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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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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斯特和佩德森的铺子开张那天,橱窗里放着一圈春天的鲜花,围成马蹄形。他们的粉红色广告传单使他们的买卖始终不断。弗兰克有的是空闲的时间。白天里只有少数几个常客进杂货铺来。晚上,挪威人关门以后,杂货铺里才突然忙碌一阵,可是,到十一点光景,弗兰克关熄橱窗里的电灯时,现金出纳机里才十五块钱。他倒不很着急,因为星期一照例是生意清淡的日子,再说,人们有便宜货可到手,哪会不买。他估计,谁也说不上那两个挪威人对买卖会造成多大影响,除非过了两个星期,这一带的人对他们不再感到新鲜,一切已经恢复正常。谁也不会把特价商品卖得那么便宜。商店毕竟不是慈善机关。只要他们停止半送半卖,无论就服务质量或者价格方面来说,他都比得上他们,他会把顾客吸引回来的。

  星期二买卖呆滞,也是历来如此。星期三增加了一点,可是星期四又呆滞了。星期五好了些。星期六是一周来最好的一天,尽管还赶不上前一阵的星期六。到周末,杂货铺的买卖比最近每周的平均营业额少挣百来块钱。弗兰克早料到会这样的,就在星期四下午停业了半小时,搭电车到银行去了一趟,提出二十五元存款,分批放进现金出纳机里,星期四放五元,星期五放十元,星期六又放十元。就这样,每天晚上,艾达在她的账本里记下营业额的时候,她才不至于太难受。一星期少收入七十五元总比少收入一百元好受些。

  莫里斯在医院里住了十天,身体好一点了,就由艾达和海伦雇一辆出租汽车接回家来,卧床休养。弗兰克鼓起勇气,想上楼去看看他,这次准备立即行动,马上上去。他打算带一点刚烤的新鲜点心,也许带一块奶酪蛋糕——他知道这是掌柜喜欢吃的,或者苹果卷筒蛋糕;可是伙计担心这样做太早,而且说不定莫里斯会问他哪儿来的钱买蛋糕。他会嚷起来:“你这小偷,就因为我病倒在楼上,才让你还留在这儿的。”可是,莫里斯当真这样想的话,他早就会把弗兰克干的事情告诉艾达,而她也会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撵他出去了。所以伙计现在断定他没提过。他反复寻思,掌柜常常把事情闷在肚里,这是担心自己可能错误地估计形势的人常有的作风。因此掌柜也许到头来会改变对弗兰克的看法。于是伙计竭力想编一些理由来证明,掌柜在病好以后,继续留他在杂货铺里是值得的。弗兰克认为,只要自己能留下来,什么事他都愿意答应。“别担心我会再偷你的钱,或者别人的钱,莫里斯,要是我再偷,我马上就死。”他希望,这样一赌咒,加上帮他维持营业的一番好意,会使莫里斯相信他的诚意。最后他决定,先不忙上去看他,还是等一下再说。

  关于弗兰克,海伦无论对谁都一字不提,这道理是不难理解的。他却从未忘记自己给她的伤害。他没打算要伤害她,但是他干了。现在他打算改正,做点好事,只要是她要的,他什么都肯做。即使她什么都不要,他也打算做一点他该做的事,完全出于自愿,没有别人逼,而是自己逼自己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自制,为了爱情。

  整个这段时间里,他只是瞥见她几次,他有多少话要说,那些话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他隔着橱窗的玻璃看到她——她宛如在水底下。透过绿色的玻璃,她看上去象沉在水里,可是天啊,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可爱。他对她产生一种情意绵绵的怜惜之心,并且因为他把她害得这样可怜感到羞愧。有一次,她下班回家,她的目光碰巧和他相接,眼神里流露出厌恶。我这下可完了,他想,她会走到这儿来吩咐我死到别处去;可是,她的视线一移开,她就走得无影无踪了。跟她完全隔绝,只落得向她的影子告罪,向她留在空气中的芳香告罪;这使他感到极度痛苦。他对自己,而不是对她作了忏悔。苦就苦在,他要忏悔,可是谁愿意听?有时他真想痛哭一场,但觉得那未免太象个孩子了,他不愿这样做,也做不来。

  一次,他在过道里遇到她。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走远了。他感到自己对她的爱情涌上心来。她走掉以后,他觉得,绝望就是对他的惩罚。他一直希望惩罚来得猛些、快些;可是它来得很慢——从没来过,却又明明在那儿。

  毫无办法接近她。已经发生的一切,使她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却没法闯进去。

  有一天,一大早他就站在过道里,等她下楼来。

  “海伦,”他一面说,一面把他最近常在店堂里戴的那顶布帽子抓下来,“我很伤心,我要向你道歉。”

  她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别跟我讲话,”她说,嗓音因轻蔑而哽咽。“我不要你道歉。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认得你。等我父亲身体好一点,就请你走。你帮了他和我母亲的忙,这事我得感谢你;但是你对我毫无用处,你叫我恶心。”

  大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在雪中站在她的窗外。他赤着脚,但不觉得冷。他在飞飞扬扬的雪花中已经等了好久,有些雪花留在他头上,差一点把他的脸也冻成冰了;但他继续等下去。终于她动了哀怜之心,打开窗子,扔出来一点儿什么。它飘下来,他先以为是一张写着字的纸条,原来是一朵白花,冬天看到白花,他感到意外。弗兰克一把抓住它。因为花是从半开的窗子里扔出来的,他只瞥见她的手指,然而他也看到她房间里的灯光,甚至感觉到它的温暖。他要再看第二眼的时候,窗关得严严的,而且已经被冰封住了。甚至在梦中,他也知道窗子从没开过。根本没有这样的窗子。他低头看手里的花,还来不及看清花在不在,发觉自己已经醒了。

  第二天,他在楼梯脚边等她,光着头,灯光照在他头上。

  她下楼来,冷冰冰的脸转了开去。

  “海伦,我对你的爱情是任何东西都扼杀不了的。”

  “在你嘴里,它成了个脏字眼。”

  “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得永远受罪吗?”

  “我才不管你的事呢。”

  他每次在楼梯口等她,她总是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仿佛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他确实不存在。

  弗兰克想,要是在哪个黑夜这家铺子炸掉了,那我还是死去算了。他想尽办法赖着不走。买卖惨极了,他毫无把握这家杂货铺还能维持多久。要是铺子垮掉,一切都完了。如果他能让它支撑下去,那么迟早总会有转变的可能,而一有转变,别的变化也可能跟着发生。要是他能让杂货铺站住脚,直到莫里斯下楼来,那至少还会有两星期的时间可以使形势改观。几个星期成不了什么事,但是这样也好:因为他要完成他必须做的事,就需要几年的时间。

  塔斯特和佩德森的特价商品卖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他们想出了一个个吸引人的办法,不断招揽主顾来买。弗兰克的顾客就越来越少了。有几个人如今在街上和他擦肩而过,连个招呼也不打。有一两个甚至跨过电车轨道,到街对面去走,免得看到窗口他那张苦脸。他把银行里余下的存款全都提出来,每星期贴一点进去,算是收入。可是,情况糟到何等地步,艾达也看得出来。她泄气了,谈到要把铺子交给拍卖商。这下他痛苦得都快疯了。他非得再努力一把不可。

  他试遍了各种办法。他赊销特价商品,把货色卖掉了一半。可是两个挪威人接着又削了价,这样,他架子上剩的货色就再也卖不出去了。接连两夜,他通宵营业,可是挣的钱还不够付电灯费。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打算把铺子装修一番。用他银行存折上的最后五元钱,他买了几加仑蹩脚油漆。于是,他把一部分架上的货物腾空,刮掉墙上发霉的糊壁纸,把墙漆成悦目的黄色。他漆好一部分,再漆一部分。墙漆好以后,他借来一架高梯子,一点一点把天花板刮干净,然后漆成白色。他把货架放回原处,还用一角商店里买来的凡立水把架子刷得干干净净。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并没引回来一个老顾客。

  看来似乎不大可能,但是店里的买卖确实是越来越糟了。

  “你跟莫里斯谈到买卖怎样说的?”弗兰克问艾达。

  “他没问我,所以我也没告诉他什么,”她没精打采地说。

  “他现在身体怎样了?”

  “还很虚弱。医生说他的肺弱得象张纸。他不是看书,便是睡觉。有时听听收音机。”

  “让他休息吧。休息对他有好处。”

  她又一次问他,“你为什么白干得那么起劲?你留在这儿为的是什么?”

  他真想说“为了爱情”,可是没有勇气,只说,“为了莫里斯。”

  但是他骗不了她。要不是她确实知道海伦不再睬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也会要他卷起铺盖走路的,尽管多亏他,他们才暂时免于沦落街头。他可能干了什么蠢事,才失去了她的欢心。可能她父亲的病使她更加体贴爹娘。艾达也真傻,会担这份心。而她现在还在担心,因为海伦到这样的年龄竟还对男人很少感觉兴趣。纳特打过电话来,但她连电话机旁也不高兴走近去。

  弗兰克想尽一切办法节省开支。经艾达同意后,他让人把电话拆了。他实在不愿意拆,因为他想海伦可能有时候下来接电话。楼下两只取暖炉,他只开一只,可以少付些煤气费。他把前面店堂里那只开着,好让顾客不至于觉得冷;厨房里那只再也不用了。他在围裙里面穿上一件厚羊毛衫、一件背心和一件法兰绒衬衫,头上戴着便帽。而艾达,每当她受不了店堂里的冷清或者后间的寒气,即使穿着上衣,也只好逃上楼去。一天,她走过厨房,看到他把一汤盆煮土豆加点盐当午饭吃,就哭了起来。

  他始终想念海伦。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内心经历着的一切呢?如果她什么时候再看他一下,她只会看到他外表上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他能从心底看清别人,可是谁能从外表看到他的内心。

  贝蒂·帕尔结婚那天,海伦没去参加婚礼。早一天,她很窘地道歉说,她觉得身体不舒服——借口说因为她父亲的病。贝蒂说她能谅解,心里却知道这事跟她弟弟有关。“下次来玩吧,”她略微笑了笑说,可是海伦看出她不高兴,觉得很难受,她重新考虑是否不管纳特在不在,她硬着头皮去应付那些仪式、连篇废话和亲戚,但是说什么她也没勇气去。她天生不是婚礼上的点缀品。他们会对她说:“你这副嘴脸,还是去参加丧礼的好。”

  虽然她痛哭了好几夜,但往事始终萦回在脑子里。傻女人,怎么会让自己爱上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会考虑到嫁给一个非犹太男人?一个毫无价值的完全陌生的人。幸而上帝拯救了她,使她免于铸成灾难性的大错。存着这样的想法,她对谁的婚礼都毫无兴趣。

  她睡不好觉。每天她都害怕黑夜到来。从上床到天亮,她只勉强合上几小时的眼,迷迷糊糊。她在睡梦中觉得就要醒来,不久就真的醒了。醒着,她为自己感到难受而伤心,不是安眠药,反而引得她更伤心。她的头脑里要消除的忧虑无穷无尽:比如她父亲的病;而他自己对能否恢复健康兴趣却不大。店铺还是老样子。艾达在厨房里低声哭泣。“别告诉爸爸。”但是他们不久总有一天非告诉他不可。海伦诅咒所有的杂货铺,并且为了跟谁也不见面和前途毫无计划而发愁。每天早上,她杠掉日历上即将来到的不眠的日子。上帝啊,结束这样的日子吧!

  尽管海伦自己只留下四块钱,把其余的工资全部交给她母亲,而且钱都放进了现金出纳机,他们始终缺少现金来应付开支。一天,弗兰克想出一个主意,好捞进几块钱。他想他可以向瑞典漆匠卡尔收回一笔欠账。他知道漆匠欠莫里斯七十多块钱。他每天都在等漆匠,可是卡尔从不进来。

  一天上午,弗兰克站在窗口,看到他袋里装着一个包扎好的瓶子离开卡普的店铺。

  弗兰克奔了出去,提醒卡尔欠的那笔账,要他多少先还一点。

  “这事情我跟莫里斯早谈妥了,”漆匠回答说。“不用你来多管。”

  “莫里斯病了,需要钱用,”弗兰克说。

  卡尔把伙计往旁边一推,径自走去。

  弗兰克火了。“我一定得找这醉鬼要。”

  艾达在店堂里,弗兰克说了声马上回来,随即挂好围裙,拿起大衣,跟在卡尔后面到他家门口。他知道了漆匠的地址以后,回到杂货铺里,还在生漆匠的气:找他要账,他怎么能这样对付人。

  当天黄昏,他再到那幢破破烂烂的四层楼公寓去,登上吱吱嘎嘎的楼梯,爬到顶层。一个瘦瘦的黑头发女人萎靡不振地出来开门,看样子年纪不小,等到他看惯了一点,才知道她年纪还轻,就是长得老相。

  “你是漆匠卡尔的妻子吧?”

  “是的。”

  “我能跟他谈谈吗?”

  “找他干活?”她满怀希望地问。

  “不,是别的事。”

  她又显出一副老相。“他好几个月没活干了。”

  “我只是找他谈谈。”

  她把他让进一间兼作厨房和起居室用的大房间里,中间隔的帘子没拉上。作起居室用的那半间里,中央放着一只煤油取暖炉,发出一股味儿。煤油味和煮包心菜的酸味混在一起。房间里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是男孩,大约十二岁,其余三个比他小的女孩都在纸上画画,剪剪贴贴。他们盯着弗兰克看,然后一言不发继续干他们的事。伙计觉得很不自在。他站在窗边,望着灯光下凄凉的街道。他现在想,只要漆匠愿意付清,他可以把欠款打个对折。

  漆匠的妻子用锅盖把咝咝发响的煎盘盖好,走进卧室。她回出来说,她丈夫睡着了。

  “那我就等一会儿,”弗兰克说。

  她回去煎菜。最大的女孩子把饭桌摆好,他们一同坐下来吃饭。他看到他们给老头子留了个位子,想必他马上就会从他的窝里爬出来的。孩子的母亲没坐下来,也没理会弗兰克,只是把脱脂牛奶倒到孩子们的玻璃杯里去,然后给每人一根软炸德国香肠。她还给每人一叉热的酸菜。

  孩子们饿慌了似地吃着,什么话也没说。最大的女孩子瞥了弗兰克一眼,等他一朝她看,就低头望着自己的莱盘子。

  盘子吃空以后,她说,“妈妈,还有吗?”

  “上床去睡吧,”漆匠老婆说。

  弗兰克给取暖炉的臭味熏得头直发痛。

  “我改天再来找他,”他说。嘴里有股铜腥味儿。

  “对不起,他没醒。”

  他奔回店里,取出藏在床垫底下的最后三块钱,拿着跑回卡尔家去。路上,他碰上沃德·米诺格。沃德的脸又黄又瘪,象是从陈尸所里逃出来的。

  “我一直在找你,”沃德说。他把弗兰克的左轮枪从纸包里拿出来。“你说这值多少钱?”

  “屁话。”

  “我病了,”沃德哭着说。

  弗兰克把三块钱给了他,随后把枪扔在阴沟里。

  他念了一本犹太人的简史。他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多次看到过这本书,从没拿下来念过。有一天,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把它借了出来。他津津有味地念了第一部分,但是念到十字军东征和宗教裁判(指中世纪天主教设立宗教裁判法庭)期间犹太人遭受苦难以后,他得勉强自己才能念下去。讲流血事件的章节,他都翻过去不看;而讲犹太人的文明和成就的章节,他念得很仔细。他也读到犹太人区里的情况,那儿半饥不饱、胡子拉碴、失去自由的人一辈子都在探索,为什么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他想琢磨出个道理来,但是办不到。他实在念不下去,于是就把它送还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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