍候莫里斯吃药,洗自己两只发痛的脚,收拾房间——煤栈上刮过来的灰老是把房子搞得很脏。可是,一想到楼下有着那个外人,况且是个异教徒,她总是感到发愁,盼望他有走的一天。

  虽然工作时间很长——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直到六点钟她才给他开晚饭——弗兰克却心满意足。在店堂里,他摆脱了外面的世界,不受冻、不挨饿,也不必睡在湿漉漉的地上。他想抽烟的时候有烟抽,穿着莫里斯送下来的干净衣服,一条经艾达放长翻边和熨挺的裤子——这条裤子甚至很合身——感到舒适。店铺是固定的,象个洞窟,不动的。而他这辈子不管到哪里一直是流动的,如今在这儿,他说什么也不可能再这样了。在这儿,他可以立在窗口,看那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他待在这里感到满意。

  这样的生活不赖。拂晓前他醒来,那位波兰太太已经象尊石像似的等候在门口,亮晶晶的小眼睛带着疑虑,担心他是否能及时开门,好让她赶去上工。为了倒楣的三分钱,半夜就起床,实在可笑;但是看在那个犹太人份上,他照办了。他把牛奶放好,偶尔发现一盒漏的,就倒过来放,接着打扫店堂,然后扫门前的人行道。在后间里,他洗脸、刮胡子、喝咖啡、吃一份三明治——最初夹的是火腿或烤肉切剩的零碎部分,过了几天以后就用最好的部分了。喝完咖啡,他一面抽着烟,一面考虑自己能做些什么来改进这个地方,仿佛这是他自己的铺子。有人走进来,他就霍地站起身,笑脸相迎,主动服务。弗兰克到铺子里的第一天,尼克·福索看到他在那儿,觉得诧异,因为他知道莫里斯雇不起店员。弗兰克却说,工资虽少,但另有好处。他们说东道西谈了一会,楼上那个房客听说弗兰克·阿尔派恩是意大利同胞,就邀他上楼去见见泰锡。她恳切地请他当晚来吃通心面。他说他愿意来,只要他们答应由他带通心面来。

  最初的几天过去了,艾达开始又按从前的时间下楼,大约在十点光景,她干完家务之后。她忙于把收到和付清的账单记在笔记本上。她还用歪歪倒倒的字迹开几张数额很小的专户支票,有些账是不能直接把现款交给送货人的;她拖厨房里的地板,把垃圾倒进门外街沿口的铁箱;如果色拉已经卖完,就动手做一点。弗兰克仔细看她用切肉机切蔬菜来做蔬菜色拉。做的数量她计算得很仔细,因为一发酸就只好作垃圾处理。做土豆色拉,事情可就多了:她煮一大锅新鲜土豆,弗兰克帮她趁热把热气腾腾的土豆皮剥掉。每逢星期五,她做油煎鱼肉饼和满满一平底锅的家常烤糊豆。她先把豆子泡一宿,倒掉水,然后在烤以前在上面撒一层黄糖。她在泡过的豆子里加进一点她从火腿零头上切下来的碎片,那副神情引起他的注意。她厌恶碰火腿,他体会到她的这种反感,他也体会到对自己有点反感,为了以往他从没和犹太人那么接近过。午饭时分,买卖小小忙碌了一阵,那是因为煤栈里的几个满脸污垢的工人和本街区的一两个店员来买三明治和热咖啡。他们两人都站到柜台后面去应付。但是只忙了几分钟,就平静了。接着就是午后死气沉沉的时刻。艾达说他应该出去歇一会儿,可是他回答说,他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就留在后间,靠在长沙发上看《每日新闻》,或者随手翻阅他从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几本杂志——那家图书馆是他有一次在近处独自散步时候发现的。

  到三点钟,艾达走开个把钟头,去看看莫里斯是否需要什么,同时自己也休息一下。弗兰克觉得松了口气。独自一个人,他就大吃零食,有时感到出乎意料的乐趣。他尝尝硬壳果、葡萄干、小盒陈枣或小盒无花果干——这些他反正都是喜欢的。他也拆开几包饼干、杏仁饼、纸杯蛋糕和油炸甜面饼,把包装纸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抽水冲掉。有几次,他在吃甜食的时候,会觉得很饿,而想吃一点更瓷实的东西,他就拿一只芝麻硬面包涂上芥末,夹一块厚厚的肉,外加瑞士干酪,做了一份三明治,就着一瓶冰啤酒,一气咽下去。吃足了,他就不再在店里转悠了。

  时常会突然有一批批没有预料到的顾客涌来,大多数是女人。他殷勤接待,跟她们海阔天空地无话不谈。送货的人也喜欢他那和蔼可亲、兴高采烈的态度,都待一会儿跟他聊聊闲天。奥托·福格尔有一次在他称火腿的时候,悄悄提醒他,“别替犹太佬干活,小伙子。尽管你坐得稳稳的,他们会把你的屁股偷走。”弗兰克虽然嘴上讲他不打算待长,但是待在这里总觉得窘。使他感到意外的是,艾尔·马库斯——一个低声下气的推销纸品的犹太人,混得挺得意,然而身体有病,还顶真得从不肯停止工作——也提醒他说,“这样的铺子简直就是个墓穴,这错不了。趁你还能脱身的时候,快跑。相信我的话,你要是待上六个月,你就会待上一辈子的。”

  “这点你用不着担心,”弗兰克答道。

  后来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站在窗前,反复思考自己的往事,向往着新生活。他想要的会到手吗?有时候,他从向后院的窗户望出去,什么也不看,或者盯着那条横架着的、在风中微微摇晃的晾衣绳,挂在绳上的莫里斯的连衫裤飘动着,象稻草人,艾达的肥大女式灯笼裤端正地打直里折叠着,连同她的家常衣服,象警卫一样保护着她女儿的花朵似的短衬裤和动个不定的奶罩。

  黄昏时候,不管他要不要,他得“歇工”,这是艾达的主张,凡事总得讲公道。她给他吃一顿快餐,给他五毛零用钱,一面连声道歉,说她出不起更多的。偶尔他到楼上去和福索一家消磨这段时间,或者跟他们一起上附近的电影院看场电影。有时候他冒寒出去散步,顺路到一家离杂货铺约莫一英里半的熟悉的弹子房去逗留一会。他总是在关门前赶回来,因为艾达不让他口袋里留着店门的钥匙。他回来的时候,她总在盘点一天的进款,把大部分现钞装进一只小纸袋随手拿走,留给弗兰克五块钱零找,第二天早晨开门后好应付。她走后,他就用钥匙把大门锁上,再把她走的边门用钩钩好,关熄店堂里的灯,脱剩内衣,坐在后间,把回家时顺路在萨姆·帕尔报架上随手捡来的印着下一天赛马消息的红纸拿出来看。接着,他脱了衣服,换上莫里斯极少穿的那套宽大的法兰绒睡衣,心烦意乱地上床就寝。

  那个老妇人总是在她女儿下来吃晚饭之前催他走出铺子去,他想起来就觉得可恶。

  他心上老牵挂着这个姑娘。他摆脱不了,他想象自己看到她穿着绳子上晾的那两样东西一一他的想象力素来高明。他想象出她早晨走下楼梯来的景象,也想象出自己在她回家的时候等在过道里瞅住她裙子飘动着奔上楼去的景象。他难得见到她。只有在她父亲昏过去那天跟她讲过两次话,以后就没搭腔过。她一直同他保持着距离——谁能怪她呢,他当时穿着那样的衣服,象个什么样子?他感觉自己跟她匆匆攀谈几句,对她的了解要超过任何人所能设想的。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瞥见她的时候——从杂货铺橱窗外张见她的那个晚上,他就有了。那时,她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就意识到,她渴望着什么,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想望的神情,他永远也忘不了,因为它使他想起他自己的。他看得出,她准是很容易接近的。但是他不打算急于求成,因为他听说过这些犹太姑娘可能会惹麻烦,而他眼下不想有麻烦——至少不要比平常多。再说,事情还没个头绪,他不愿就搞坏了。是有那样一些姑娘,你非得等待不可——等她们来就你。

  他想接近她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想,这是因为他在店里的时候,她从不进来,只有在他晚上离开时,她才到店堂里去。他见不到她,也不能跟她当面谈谈,这增强了他的好奇心。他觉得他俩都很寂寞,可是她老娘却不让她接近他,仿佛他害着什么传染病似的。这样反而使他更加急于要弄清她是怎样一个人,和她交朋友,不管代价有多大。既然她不走近来,他只得用耳朵和眼睛留心她的行踪。他一听到她下楼来,就走到窗口站着等她出来;他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好象不是在看,以防她万一回头瞧见他。可是她从来也不回头看,仿佛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值得回头一看似的。她脸容漂亮,身材苗条,小小的乳房,骨肉停匀,仿佛她存心显出这副模样。他老爱看她那轻盈而别致的走路样子,一直到她拐弯看不见为止。这是一种富有性感的步态,左右摇摆,动作有点怪,人在朝前走着,仿佛会一下子跳到一边去似的。她的腿有一点弯,也许这就是她走路富有性感的原因。她早就转过街口走了,可是她的形象还萦绕在他脑子里:她的大腿、小小的乳房、笼罩在乳房上的粉红色奶罩。他念书看报时,躺在长沙发上抽烟时,她都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正在向街口走去。他不用闭上眼就能看见她。转过身来吧,他出声说,但在他思想深处,她是不会转身过来的。

  为了想看她朝自己走来,他一到晚上就站在上了灯的橱窗口,但往往还没看到她,她已经在楼梯上,或者早就在她房里换衣服了。这一天他就没有机会看到她了。她在六点差一刻光景回家,有时稍稍早一点,到了这时候,他就去橱窗口站好。可是这也不怎么容易办到,因为正好是莫里斯的很少几个买晚饭的顾客进来的时候。所以他难得看到她下班回家,尽管他总是听到她走上楼去的声音。有一天,买卖比往常清淡,到五点半已经空闲了;弗兰克自言自语说:今天我会看到她啦。为了不让艾达发觉,他躲在盥洗室里梳头,换了条干净围裙,点上一支烟,然后走到橱窗边,站在灯光下看得见的地方。六点差二十分,他把一个刚下电车、偶然走进店来的女顾客打发走,就看到海伦从萨姆·帕尔店门前拐过来。她的脸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漂亮;她走到离他不到二英尺的地方,他的喉咙紧缩起来;她的眼睛是蓝的,头发呈褐色,留得相当长,披到脸上的时候,她就心不在焉地朝后捋捋平。他觉得她不象犹太人,那真是太好了。但她的表情是不高兴的,嘴撇着。她看上去好象在想什么她没有希望得到的东西。这激起了他的同情。她抬头瞥见他盯着自己在看,看到他脸上明显的表情,一定觉得烦恼,就没再看他一眼,快步走进过道,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他没看到她——看来她是存心躲开他溜出去的。晚上她下班回家的时候,他正在接待顾客,实在可惜,他只听到她随手关门的声音。事后,他感到郁郁不乐,靠看几眼生活下来的人,每错过一次看的机会,就会感到这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他想出各种方法要跟她会面和交谈。他想跟她谈谈自己,尽管还没想清楚该用怎样的话来说。这个愿望开始变成一种压在他身上的负担。一次,他想趁她吃晚饭的时候出人意料地闯进去找她,但这样一来,他还得对付艾达。他还想到这样的念头,下次再看到她的时候,就开门把她叫进店堂来,他可以说有人打电话给她,然后再谈别的,可是没有人打电话给她。她的样子象只孤独的鸟,这倒非常合他的心意;但是凭她的容貌,她怎么会这副样子,他可想不通。他感觉到,她对生活的期望很大,这可把他吓慌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要引她进店堂,甚至准备问她几句,例如她是不是知道她爸爸把锯子放在什么地方。就怕她不喜欢这一套,因为她母亲整天在店里,还能不告诉他吗?她老娘已经不让她接近了,他得处处小心,不能把她吓得更加疏远。

  接连两个晚上,他下班后到对面街上洗衣店隔壁的过道里站着,希望她会出来办什么事,他就可以走上前去招呼,问她他是不是能陪她到她要去的地方。哪知她足不出户,他空等了一场,特别是第二天,他一直等到艾达熄灭橱窗里的电灯才回去。

  莫里斯出事后第二个星期的最后一天晚上,弗兰克被寂寞折磨得要恼火了。他正吃着晚饭,海伦下班回家了,这时艾达在楼上陪莫里斯。他看到海伦从街角上拐过来,走近家,就向她点点头,海伦冷不防只好对他微微一笑,随即走进过道。就在那一阵,寂寞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他一边吃饭,一边想一定得趁下班之前,她母亲还没下楼,找个借口把海伦叫进店堂来。他只想出一个办法,喊她下楼来接电话,然后跟她说准是对方把电话挂断了。这是骗人的花招,但他不得不这样办。他警告自己不要这样办,因为一开始就用这种歪门邪道,以后可能会后悔的。他想另找个比较好的办法,但时间紧迫,他想不出。

  弗兰克站起身来,走到柜那儿,把电话听筒从叉簧上取下,然后走到过道里,打开走廊上的门,屏住气,按一下博伯家的电铃。

  艾达靠在栏杆上朝下望。“什么事?”

  “海伦的电话。”

  他看出她在迟疑,就急忙回进店堂,坐下来假装吃饭,心怦怦地直跳,跳得痛了。他对自己说,他只想跟她谈分把钟,下次就会轻松一点。

  海伦兴冲冲地走进厨房。在楼梯上她就觉得自己浑身兴奋。天哪,有人打电话来也成了一桩大事了!

  她想,如果是纳特,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走进去的时候,弗兰克欠了欠身,随即坐了下来。

  “谢谢你,”她一面拿起话筒,一面对他说。

  “喂!”她等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听得到话筒里的嗡嗡声。

  “没有人啊,”她说,迷惑不解。

  他放下餐叉,彬彬有礼地说,“是个姑娘打给你的。”

  他看到她失望的神色,看到她那么懊丧,也感到懊丧。

  “准是挂断了。”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她穿着一件映出她小小的结实的乳房的白外套。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想赶快替自己圆谎,可是,平时装满各种策略的头脑,此刻却变成一片空白。他为刚才做的事情觉得懊丧——这是他早就料到的。要是他能从头来起,他决不会再那么做。

  “她告诉你姓名没有?”海伦问。

  “没有。”

  “不是贝蒂·帕尔吧?”

  “不是。”

  她不自觉地把头发往后一捋。“她跟你说什么吗?”

  “只让叫你。”他顿了一下。“她的声音很好听——就象你的一样。或许她没听清我的话,我是说你在楼上,我会去按门铃叫你的。她就此挂断了。”

  “我真不懂怎么有人会这样的。”

  他也不懂。他多么想摆脱困境,可是毫无别的办法,只好继续说谎。但是一撒谎,谈话还有什么意思!对海伦说谎,他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自己在跟她谈天,而只是别人在对人撒谎。他早该记住这一点的。

  她手里拿着电话听筒,站在柜边,好象还在等嗡嗡声变成人的声音。他也这样盼着,希望真的有人在电话里告诉她,他说的是实话,他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只是这样的事情并没发生。

  他庄严地注视着她,考虑把真情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就这样开头,不管今后会怎样。但是一想到要坦白自己做过的事,简直吓慌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很抱歉。”可是这时候她早就走开了。刚才她离得这么近,他竭力要把她的神态牢牢印在自己的记忆中。

  海伦心里也很乱。她既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相信他的话而又不全信,也无法解释,尽管他从不走出店堂,近来她为什么老是意识到他们家多了这么一个外人。她母亲千方百计不让她接近他,也使她不安。“等他走了,才去吃饭,”艾达说过,“家里有个外教人,我总觉得不习惯。”她听了也有点恼火,这不是等于说她见了谁都会倾倒,只要对方不是犹太人,这话显然表明母亲不信任自己。如果艾达不把弗兰克当回事,海伦想她说不定根本不睬他。确实,他长得还不讨厌,但不过是个杂货铺伙计,又会怎么样呢?艾达可真是无事生非。

  尽管艾达还在为店里有个意大利小伙子而担心,她看到实际上铺子从他来的那天起就大有起色,不免又惊又喜。第一个星期中就有好几天,他们的收入比夏天几个月来每天的平均营业额要增加五到七元。第二个星期还继续保持这样。当然,这家杂货铺依然是一家可怜巴巴的穷铺子,但是,每周多收入这么五十到七十元,他们至少可以勉强撑下去,等到有人愿意把店盘下来。最初她弄不懂,为什么进来的人多起来了,销出去的货也多起来了。以前也确实有过这样的情况,经过一段很长的淡季,毫没来由地接连进来三四个顾客,全是好久不见的脸,仿佛是从寒伧的房间里放出来的,兜里都揣着几个铜子。另外有些人原先在伙食上舍不得花钱,也开始买得多起来了。市面略有好转,随便哪个老板都会一下子看出来。人们显得不那么焦急和暴躁,对一点小小的好处也不象先前那样你争我夺。然而,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据大多数送货员说,哪里的市面都没有什么起色。有一个说,连街角的施米茨也困难重重,因而心情也不怎么好。所以艾达在想,要是没有弗兰克·阿尔派恩,杂货铺的买卖决不会突然好转的。这一点她过了一阵就暗自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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