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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年月》 作者:君特·格拉斯

第02章-4

    亲爱的图拉:
    这么说,安牙齿的事是真的了。哈泽洛夫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被人称作“黄金小嘴”;在患了倒霉的感冒之后重新获准离开病床时,新燕妮收到一双别人赠送的芭蕾舞尖足舞鞋,这双鞋的丝鞋面闪着银光。布鲁尼斯参议教师想看看她立在银色鞋尖上的样子。从此以后,她就在拉娜夫人的芭蕾舞厅里跳舞,跳小天鹅。钢琴演奏家费尔斯讷-伊姆布斯被狗咬的伤口已经痊愈,他演奏肖邦的作品。我按照布劳克塞尔的意愿丢开了那金牙齿,侧耳倾听银色芭蕾舞鞋训练时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燕妮站在训练把杆旁,开始平步青云。
    亲爱的图拉:
    当时我们所有的人都转了学。我上实科中学;你和燕妮,你们成了海伦妮一朗格学校的学生。紧接着,这所学校改了名,叫做古德龙学校。我的那个木工师傅父亲曾经建议,把我送到女子中学去:“这个孩子虽说天资很高,可是没有根基,还得试一试,看他行不行。”
    从中学一年级起,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就在我们的成绩单上签名。他教我们德语和历史。从一开始我就很用功,但我不是追求名利的人,尽管如此,我仍然是班里的尖子,别的同学可以抄我的作业。参议教师布鲁尼斯是一个宽宏大量的教师。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使他离开原来的严肃课程。只要有人带一块云母片麻岩,请他谈谈这块片麻岩或者所有的片麻岩,谈谈他的云母片麻岩收藏品,布鲁尼斯立刻就会抛下那些西姆布赖人①和条顿人不管,大讲特讲他的科学。但是,他凭借的并不仅仅是他的癖好——云母片麻岩和云母花岗岩;他枯燥乏味地背诵所有的矿物:火成岩和火山岩,非结晶的和结晶的岩石;“平面很宽的”、“厚板块的”和“茎状的”这些词都是我从他那儿学来的;葱绿色、天蓝色、豌豆般的黄色、银白色、丁香花似的褐色、烟灰色、铁黑色和朝霞般的排红色,这些颜色都来自他的调色板;他教我学会蔷薇石英、月长石和天蓝石这些充满深情的话语;我接受了一些简短的骂人粗话:“你这个凝灰岩脑袋,角门石,你这个泥砾岩!”不过,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区分玛培与蛋白石,孔雀石与拉长石,黑云母和白云母——
    ①古代日耳曼族的一支。
    如果我们不用矿物使他离开课程表上规定的课程,他的养女燕妮就不得不充当替罪羊。班长彬彬有礼地要求发言,请布鲁尼斯参议教师讲讲燕妮作为未来的芭蕾舞女演员取得的进步。他说,全班同学都想听一听,每个人都想知道,从前天起,在芭蕾舞厅里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提示词“云母片麻岩”那样,“燕妮”这个提示词也同样能诱惑布鲁尼斯参议教师。他中止了民族大迁徙的讲授,让东哥特人和西哥特人在黑海边上恼火去吧,换成了新的题目。他再也不一动不动地蹲在讲台后面了,他在教室橱柜和黑板之间用狗熊般的舞蹈步伐蹦来蹦去,抓住海绵,把刚才画出的哥特人迁徙路线草图擦掉。他让手中的粉笔在仍然潮湿的黑板上飞快地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当他还在左下方写字时,已足足过了一分钟,在右上方,湿气才开始晾干。
    黑板上写着“一位、二位、三位、四位和五位”。这时,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开始上芭蕾舞理论课。他说:“像通常情况下在世界各地那样,咱们从基本位置开始,按照扶把练习的样子办。”参议教师以第一位舞蹈理论家阿尔博①的理论为依据。按照阿尔博和布鲁尼斯的观点,有五种基本姿势,这些姿势全都建立在脚尖朝外的原则基础上。在我上一年级时,作为实科中学的学生,“朝外”这个小词儿比起“正字法”这一概念来更有分量。时至今日,我还能看出每一个芭蕾舞女演员脚尖朝外的程度是否符合要求;可是正字法这个词——也就是有h还是没有h,GrieB这个词有一个s还是两个s——依然使我如堕五里雾中——
    ①阿尔博(1519~1596),法国舞蹈理论家和史学家。
    当芭蕾舞教练在拉娜夫人的帮助下敢于举办一次芭蕾舞晚会时,我们这些缺乏信心的正字法家——五六个芭蕾舞迷便坐在市立剧院顶层楼座的坐位上,一边观看一边评头品足。有一次,节目单上有波洛维茨舞①;有芭蕾舞《睡美人》,依据的是佩季帕那个非常考究的样本;有拉娜夫人曾经排练过的《悲伤圆舞曲》——
    ①鲍罗廷的四幕歌剧《伊戈尔王子》中的舞蹈。
    我发现:那个女演员佩特里希在跳柔板时虽然有一个强烈的踢腿动作,但她脚尖朝外的程度仍然不够。
    小皮奥赫说起了闲话:“哎呀,仔细看看你的姿势吧,每一个旋转动作都模糊不清,脚尖朝外的动作让人无法看下去。”赫伯特·彭措尔特摇着头说:“要是这个伊尔玛·洛伊魏特不练就更好的脚面,那么她作为第一独舞演员,尽管脚尖仍然在拼命朝外放,但很快也就会无法符合要求了。”
    除了“脚面”这个词和“朝外”这个小词儿之外,“踢腿”这个词也有了分量。如果某人“在完成所有的技巧动作当中根本没有踢腿”,或者说,市立剧院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舞蹈演员——这位舞蹈演员可以只从舞台侧面做大踢腿,然后当然是极其缓慢地划弧线——也遇到这种情况;这时,从剧院顶层的楼座上便会发出宽宏大量的认可声:“这个布拉克在踢腿时做什么动作都可以;尽管他只转了三圈,可是这三圈却有名堂。”
    我们在中学一年级的第四个时髦词是“空中悬浮”这个小词儿。男女舞蹈演员在飞行中分六“动”击腿跳时,在大踢腿时,在所有的跳跃中,要么有“空中悬浮”,要么没有“空中悬浮”。也就是说,他们跳跃时擅长在空中保持舞姿,轻飘飘地停留片刻;要不然,他们就无法对重力法则产生怀疑。当时,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我创造了这样一种表达方式:“这个新的第一独舞演员慢慢跳跃,这样就好记录下来。”就是今天,我还把那些艺术性很高的、延缓结束过程的跳跃称作“记录下来”的跳跃。要是我能够这样做,能够把跳跃记录下来就好啦!
    亲爱的表妹:
    我们的班主任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并不满足于讲授芭蕾基础知识,以此作为对一首分为十七段节奏铿锵的叙事谣曲的补充;他还给我们讲,当一个芭蕾舞女演员要长时间完美无缺、毫不费劲地踮着脚尖,做出无与伦比的旋转动作时,什么重量都要放在脚尖上。
    有一天——我记不清我们仍是在讲东哥特人呢,还是汪达尔人已经在去罗马的途中了——当时。他带着燕妮的银色芭蕾舞鞋走进了我们的教室。开始时,他做出神秘莫测的样子,坐在讲台后面,把他那个有一些小皱纹的土豆脑袋藏在这双银色的芭蕾舞鞋后面。然后,他没有把双手露出来,就把这双鞋踮了起来,他那老年人的男声开始唱一段《胡桃夹子》组曲。他让尖足舞鞋在墨水瓶和装有课间休息时食用的夹菜面包的铁皮盒之间练习所有的舞姿,练习在支撑腿踝骨上的小绷脚擦地。
    在吵吵嚷嚷的声音过去之后,他喃喃着,左右两侧放着银色的鞋子。一方面,这种尖足舞蹈毕竟是一种现代化的刑具;另一方面,人们又必须把尖足舞鞋视为一个少女在一生中唯一能借以平步青云的鞋。
    接着,他让燕妮的这双尖足舞鞋由班长陪同,一个课桌一个课桌地挨个往下传。燕妮的银色舞鞋对于我们是某种暗示。不,我们不会吻这双鞋。我们几乎并不抚摩它,我们看着它那历经磨难的银色光辉,用手轻轻敲击它那坚硬、脱银的足尖,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银色鞋带,尽情地享用这双鞋,享用其全部魔力。这双鞋能够把一个可怜的胖丫头变成一个轻松愉快的家伙,这个家伙凭借着尖足舞鞋,每天每日都能够步行着登上天堂。我们痛苦万分地梦想着尖足舞鞋。谁爱自己的母亲爱得过分了,谁就会在夜里看见她跳着尖足舞走进他的卧室。谁喜欢上了电影海报,谁最终就会想看一部有芭蕾舞女演员莉尔·达戈薇尔的片子。我们当中的天主教徒在圣坛前等着,看圣母玛利亚是否愿意用比比皆是的凉鞋来换燕妮那双尖足舞鞋。
    只有我才知道,并非这双尖足舞鞋使燕妮发生了变化。我亲眼看见,借助一次寻常的降雪奇迹,燕妮·布鲁尼斯变得身轻如燕了;同样,埃迪·阿姆泽尔也变得很轻。所有这些都是一起完成的。
    亲爱的表妹:
    我们各家和所有的邻居虽然对这个还不满十一周岁的女孩的明显变化感到惊奇,却都非常满意地点着头,仿佛全世界都预见到了燕妮的变化,在共同的祈祷中力争过似的。他们都同意这种说法:这是雪引起的。每天下午四点一刻,燕妮都准时离开斜对面的股票房,伸着脖子上的小脑袋,乖乖地沿着埃尔森大街往上走。她只用双腿走路,上半身几乎不动。很多邻居每天这个时候都跑到临街的窗玻璃后面去。他们谈着天竺葵和仙人掌,但每当燕妮出现时,他们就会说:“现在燕妮去跳芭蕾舞了。”
    要是我母亲出于家庭主妇的原因,或者说因为她在走道上聊天耽误了一分钟,没有看见燕妮出场,我就会听见她出口骂道:“现在我可是耽误了看布鲁尼斯家那个燕妮的时间。明天我要把闹钟调到四点一刻,要不,就调到更早一点的地方。”
    燕妮的外貌打动了我母亲的心:“她变成了一根芦笋,这双小手圆圆的。”虽说图拉瘦得不一样,但也是同样瘦削啊。图拉轻飘飘的身材叫人害怕,燕妮的身段使人沉思。
    亲爱的表妹:
    我们上学时经过的道路两边形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队列。海伦妮一朗格学校的女学生们和我同路到新苏格兰。在马克斯一哈尔伯广场,我得往右上方走,而那些姑娘则走狗熊路,往基督教堂方向走。因为图拉在我们家半明半暗的走道上等,而且还强迫我同她一道等,等燕妮离开那座股票房。这时,燕妮走在了前面,她走在我们前面十五步,有时候只有十步。我们三个人都尽量保持一段距离。要是燕妮有一根鞋带散了,图拉也得把一根鞋带重新系上。我在往右手拐弯之前,在马克斯一哈尔伯广场边的广告柱后面停下来,用目光注视着她们俩。图拉在燕妮后面。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坚持不懈地进行追猎的景象。相反,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图拉尾随燕妮,但并不想赶上这个走起路来上身僵直、矫揉造作的女孩。有时候,伴着升到半空的朝阳,燕妮让她的影子长长地、像木桩那样细长地落在身后;这时,图拉正用自己的影子延长燕妮的影子,她寸步不离地跟随着燕妮影子的脑袋。
    图拉给自己提出了这项任务,她不仅仅在上学路上跟在燕妮背后,甚至在四点一刻,当邻居们说“现在燕妮去跳芭蕾舞了”时,她也从楼梯间溜出来,跟在燕妮后面。
    开始时,图拉只是在到达有轨电车站之前同燕妮保持一段距离,每当有轨电车丁零当啷地驶往奥利瓦方向时,她便往后转。紧接着,她就把我的芬尼铜币拿去,付有轨电车的车费。图拉不借钱,她拿钱。在波克里弗克母亲的橱柜里,女儿也是不问一问就伸手去拿东西。她与燕妮在同一部电车的拖车里,不过,图拉站在后面的平台上,燕妮站在前面的平台上。她们沿着奥利瓦宫中花园往前走,仍然保持着习以为常的距离,只是在狭长的玫瑰巷里,距离才稍微缩短一些。图拉在“芭蕾舞女教练拉娜·博克一费多洛娃”这块搪瓷牌子旁边站了一个小时之久,没有一个从身边款款而过的女郎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芭蕾舞课下课后,她掩着脸,让一群闲谈着、摇晃着练功用品包的芭蕾舞女学员从身边走过。所有的女孩都用外八字脚走路,在茎秆一样的脖子上支撑着过于细小的脑袋。虽说现在正是五月份,玫瑰巷却有片刻工夫散发出粉笔味和针织紧身衣的酸味。走在钢琴演奏家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前面的燕妮正迈进花园大门。这时,图拉一等到她们两人拉开适当的距离,便会立即迈出步子。
    这是何等模样的三搭档啊!那个弓着腰、穿着护腿鞋的伊姆布斯和这个脖颈上拖着暗黄色辫子的孩子总是走在前面,图拉隔着一段距离尾随在后。有一次,费尔斯讷-伊姆布斯环顾四周。燕妮并没有环顾四周。图拉经受住了钢琴演奏家的目光。
    有一次,伊姆布斯放慢了脚步,一面走,一面折下山楂树的一根嫩枝。他把这根嫩枝别在燕妮胸前。这时,图拉也同样折下一根山楂嫩枝,不过她并没有别在自己胸前,而是在她快步往前赶并重新达到原来的距离之后,把它扔进了一个不长山楂树的园子里。
    有一次,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停下步子,燕妮停下步子,图拉也停下了步子。当燕妮和图拉呆在原地时,钢琴演奏家极其果断地往回走,朝着图拉走了十步,走到图拉面前,高高地扬起右臂,摆动着艺术家蓬乱的长发,伸出钢琴演奏家的手指,指着宫中花园的方向说:“你就不能安静下来吗?难道你就不做家庭作业?走,走开!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你!”他再一次极其勇敢地往回走,因为图拉既不答话,也不听从那个宣扬官中花园的食指指挥。伊姆布斯又回到了燕妮的右面。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在钢琴演奏家教训图拉时,他的头发乱得一团糟,必须梳理才行。现在头发又整整齐齐地往下飘垂了。费尔斯讷-伊姆布斯迈开了脚步。燕妮迈的是带外八字的鸽子步。图拉保持着一段距离。三个人都越来越接近宫中花园入口处对面的有轨电车站。
    亲爱的表妹:
    你们的样子在施加压力。街上的行人都小心翼翼,避免陷入燕妮和图拉之间的那段距离当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两个孩子的行动令人惊异。由于一前一后,毫无掩饰,拉开距离走,她们才得以在一条商业街拥挤的人群中形成一个流动着的空隙。
    图拉跟在燕妮后面走时从来不带我们的哈拉斯。但我却加入了这两个人的行列,在上学路上,同图拉一道离开,同她肩并肩沿着埃尔森大街往上走,我们前面那个莫扎特式的辫子是燕妮的辫子。在七月份,出租房屋之间的阳光特别艳丽。在横跨施特里斯巴赫河的桥上,我摆脱图拉,快步走到燕妮左边。那是一个金龟子很多的年份。它们激动地悬挂在空中,在人行道上到处乱爬。有几个金龟子已经被人踩死,我们踩死另外的金龟子。后来,那些金龟子干枯的残骸老是粘在我们的鞋底上。我在燕妮身边——她费尽力气不踩上金龟子——自告奋勇地去背她的练功用品包。她把包递给我。这是一个天蓝色的布包,包外看得出尖足舞鞋的鞋尖。在小锤公园后面——一群群金龟子在栗树之间飞舞——我放慢了脚步,一直到我背着燕妮的练功用品包在图拉身边与她同步而行。在下跨铁道后面,在每周集市空空的货摊之间,在潮湿的铺石路面和清道夫呼呼作响的扫帚之间,图拉求我把燕妮的包交给她背。既然燕妮从不环顾四周,所以我也就允许图拉把燕妮的包一直背到最繁华的街道上。在电影院前,燕妮仔细地观看照片。在那些照片上,有一位女电影演员颧骨宽阔,穿着一件医生用的白色工作服。我们观看另一个橱窗里的照片。节目广告上写着:一位小演员微笑六次。快到有轨电车站时,我又把那个练功用品包拿回来,同燕妮和燕妮那个包一道登上驶往奥利瓦的有轨电车的拖车。在行驶中,金龟子啪啪地撞击在前平台的玻璃窗上。过了“白羔羊”车站之后,我带着包离开燕妮,去看后平台上的图拉,不过没有把包交给她。我为她付车费,因为当时我只要把我父亲木工作坊的木柴卖掉,就能攒到零钱,我干这种事很在行。过了“缔结和约路”车站之后,我又回到燕妮身边,我也想替她付车费,可是她却出示了她的月票。
    亲爱的表妹:
    还在暑假期间就已经听说,市立剧院的芭蕾舞教练施特内克先生把燕妮招进了儿童芭蕾舞团。她要参加跳圣诞节童话中的舞蹈,排练可能已经开始。据说,这个剧本在本年叫做《冰雪女王》,而燕妮——人们可以在《前哨》上,也可以在《最新消息》上看到这样的报道——将要跳冰雪女王,因为冰雪女王并不是讲话的角色,而是一个跳舞的角色。
    燕妮现在不仅仅乘二路有轨电车到奥利瓦去;她一个星期有三次乘五路有轨电车去煤炭市场。就像马策拉特先生在他的书中描绘的那样,从塔楼往外一望,市立剧院就在那里。
    为了凑足图拉和我的有轨电车车费,我不得不劈很多木柴,并悄悄把木柴卖掉。我父亲严格禁止我做这种买卖,可是工长支持我。有一次我迟到了,我就让我的鞋跟在拉贝斯路的铺路石子上跑得啪啪响,快到马克斯一哈尔伯广场时,我赶上了这两位姑娘。有人把我给排挤掉了。殖民地农副产品经销商的公子矮小粗壮,他忽而在图拉近旁,忽而在燕妮身边。有时候,他竟然做出平时没人敢做的事情。他拼命挤到空无一人的距离当中去。不管是在图拉近旁,在燕妮身边,还是在她们两者之间,儿童铁皮鼓老吊在他的肚皮前。当两位苗条少女行进的节奏要求敲鼓时,他就把铁皮鼓敲得更响。听说他母亲前不久刚去世,死于食鱼中毒。她是一位漂亮的太太。
    亲爱的表妹:
    只是在夏末时节我才听到你同燕妮讲话。整整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燕妮那个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的练功用品包,已经代替了人们之间的对话。要不然就是那些被燕妮避开、被你踩死的金龟子。在万不得已时,就是我或者费尔斯讷-伊姆布斯朝背后丢下一句话,或者说把一句话捎来捎去。
    当燕妮离开股票房时,图拉就拦住她,但又不是特意要对燕妮讲点什么,而是顺便跟燕妮搭一下腔:“我可以背你那个装着银鞋子的包吗?”燕妮一言不发地把包递给图拉,不过还是像图拉顺便跟她搭腔那样,远远地顺便瞟了图拉一眼。图拉背着包,但她并没有背着包同燕妮并肩而行;她继续保持着一段距离,当我们乘二路有轨电车去奥利瓦时,她背着燕妮那个包站在拖车的后平台上。我想付钱,但显然是多此一举。只是到了玫瑰巷的芭蕾舞学校门前,图拉才说了声:“谢谢!”把包还给了燕妮。
    这种情况就这样一直延续到秋天。我从没看见她背燕妮的书包。她只背那个练功用品包。每天下午她都穿着长袜子,准备着。她通过我打听到燕妮什么时候排练,什么时候训练。她站在股票房门口,什么也不用问,便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抓住包带上的搭环,背着包尾随在后面,注意保持同样的距离。
    燕妮有好几个装练功用品的包:一个葱绿色的包,一个朝霞一般绊红的包,一个天蓝色的包,一个丁香花似的褐色包,一个像豌豆一样黄色的包。她换来换去,没有规律。当燕妮在十月份的一天下午离开芭蕾舞学校时,图拉对燕妮连瞟也没有瞟一眼便对她说:“我想看一看这双鞋,看它是不是真的用银子做的。”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反对这样做,可是燕妮点头同意,而且用温柔的目光促使钢琴演奏家的手挪到一旁。图拉从像豌豆一样黄的包里取出那双用丝带捆成一个整整齐齐小包的尖足舞鞋。她没有打开这个小包,而是摊开手,把它放到齐眉毛的高度,让她狭窄的眼睛顺着鞋子,从鞋后跟的贴皮看到坚硬的鞋尖,仔细检查鞋子上银子的含量,感到这双鞋子尽管已经穿旧,而且其貌不扬,但银子的成色还是足够的。燕妮打开包,图拉让失足舞鞋在黄布包里消失不见了。
    十一月末,在首场演出前三天,燕妮第一次同图拉讲话。她穿着一件灰色粗呢雨衣,从市立剧院的入口处出来,伊姆布斯没有陪她。她在图拉的面前停下来。当她把葱绿色练功用品包递给图拉时,对图拉甚至连瞟都没瞟一眼便说:“我现在知道耶施肯塔尔森林里那个铸铁人叫什么名字了。”
    “他的书上写的东西同我以前说的不一样。”
    燕妮想卖弄自己的知识:“这个人并不叫库登佩希,他叫约翰内斯·古滕贝格。”
    “书上写着,你要在大伙儿面前发狂般地跳芭蕾舞。”
    燕妮点点头:“也许是这样吧,可是这个约翰内斯·古滕贝格在美因茨市发明了印刷术啊。”
    “说真的,我就是这样讲的。这个人什么都懂。”
    燕妮还知道:“他死于一四六八年。”
    图拉想知道:“你到底有多重?”
    燕妮详细地回答道:“我两天前称过,有六十七磅二百三十克。你究竟有多重呢?”
    图拉撒谎道:“六十六磅九百九十克。”
    燕妮:“穿着鞋?”
    图拉:“穿着体操鞋。”
    燕妮:“我没穿鞋,只穿紧身衣。”
    图拉:“那我们就一样重了。”
    燕妮很高兴:“差不多一样重。在古滕贝格面前我就再也不用害怕了。要是你和哈里想来的话,这儿有两张首场演出的票给你们。”
    图拉拿了票。有轨电车开到门口。燕妮像往常一样在前面上车,这时图拉也在前面上车。我本来就是在前面上车的。在马克斯一哈尔伯广场,燕妮首先下车,然后是图拉,我尾随在后。沿着拉贝斯路往下走,她们俩没有拉开距离,而是肩并肩地走,看起来就像是朋友。她们允许我随后把绿色练功用品包给她们送上去。
    亲爱的表妹:
    你得承认,这次与燕妮有关系的首场演出简直好极了。她转了两个干净利落的圆圈,敢于跳大巴斯克步,这种舞步就连经验丰富的芭蕾舞女演员也望而却步呢。她的脚非常漂亮地“朝外”伸,她的“踢腿”使舞台显得狭窄。她在跳跃时慢慢跳起,好“记录下来”,所以就有了“空中悬浮”的动作。很难发现燕妮的脚面太小。
    她扮演冰雪女王,穿一件银色针织紧身衣,戴一顶冰雪银冠,披一条可能是象征冰冻的面纱。燕妮扮演冰雪女王所做的一切,立即就使人目瞪口呆。冬天同她一道来临。冰柱音乐宣布她的各次登场。这个芭蕾舞团、雪花和三个滑稽的雪人,都听从她那寒冷刺骨的命令。
    剧情我想不起来了。不过,在三幕当中好像有一只会讲话的驯鹿。这只鹿得拉着一个装上镜子的雪橇,冰雪女王就坐在雪橇里的雪垫上。驯鹿用诗一样的语言讲话,跑起路来比风还快,小小的银铃在幕后作响,宣告冰雪女王的到来。
    正像节目单上见到的那样,这只驯鹿由瓦尔特·马特恩扮演。这是他的第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听说紧接着他就受聘去什未林市立剧院了。他把驯鹿演得非常成功,第二天就得到了报刊的好评。不过,两种报纸上真正赞美的是燕妮·布鲁尼斯。一位评论家认为,要是燕妮愿意,她就可以作为女王,把正厅的前排座位和两层楼座都冻成冰,冻上千年之久。
    鼓掌把我的双手鼓得发热。图拉在演出后不鼓掌。她把节目单折成很小,在最后一幕时把它全部都吃掉了。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坐在我和我们班其他芭蕾舞迷之间,在三幕演出当中和第二幕结束后休息时,他把一纸袋麦芽止咳糖块吮得精光。
    在演员谢了十七次幕之后,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和我在燕妮的更衣室前等候。图拉已经走了。
    亲爱的图拉:
    那个扮演了驯鹿、能把棒球打成高球、把拳球打成狡诈的回球的演员,那个打曲棍球、作为滑翔飞行员能在空中呆十二分钟的演员和运动员,那个总是挽着别的女士手臂的——而她们全都愁眉苦脸,精疲力竭——演员和滑翔运动员,那个散发赤色传单并把雷克拉姆袖珍本、侦探小说和《形而上学导言》①有计划、有步骤地乱读一气的演员和求爱者——其父亲是磨坊主,能预卜未来,其中世纪的祖先名叫马特尔纳,是个可怕的叛乱者——那个发育良好、冥思苦想、粗壮结实、糟糕蹩脚、头发不长、没有音乐天赋、喜欢抒情诗、孤独健壮的演员和冲锋队队员,那个在一月份的一次行动后提升为下级指挥员的冲锋队下士,那个在合适和不合适的场合一有机会就能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因而也就是在清清楚楚、不容忽视地询问来世的演员、运动员、求爱者、玄学家和下级指挥员,那个在燕妮跳“冰雪女王”这个舞时真想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人,那个冲锋队队员,那个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人和演员,还在他作为“青年男主人公”去什未林市立剧院应聘之前,就已经出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沉湎于醇酒之中了——
    ①《形而上学导言》是海德格尔1953年发表的哲学著作。
    埃迪·阿姆泽尔进入雪人体内,以便作为赫尔曼·哈泽洛夫离开雪人。他没有成为酒鬼,他开始抽烟。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称哈泽洛夫,而不称德罗塞尔、芬克或者施塔尔吗?在燕妮和你,即你们保持了整整一年距离这段时间,这个问题使我冥思苦想,我在解释这些名字的思考中进入梦乡。在我料想到阿姆泽尔现在有别的称呼之前,我对斯特芬路那幢空荡荡的、根据长期租赁合同仍然为阿姆泽尔空着的别墅进行了一次也许是事实上的但肯定又是想像中的访问。人们应当假定,瓦尔特·马特恩这个忠实的三房客也许很难搬出这幢房子——他很可能还有印象——当时我感到——我们就假定是这样吧——我从园子进去,越过阳台,走进了阿姆泽尔过去的工作室。我大概压坏了两块窗玻璃。很可能我有一支手电筒。我所寻找的东西,我只能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斜面桌里找到,而且我也找到了这些东西;或者说,我很可能找到了这些东西——一些重要的草稿。我头上仍然挂着阿姆泽尔去年制作的稻草人产品。我控制住自己,不怕怪影,或者说我还不是怕得要命。这些草稿都是用大写字母写满思想活动的突然转变和名字的草稿纸,它们就好像是为我留在那儿似的。阿姆泽尔在一页纸上试图利用Steppenhuhn这个词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取名为Stephun,Steppuhn,Steputat,Stepius,Steppat,Stepoteit,Steppanowski,Stoppka,Steffen。因为Steppenhuhn这个词如此之快地把他带到了他匆匆离去的斯特芬路附近,所以当他放弃这个词时,他就同时试着用鸟儿的名字Sperling、Specht和Sperber①取名,叫做:Sperla,Sperlinski,Spica,Sperluch,Spekun,Sperballa,Spercherling,Spechling。在这一个未获成功的系列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星期天”这个词的一种创造性的发展②,取名为:Sonntau,Sonntowski,Sonatowski,Sopalla,Sorau,Sosath,Sowert,Sorge。他又放弃了这一打算。他没有继续使用Rosin、Rossinna和Rosenoth这个系列。很可能他是想找一个同阿姆泽尔的A对称的字,于是他从Zoch开始,把Zocholl放在Zuchel后面,从Zuber想到Zuphat,对于漂亮的名字Zylinski失去了兴趣,因为诸如“新的名字和牙齿都是金不换”或者“只要有名字,我也就有牙齿”这样的惊叫向我这个毕竟是可以想像的侦探表明:他感到要另外取一个合适的名字是多么困难。在两个由Krisun-Krisin和Krupat-Krupkat尚未充分展开的系列之间,我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名字,而且在这个名字下面画了一条线。没有一个系列帮上他的忙。这个名字从空中跳到了纸上。它的出现毫无目的,顺理成章。它虽然奇特,但是在每一本电话簿里都可以找到。与其说它可以追溯到碰上苍鹰,还不如说可以追溯到逃跑时突然改变方向的兔子③。在遇到俄语的或者万一遇到波罗的语族的言语障碍时,这双重的“f”也是允许的。这是艺术家的名字,是间谍的名字,是假名。名字可以使人铭记在心。人们使用名字,每个人都有大号——
    ①Sperling为麻雀,Specht为啄木鸟,Sperber为雀鹰。
    ②星期天在德文中为Sonntag。
    ③在德语中苍鹰写作Habicht,免子写作Hase,哈泽洛夫这个名字则写作Haseloff。
    这时,我心中装着哈泽洛夫这个名字离开了埃迪·阿姆泽尔那间镶上了椴木护墙板的工作室。我可以指天发誓,在我来到这里打坏窗玻璃之前,没有人打开过这间工作室。天花板下的所有稻草人都喜欢在衣兜里放些樟脑丸。难道说瓦尔特·马特恩扮演了家庭主妇的角色,使阿姆泽尔留下来的东西免遭毁坏?
    我真该把草稿带走,作为今后的证明。
    亲爱的图拉:
    我们在学校里就已经把那个演员叫“咬牙人”,后来在他那个冲锋队中队里,人们也总是这么叫他。“咬牙人已经到了吗?我们在犹太教堂上面的米尔肖路搜捕,咬牙人应该带三个人警戒费尔德街车站。咬牙人一离开乡公所,就应该大声咬三次牙。”那个演员,那个忙忙碌碌的咬牙人,再也不是在某个时候喝酒,而是经常喝酒,借此大大提高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的技巧。他很难做到从容不迫地斟酒;他的早餐以杜松子酒开始。
    这时,人们把他撵出了冲锋队,但是并没有抓他。因为他酗酒——在那里大家都酗酒——因为他喝醉酒以后偷了钱,人们把他撵了出去。开始时冲锋队中队长约亨·萨瓦茨基护着他,因为两人交情很深,他们肩并肩地站在柜台边,用同样的液体喝得烂醉如泥。只是当这件事在朗富尔冲锋队八十四中队闹得乱哄哄时,萨瓦茨基才搞了个名誉法庭。那七个人,他们全都为这个低级指挥官作证,证明马特恩是第一次伸手去拿单位钱箱里的钱。证人们说,他在喝得酩酊大醉时曾经夸下海口。有人提到三百五十古尔登。马特恩把这笔钱全都花在杜松子酒上了。萨瓦茨基插话说,一个人喝醉以后自个儿胡说八道的话不能当做证据。马特恩夸耀说,尽管有人对他不大满意,但是“如果没有我,你们在卡尔布德就抓不到那个布里尔”。另外,他还直截了当地担保自己所做的一切:“再说,你们,你们所有的人,都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我没有偷,我只不过是在设法使气氛变得活跃起来而已!”
    现在,约亨·萨瓦茨基不得不做一次简短的讲话。听说他在搞掉瓦尔特·马特恩时哭了一场。讲话当中谈到友谊:“可是,我现在再也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猪猡呆在我这个中队了。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让自己的优秀同事完蛋。可是,同事的偷窃行为是糟糕透顶的行为。没有一种贝西尔洗衣粉,没有一种酪皂,能把这个污点洗干净!”听说他把手搭在瓦尔特·马特恩肩膀上,用哭泣的声音劝告他尽可能悄悄溜走。他可以去德意志帝国,在那里参加党卫军:“离开这个中队——可是千万别呆在这里!”
    在这以后,听说他们——九个人身着便装——进了一次“小锤公园”饭店。他们坐在柜台边,没有穿防雨大衣,也没有把脸蒙起来。他们喝着啤酒和烧酒,还吃着切成块的血肠,开始唱起歌来:“我有一个同志……”听说马特恩叽里咕噜地念了几首乱七八糟的诗,对动机的本质①道出了一些不吉利的话。九个人当中,总有一个人上卫生间。但是,没有图拉作为越变越薄的日历本坐在高腿的小椅子上,没有图拉眼巴巴地盯着卫生间的门,没有发生厅内大战——
    ①《论动机的本质》是海德格尔的一篇文章。
    亲爱的图拉:
    瓦尔特·马特恩没有去德意志帝国。演出季节持续不断,一直到二月份,上演剧目表上总有《冰雪女王》;驯鹿必须同冰雪女王一道上场。马特恩已经不是冲锋队队员了。他成为他早已忘得精光的但是从接受洗礼开始就已命中注定了的天主教徒。在这里,酒帮了他的忙。一九三八年五月,上演比林格尔①的剧本《巨人》;这个使多纳塔·奥普费尔库赫生了儿子的马特恩受到多次罚款,因为他喝得晕乎乎地去参加排练。演出季节结束时,他在河中小岛上、海港城市里和茅草堤坝上四处漂泊。见到他的人都听到他的诉说。他不仅仅在码头上、在仓库之间表演那习以为常的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的技艺,他还引经据典,自吹自擂。只是在今天,在我能够查阅一些书本时,我才零零碎碎地得到了一些马特恩当做名言集锦凑拢到一起的东西。他把基督教礼拜仪式的经文、一个绒球帽的现象学和世俗的乱七八糟的抒情诗混合成一道色拉,还必须调上最便宜的杜松子烧酒。尤其是那些抒情诗——有时候我尾随在他后面——总索绕在我的耳际,不断鸣响。这时,死者的鬼魂坐在筏子上。诗中谈到瓦砾和狂饮欢闹的宴席。我这个好奇的孩子对“紫罗兰波浪”这个词请来猜去。马特恩确定了最终目标。好心肠的码头工人遇到风从侧面刮来,没有胶合板可装时,就侧耳倾听:“……为时已晚。”装卸工人点头称是。“哦,灵魂,已经彻底腐烂……”他们拍着他的肩膀。他感谢他们:“为了该隐和亚伯,上帝穿云破雾四处漫游,在这两个人四周是一种什么样的兄弟之情啊——这里的云雾是有因果关系的,可恶的云雾,这就是晚年的自我②。”——
    ①比林格尔(1890~1965),奥地利诗人,剧作家。该剧于1937年发表。
    ②这里的引文摘自德国作家戈特弗里德·贝恩(1886~1956)于1922年发表的《晚年的自我》一诗。其中该隐与亚伯暗指马特恩与阿姆泽尔之间的关系。
    当时我只预感到,这里所说的该隐和亚伯指的是谁。我懒洋洋地尾随在他身后。他在茅草堤坝上的吊车之间跌跌撞撞地走着,满嘴都是验尸、恕罪和对死者的赞美诗。在那儿,就在那儿,后面是克拉维特尔造船厂,在感觉到莫特瓦河气息的地方,圣母玛利亚在他面前显现。
    他坐在一个系缆柱上,已经多次打发我回家去,可是我不想吃晚饭。在他那个以及其他那些没有人坐的系缆柱旁,牢牢地挂着一艘中等大小的瑞典货船。这是一个乱云飞渡的夜晚,因为这艘货船在上下颠簸,莫特瓦河对它是又推又拉。那个瑞典人套在系缆柱上的所有钢索都在嚓嚓作响。可是他却希望声音更大一些。他唱出了晚年的自我,唱出了所有的恕罪,哀悼死者的赞美诗,现在他要用钢索把它收回来。他穿着风衣和灯笼裤,一动不动地坐在系缆柱上,在喝酒之前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一放开酒瓶的瓶颈,便继续哼那同一首歌,他的牙齿越来越不锋利。
    他坐在偏远角落的茅草堤坝旁,坐在位于莫特瓦河与死维斯瓦河交汇处的波兰之角上。这是一个便于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的地方。从舒伊滕木板小桥旁的米尔希彼得开过来的渡船把他、我和造船厂的工人渡到对岸去。在渡船上,不,在狐狸土堤上,在雅各布土堤上,在经过煤炭厂时,他开始咬牙齿,但最初是坐在系缆柱上喝酒,然后才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唱道:“发出奇异声响的长号①……”那个声音低沉的瑞典人附和着。莫特瓦河又挤又拉,同死维斯瓦河缓缓流出的水混在一起。那些造船厂在推波助澜,正下夜班。身后的克拉维特尔造船厂,米尔希彼得后面的造船厂,再远一点的席豪造船厂和车厢制造厂,都是如此。就连那些正在吞食自己的乌云也都在帮他的忙,而我帮忙,则是因为他需要听众——
    ①字下加黑点者原文为拉丁文。
    懒洋洋地尾随在后,充满好奇心,倾听——这一直是我的长处。
    现在,当铆钉锤沉默下来时,当所有的造船厂都不约而同地、短时间地屏着气时,剩下的就只有马特恩的牙齿和闷闷不乐的瑞典人发出的声音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风从基尔沟那边吹来。在那里,在英吉利防波堤上,牲畜正被赶进屠宰场和棚圈。在日耳曼面包厂的四层楼房里一片寂静,却又灯火通明。马特恩已经把瓶里的酒喝得精光。瑞典人溜走了。我警觉地呆在一节货车的小调度室里。有工具棚、仓库、装卸台和装货吊车的茅草堤坝斜着伸向棕色骏马堡垒,渡船在那里灯火辉煌地慢慢驶向布拉班克灭火场。他只还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再也不听钢索的摆布了。如果他不听铆钉锤的敲击声,他又可能听什么呢?是听嗓子沙哑的牛叫,还是听敏感的猪叫?难道他在谛听天使的声音?奉献自由创作。他是在阅读一行行桅头灯、左转灯和右转灯吗?他是在勾画微不足道的东西,还是在确定最终的目标?最后的玫瑰、鬼魂筏子、东边的卵石、船歌、冥府升腾、验尸过程、印加人的台地和月宫是否也在显现?茅草堤坝当然也参与其间,在两次擦去字迹之后,仍然清晰可见。它在炼铅厂和泵站上舔着市立盐仓,从侧面对着老城、胡椒城和新城,也就是说,对着圣约翰内斯教堂、圣卡塔琳娜教堂。圣巴托罗缪教堂和圣玛利亚教堂的剪影撒尿,直到一个女人穿着月色朦胧的衬衣出现。这个女人肯定是从布拉班克乘渡船来的。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航标灯,沿着茅草堤坝往上溜达,消失在码头上那些像鸟儿脖子似的吊车后面,紧接着,在调车岔道之间飘然而过,然后又在一盏灯下重新活跃起来。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越来越贴近紧靠他那系缆柱的女人:“非常欢迎你!”但是,就像她在他面前缩着身子,有一道微光在衬衣下面护着她一样,他并没有站起身来,而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嘟囔着:“你,你说说,要在这儿干什么?你在找我,走得很累了……那你就听我说吧,玛丽亚:你知道他呆在哪儿吗?非常欢迎你,可是你现在得说说,我有什么过错,这是在挖苦他,这种事我可没法忍受。他百无禁忌,原来如此。本来我只是想训他一通:Cofutatismaledictis①……可是现在他走了,给我留下一些破旧的衣物。我在这些衣物当中放了樟脑丸,你想像得到,我在那些该死的破烂当中都放了樟脑丸!玛丽亚,你坐。这用的是从银行取出来的钱,这是真的——可是他呢?他在哪儿呢?难道说他跑到瑞典去了?要不,就是跑到他放着现钱的瑞士去了?是巴黎吧?他适合于呆在那儿。要不就是到荷兰了?到海外了?现在你总算坐下来了。这一天会变得泪如泉涌……还是小孩时——我的上帝,这个胖墩儿——就老干这些过头的事。有一次他想要圣三位一体教堂下面的一个骷髅。他觉得什么事都可笑,老是魏宁格,所以我们也有他的书。他在哪儿呢?我得找到他。你给我讲吧。非常欢迎你。可是,你要给我讲。日耳曼面包厂正下夜班。你看见了吗?谁会把所有这些面包吃掉呢?给我讲吧。那不是铆锤的声音,这些是。你坐。他在哪儿?”——
    ①拉丁文,原意为:驳斥造谣中伤。此处意为:在被诅咒者遭到拒绝之后。
    但是,那个身穿鲜艳衬衣的女郎却不想坐下。她站在石子路上,同我有两只手的距离,准备好了一句格言:“赐他们以安宁吧。你的情况很快就会好转。你将真心实意地漫游,会在什未林剧院演出。不过,在你动身去什未林之前,有一条狗会成为你的绊脚石。别害怕。”
    坐在系缆柱上的他想详细了解这件事:“一条黑狗?”
    穿着大肚子衬衣的她说:“一条冥府的看门狗。”
    牢牢钉在系缆柱上的他说:“它是木工师傅的吗?”
    她劝他:“当那条狗献身于地狱,任凭撒旦来训练时,它怎么会属于一个木工师傅呢?”
    他回忆道:“埃迪叫它普鲁托,但只不过是闹着玩儿。”
    她用食指指着他说:“它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他想回避:“让它得犬瘟热!”
    她给他出主意:“随便哪家药房都可以买到毒药。”
    他想逼她说出来:“不过你先得说说,埃迪在哪儿……”
    她的结束语就是:“阿门!”
    我在货车上的一个小调度室里,比他们俩都更清楚:他在抽烟,现在叫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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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与鼠狗年月铁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