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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巴拉莫》 作者:胡安·鲁尔福

佩德罗·巴拉莫08

T-xt-小,说--天.堂

  “您没有看到我的罪孽吗?您没有看到我浑身上下那些像疥癣一样的棕黑色斑点吗?这还只是外表的问题,我的内心早已是一团泥浆了。”

  “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又有谁能看见您呢?整个村庄我都跑遍了,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见到。”

  “这只是您的看法而已,但人还是有那么几个的。您说菲洛梅诺不还活着么?还有,多罗脱阿、梅尔卡德斯,还有普鲁登西奥老人和索斯德纳斯,这些人难道也都死了么?问题是这些人眼下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了。白天我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可是,一到夜里他们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这儿一到夜里便是一片恐怖。您要是能看到在街道里单个儿地游荡的那为数众多的鬼魂就好了。天一黑他们就出来,谁也不愿意见到他们。他们的数量这么多,我们人数又这么少,以至我们都无法为他们作出努力,替他们进行祈祷,让他们脱离苦难。他们数量这么多,我们作的祷告也不够用。即使分摊上了,每个鬼魂也只摊到几句天主经。这几句经文对他们是无济于事的,更何况我们自己也有罪孽呢。我们活着的这些人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得到上帝青睐的,我们谁也不能抬头仰望苍天而不感到双眼中淤积着羞惭。当然,单靠羞惭难以治好病,这话至少是主教对我说的。他不久前路过这儿,施行了坚信礼。我当时站立在他面前,全都向他忏悔了。” 

  “‘这种事是不能宽恕的,’他对我说。

  “‘我感到羞愧。’

  “‘这不是补救的办法。’ 

  “‘您让我们结婚吧。’ 

  “‘您们应该分开!’ 

  “‘我是想对您说,是生活将我们撮合在一起,生活将我们圈在一起,将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放在另一个人身边。我们在这里也太孤单了,除了我俩再也没有别的人了。我们也总得设法让村子里人丁兴旺起来。这样,当您下次来这儿时,就有人施行坚信礼了。’ 

  “‘您们分开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我们往后怎么过呢?’ 

  “‘像别人一样过呗。’ 

  “他骑着骡子,板着脸,像在这里甩开了这种放荡行为似地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神父再也没有来过。正因为如此,这里才到处是幽灵。那些没有得到宽恕便死去的人们只能在这里游荡,往后他们也得不到宽宥了,想靠我们更办不到?他来了,您听到了吗?”。 

  “听到了。”

  “是他。” 

  门打开了。 

  “牛犊怎么样了?”她问道。 

  “现在它还不打算回来。我一直跟踪着它的足迹,我几乎已弄清它钻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晚上我定要抓住它。”

  “今晚你要撇下我一个人过?”

  “可能是这样。”

  “那我忍受不了。我需要你和我待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是我感到安宁的唯一时刻,这就是在夜里。” 

  “今晚我要去抓牛犊。”

  “我才知道,”我插言道, “你们原来是兄妹。” 

  ““您才知道?我可要比您早得多。您最好不要来管这些闲事。我们不喜欢别人谈论我们的事。” 

  “我刚才说起这件事。只是表明我理解您们,没有别的用意。”

  “您理解了什么?” 

  她走到了他身边,偎身于他的双肩上,也问道:

  “您理解了什么?” 

  “我什么也不理解,”我说,“我越来越不明白了。”我又说,“我很想回到我原来的那个地方去,我要趁着天还有点亮光就动身。”

  “您最好等一会走,”他对我说,“等到明天走。天一会儿就要黑了,这里的路都崎岖不平,荆棘丛生,您会迷路的。明天我给你带路。

  “好吧。” 

  

  透过房顶上的洞,我看见一群画眉飞向天际。这种鸟儿总是在傍晚趁黑色还没有阻挡它们飞行的时候在空中飞翔。接着,几朵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云彩带走了白昼。尔后,出现了黄昏时的星辰,最后,月亮才出来。 

  这一对男女已不在我身边。他们是从通向院子的那扇门出去的。回来时已是深夜。因此,他们不了解他俩在外面时这发生的事情: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从街上走来,走进了房间里。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瘦得皮包骨头。她走进房间后,用她那双圆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一番。然后,迳直朝床边走去,从床下拉出一只箱子,在箱里翻腾了一阵,拿出几条床单,夹在腋下,踮着脚尖悄悄地走了,像是怕吵醒我。 

  我全身都绷紧了,屏住呼吸,眼睛尽量朝别的地方看。最后,我终于转过脑袋,朝另外一边看去。那里,黄昏时的星辰已和月亮融合在一起了。

  “请把这东西喝下去吧。”我听见有人这样说。

  我不敢回头。

  “喝了它吧,这对您有好处。这是桔花露。我知道您受惊了,因为您在发抖。喝下桔子花露就不害怕了。”

  我认出了那双手。一抬起头,我又认出了那张脸。站在她后面的男人问道: 

  “您觉得自己病了?” 

  “我也不清楚。我在您们也许什么也见不到的地方看见了东西,也看见了人。刚才来了一个老太太。您们应该见到她出去的。”

  “你上这儿来,”他对那女人说,“让他单独待在这里吧。他一定是个跳大神的。” 

  “我们得让他躺在床上。你瞧他抖得多厉害,一定在发烧。” 

  “别理他。这些家伙装成这个模样是为了引人注意。在半月庄我认识一个人,此人自称会算命。一但老爷猜到他是个骗子,他就会送命,对这一点他却从来没有算准过。这里的这个人一定也属算命跳大神这类的。这些人成天在各村庄转悠,‘看看上帝能给他们恩赐点什么,可这里却连一个能让他填饱肚子的人也找不到。你看,他不是不抖了吗?那是因为他正在听我们交谈。”

  

  时间仿佛在往后退。我又看到星星和月亮贴在一起,云彩在四散飘开。成群的画眉,接着是天色尚明的黄昏。

  夕阳映照在屋墙上,石壁传来了我脚步的回声。那个赶驴人对我说:“您就去找爱杜薇海斯太太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接着是一间黑洞洞的房子,一个女人在我身边打鼾。我发现她的呼吸很不均匀,像是在梦中,但却更像是压根儿就没有睡着,只是模仿着睡眠时发出的鼾声。皮革制的床上铺着几张散发着尿臭味的麻袋,好像从来也没有在太阳下晒过。枕头是一块粗呢,里面塞着木棉,也可能是羊毛,大概是被汗水多次浸泡过了,硬得简直像块木柴。 

  我感到那女人赤裸裸的两条大腿紧贴着我的膝盖,她呼吸时气都喷到我的脸上。我坐在床上,身躯斜靠在像土坯那样坚硬的枕头上。 

  “您不睡?”她问我。

  “我不困,我已睡了一整天了。您哥哥呢? 

  “他是从这几个方向走的。他会上哪儿去,您已经听说过了吧。今晚他可能不回来。” 

  “这么说,虽然您不同意,他还是走了?”

  “是啊,他可能不回来了,所有的人开始时都是这样的,他们说什么我要上这儿,我要上那儿,这样就越走越远,远得到后来还是不回来为好。他也一直想离开这里,我以为这会儿该轮到他了。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把我留给您照顾了。他看准了这个机会,牛犊逃掉的事只是一个借口。您将会看到,他是不会回来的了。” 

  我本来想对她说:“我感到恶心,想出去透透空气,”但我却说:

  “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我从床上起来时,她对我说: 

  “我在厨房的炭火上留了点东西,数量不多,但多少也可以给您充充饥。”

  我找到了一片腊肉,还在炭火上烤着几块玉米小饼。 

   “这是我能给您搞到的一点儿东西。”我听到她在里面对我说,“是我用我母亲在世时就保存着的两条干净床单跟我姐姐换来的。她一定来过,把床单给取走了。当着多尼斯的面,我不想跟您说这件事。您刚才看到的这个女人就是她,她把您吓成这个样子。”

  漆黑的天空布满星星,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最大。

  

  “你没有听到我说话?”我轻声地问。 

  她的声音回答说: 

  “您在哪儿?” 

  “在这里,就在你的村庄里,和你的人在一起。你看不见我吗?”

  “看不见,孩子,我看不见你。” 

  她的声音好象包括了一切,远远地消失在大地之外。

   “我看不见你。”           

   

  我回到了那间只有半截屋顶的房间里,里面睡着那个女人。我对她说: 

  “我就待在这里,在我自己的这个角落里。说到底床和地板都一样硬。您要我帮什么忙,请告诉我。”

  她对我说:

  “多尼斯不会回来了,这点从他的眼神中我就看出来了。他一直在等着有人来,他好走掉。现在你得负责照应我了。怎么?你不想这样做?快到这里来跟我睡。” 

  “我在这里很好。”

  “你还是上床来好,在地板上耗子会把你给吃掉的。” 

  于是,我就过去和她睡在一起了。 

  我热得在午夜12点就醒了过来,身上全是汗水。那女人的身体像是用泥制成的,外面包着泥壳子,此时仿佛泡在烂泥坑里一样地溶化掉了。我感到好像全身都浸泡在从她身上流淌出来的汗水里,感到缺乏呼吸需要的空气。于是,我从床上起来,那女人还睡在那里,她嘴里在呼噜呼噜地吹着气泡,声音与打鼾极为相似。 

  我来到街上,想找点凉风,但一直跟随我的热气并没有离开我。 

  原因是没有风,那是一个宁静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夜晚,八月盛暑连夜晚也非常炎热。

  空气也缺乏。我只好吸进从我自己口中呼出的同一空气。我用手捂住这点空气,使它不会消散。这空气一呼一吸,我觉得它越来越稀少了,直到最后稀薄得从我手指中间永远地溜掉了。 

  我说永远地溜掉了。

   我记得我曾看见一些类似充满泡沫的云那样的东西在我头上盘旋,接着,那泡沫从头上淋下来,我便消失在云雾中。这是我最后看到的一切。           

   

  “你是想让我相信你是窒息而死吗,胡安·普雷西亚多?我是在离多尼斯家很远的那个广场上遇见你的。那时他也在我身边。他说你正在死去。我们将你拖大门的因荫凉处,你已经像惊吓而死的那些人一样痉挛僵硬了。要是你所说的那天晚上没有供我们呼吸的空气,那我们也没有力气把你拖走,把你埋掉了。”

  “你说得对,多罗脱奥。你是说你叫多罗脱奥吧?”

  “叫什么都一样,尽管我的名字是多罗脱阿。反正都一样。” 

  “多罗脱阿,确实是那些低声细语声杀害了我。” 

  “在那里你将找到我的故地,那是我过去喜爱的地方。在那里梦幻使我消瘦。我那耸立在平原上的故乡,绿树成荫,枝繁叶茂,它像是扑满一样保存着我们的回忆。你将会感觉到那里每个人都想长生不死。那儿的黎明、早晨、中午和夜间都完全相同,只是风有所不同。那里的风改变着事物的色调;那里的生命好像低声细语,随风荡漾,生命本身就仿绋在低声细语……” 

  “是的,多罗脱阿,是那些低声细语声杀死了我,尽管我到事后才感到害怕。这种声音慢慢地聚集在一起的,直到最后使我难以忍受。我遇到这些低声细语声后,我的生命之弦就崩断了。 

  “你说得对,我是到了广场,是那沸腾的人声将我带到那里去的。我当时认为那儿确实有人。那时我已经难以左右自己了。我记得我是扶着墙根走的,好像在用两只手走路。这些低声细语声似乎从墙上渗透出来,又钻到地缝里去了。这种声音我都听到了,这是人声,但又不清晰可闻,这是一种窃窃私语声,仿佛有人走过我身边时对我喃喃细语些什么,也好像有一种嗡嗡声在我耳中响起。我离开墙根,沿街心走着,但我同样听到了这种声音。它好像在紧随着我,有时在前,有时在后。此时,我已不如刚才对你说的那样觉得热了;相反,我感到寒冷。自从离开那个把床借给我睡的女人的家后,自从如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见到她溶化在自己汗水里后,我就感到发冷。我越走越冷,越走越冷,一直冷得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想退回原地,因为我想回到那里便能遇到原来的热气。然后,走不了几步我就发现,这寒气是从我自己的身上,从我自己的血液里发出来的。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受惊了。我听到广场上人声鼎沸,心想我到了人堆里,我的恐惧便会减少。正因为这样,你们才在广场上见到了我。这么说,多尼斯还是常常回来的了?那女人却断定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呢。” 

  “我们见到你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也没有问他。”

  “这就不管它了。我到了广场,走到一个门柱边。我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尽管我仍然听到像赶集时那么多的人语声。这种毫无来由的声音也像夜风吹动树枝发出的声音,然而那里既见不到树,更没有树枝了,可是仍听到这种声音,就像这样。于是,我不再朝前走。我开始感到像蜂群一样压得紧紧的嗡嗡声向我靠近,在我周围转着圈子。最后,我终于听清了几个没有杂音的字眼:‘替我们求求上帝吧。’这就是我听见他们对我说的话。这时,我的心冷得结成了冰。因此,你们发现我时我已死了。” 

  “你当初还是不离开故乡好呢,你干吗要到这里来?” 

  “我一开始已经对你说过了嘛,我是来找佩德罗·巴拉莫的,看样子他就是我的父亲。是幻想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幻想?这幻想的代价真高。幻想使我白白地多活了一些时日,以此偿还了为找到儿子欠下的这笔债。其实,说起我的儿子也只是一种幻想而已,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过儿子。眼下我既然已经死了,也就有时间来进行思考,来了解发生的一切事情了。上帝连保藏我儿子的窝也没有给我一个,上帝只给我那已经拉拉扯扯地度过了的漫长岁月。我带着两只伤感的眼睛,东奔西走,平时总是偷眼看人,好像在人们身后寻找着什么,心里一个劲儿地猜疑有人藏匿了我的儿子。这一切都是一场该死的梦引起的。我曾经做了两场梦,其中一场我叫它为‘美梦’,另一场称它为‘恶梦’。在第一个梦里我梦见自己生了个儿子。在我活着的那些时日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真实的,因为我感到儿子就在我怀抱中,细皮白肉的,全身是嘴和眼睛,还有手。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的手指上仍保留着他睡着了的双眼和心脏跳动的感觉。这怎么不叫我去想这事情是真的呢?我将孩子包在我的头巾里,走到哪里就抱到哪里,突然间我失去了他。到了天上人们对我说,他们搞错了:他们给了我一个母亲的心,却只给了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的胸脯。这是我做的另一个梦。我到了天庭,探身进去看看是不是在众天使中能认出我儿子的脸蛋。一点也认不出来,天使的面孔都是一模一样的,像是由同一个模子铸成的。于是,我发问了。其中一个圣徒向我走来,一言不发就将一只手伸进我的胃里,就像伸进一堆蜡里一样。手拿出来后,他给我看一个核桃壳模样的东西:‘这个东西证实了对你表明的那件事。’

  “你知道天上的人讲话多么的稀奇古怪,但他们的意思还能听懂。我想对他们说,那个东西是我的胃,它因饥饿,因食不果腹而生了疾病。他们中间的另一个圣徒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并指着出口处的门对我说。‘你到尘世间再去休息一会儿吧,孩子,你要努力成为好人,这样,你在炼狱里的时间就会短一些。’ 

  “这是我做的一次‘恶梦’。通过这次恶梦,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过儿子。但我知道这一点却为时已晚,这时,我的身躯已经萎缩,脊椎骨已从头上露了出来,路也走不动了。最后,村庄里变得冷冷清清的,村子里的人都上别的地方去了。人们一走。我赖以为生的慈善事业也消失了。我只好坐下来等死。自从遇见你后,我这把骨头才决心冷静下来。我想:谁也不会理睬我的’。我是谁也不去打扰的,你看到了吧,死后我连地也不占一块。人们将我埋在你的墓穴里,我躺在你的怀抱里倒很舒适,就在你抱着我的这个角落里。只是我认为,抱住你的应该是我。你听到了吗?外面在下雨。你没有听到雨滴声吗?”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们头上走过。” 

   “你别害怕,现在谁也不会使你害怕了。你得尽量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因为我们将会被埋葬很长的时间。”           

   

  黎明时分,粗大的雨滴落向地面。雨水落到松软的田畦里,发出空洞的声音。一只顽皮的鸟儿擦地飞过,还学着婴儿的哭声发出呻吟声,飞到远一点的地方又听它发出好像感到疲劳一般的呻吟声;再往前飞,飞到了天地相连的地方,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放声大笑,接着又发出一阵呻吟。 

  富尔戈尔·塞达诺闻到了泥土味。他伸出脑袋看看雨水有没有冲走田畦里的那层表土。他的一双小眼睛乐了。他一连吸了三口芬芳的泥土味,呲牙裂嘴地笑了。

  “嘿,”他说,“今年我们又赶上了个好年景。”接着,他又说,“下吧,雨儿,下吧,下个透吧。下完这边再下到那边。记住,整个庄稼地我们都翻耕了,只等你来尽情地下了。” 

  说完,他纵声大笑。

   那只顽皮的鸟儿已经飞遍田野后回来了。它几乎在他的眼前飞过,发出一阵撕人心肺的呻吟声。 

  雨越下越紧,一直下到出现曙光的天空又布满阴云,那已然离去的黑夜好像又回来了。

  被雨水浸湿的半月庄大门一打开,就吱吱的响起来。先是出来了两个骑马的人,接着又出来两个,后来又跟出两个,就这样一共出来了三百个骑马的人。他们四散地奔向雨雾蒙蒙的田野。

  “把恩美蒂奥牧场的牲口赶到艾斯塔瓜那边去,把艾斯塔瓜的牲口赶到比尔马约山上去。”骑马的人一边向外奔驰,富尔戈尔一边吩咐,“让牲口走快点,大雨快来了。”

  这番话重复了那么多次,以至于走在最后的几个人只听到:“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再到更远的地方。”

  每个骑马的人都把手举到帽子上,表示已听懂他的意思。

  最后一个骑马的人刚走米盖尔·巴拉莫就疾驰而来,他没有勒住马头,就几乎在富尔戈尔的鼻尖前跳下马,让马自己去寻草吃。

  “你这个时候从哪儿来,小伙子?”

  “我去找奶妈了。”

  “你找哪个奶妈?”

  “你难道猜不出来?”

  “一定是找那个‘古拉卡’多罗脱阿,只有她才喜欢孩子。”

  “你是个白痴,富尔戈尔。不过不能怪你。”

  她没有脱下马刺,就去吃午饭了。

  在厨房里,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也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你从什么地方来,米盖尔?”

  “从那边来,拜访妈妈们去了。”

  “我不想惹你生气。别把这事张扬出去。鸡蛋你喜欢怎么吃?”

  “随你的便吧。”

  “我是跟你说正经话,米盖尔。”

  “我懂,达米亚那。你别担心。你认识一个叫多罗脱阿,绰号‘古拉卡’的女人吗?”

  “认识。你要见她的话,她就在外面。她总是一大早就到这儿要早饭吃。就是那个女人,她总是抱着一个用头巾包着的线团,拍打着说是她的儿子。过去,她身上好像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情,但是她从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她靠要饭过日子。”

  “这个死老头子!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思索着,想那女人是否对他有点什么用处。接着,他不再犹疑了,朝厨房后门走去,叫来多罗脱阿,对她说:“到这边来,我跟你谈一件事。”

  谁也不知道他会跟她谈什么。只见他回到厨房时,搓着双手:

  “快把鸡蛋拿来!”他对达米亚那嚷道。接着又加了一句:“从今以后,我吃什么,你也给这女人吃什么。你再忙,也别怪她。”

  这时,富尔戈尔·赛达诺到粮仓去查看还有多少玉米。玉米越吃越少,他很担心,因为还要过些时候庄家才能收上来。说真的,庄稼才刚种下去呢。“我想看看是不是够吃。”接着,他又说:“这小子跟他爸爸一摸一样!可是,开始地太早了。他这么下去不会有出息。我还忘了跟他说,昨天有人控告他,说他杀了一个人。他要是这样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企图想象出那些牧人该到什么地方了。这时米盖尔·巴拉莫的那匹栗色小马驹吸引了他的注意。它正用它的厚嘴唇擦着马具。“连马鞍都没有卸,”他想,“他是不会自己卸马鞍的。唐佩德罗至少对人比他专一,也有安宁的时刻,虽说他对米盖尔·巴拉莫太娇惯。昨天我对他讲了他儿子干的事,他却回答我说:‘你就当是我干的吧,富尔戈尔。他是干不出这种事来的,因为他还没有力气去杀人。干这样的事,要有那么大的胆子才行。’他用手比划成一个南瓜的样子。‘他的所作所为,罪过就算在我的头上好了。’”

  “米盖尔会让你不得安宁的,唐佩德罗。他喜欢惹事。”

  “随他去吧,他还是个孩子呢。他多大?大概是17吧,是吗,富尔戈尔?”

  “可能是吧。把他带到这里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现在他去长成这副火爆性子,这么慌里慌张的样子,有时我以为他简直是在同时间赛跑。最后他会毁了自己的,您看着吧。”

  “他还是个孩子嘛,富尔戈尔。”

  “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唐佩德罗。但是昨天来这里哭哭啼啼的那个女人却说您儿子杀死了他的丈夫,她似乎很悲伤,我衡量得出来,唐佩德罗。这个女人的悲伤要以公斤来计算。我说给她五千公斤玉米,让她忘了这件事。但她不要。我又答应她,我们一定设法补偿这个损失,但她也不同意。”

  “这女人是谁?”

“我不认识。”

  “那你不用这么着急,富尔戈尔,这个人不存在。”

  他来到谷仓,感到玉米在散发着阵阵热气。他双手捧起一把玉米,看看有没有被蛀虫咬过。他量了量高度:“够了,”他说,“等牧草长成后,我们就不需要用玉米喂牲口了。还绰绰有余呢。”

  在回来的路上,他望着满是阴云的天空说:“雨会下很长一阵子呢。”说完,他就把其余的一切抛到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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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巴拉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