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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宁

第五部 6-10

    六
    十一月,我动身回家了。临别时我们约好:她十二月一日到奥勒尔等我,我呢,为了兔遭非议,晚一点去会她,哪怕晚一个礼拜也行。可是,一等到一号那天,我想搭上她要乘坐的那辆从县城开去的夜车,就在寒冷的月夜里,乘坐马车疾驰皮萨列沃。我又看到和感觉到那个奇妙的夜晚!看见自己疾驰在巴图林诺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间的雪原上。两套马车飞奔着,辕马似乎总在一个地方摇晃它的轭,大步跑着;边套马的臀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闪亮的后蹄扬起一团团雪块……有时两匹马偏离大道,陷进深雪里,同落下来的套索裹在一起,弄得有一阵急急忙忙起来。后来,它们又跳到大路上,向前飞奔,紧紧拉着拴套轴……一切都在飞奔,都在急忙赶路,同时又象是站着等候。远处,雪上的冰凌象鳞片一样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地泛着银光,低矮的,在寒气中变得浑浊的月亮也一动不动地照着,它四周围着一道宽宽的朦胧的虹晕,显得神秘而凄凉。我比一切都更凝然不动,僵坐在这跳跃然而又象是静止不动的车中,暂由它去摆布,呆呆地等候着,同时又悄悄地回顾往事:那是我在巴图林诺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路上,我那时刚进入青年时期,单纯、天真、快活,开始想入非非,陶醉于从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带回来的那些陈旧卷册之中:四行诗、书翰、哀歌、叙事诗:
    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
    茫茫草原展现在斯维特兰娜眼前……
    “如今这一切又在何方!”我沉思着,不过总的我还是保持这种状态——呆呆地等待着。“跃马飞驰。四周空蒙一片。”我合著马车飞奔的节拍,暗自吟诵(运动的节奏对于我总是具有这样的魔力)。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剽悍的骑士,头戴高筒军帽,身披熊皮大氅,策马疾驰。然而,那个站在马车前部的雇工,塞在我冻僵了的双足周围的麦秸,使我回到现实中来,那雇工身穿短皮袄,外罩厚呢大衣,雪花披满一身。喷香的麦秸上也撒满雪粉,冻得梆硬……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外,马车滑进一个坑里,辕马跌倒,折断了车辕。雇工下车捆绑车辕时,我心里急得要命,生怕误了火车。一到车站,我立刻掏完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头等车票(她一向坐的都是头等车厢),然后直奔站台。我还记得,月光透过寒气倾泻下来,朦胧不清,站台上路灯和电报房明亮窗户里射出的黄色亮光就消失在这月光中。火车渐渐驶近了,我翘望远方,雪花纷飞,迷茫昏暗。严寒,内心冰冷得战栗,我感到自己简直成了玻璃人。突然间,大钟敲响,声震远方,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开门和关门的哐啷声,人们匆忙地大步走出车站大厅。这时远方出现黑黢黢的模模糊糊的机车,它艰难喘息着,缓慢行进,露出由暗红色灯组成的可怕的三角形……列车好不容易进了站,它整个儿被冰雪覆盖,内外都冻透了似的,发出吱吱嘎嘎的尖利声,好象在诉苦一样……我跳到车厢过道上。推开车厢门。樱桃色的窗幔遮掩着壁灯,她坐在昏暗处,肩上披着皮大衣,径直看着我,整节车厢只有她一个人……
    老式车厢很高大,下面有三对轮子,在严寒中奔跑时,整个儿都在隆隆响,老是摇来晃去,门和侧壁吱嘎吱嘎地响,窗玻璃上结满了灰色的冰花……夜已深沉,我们也走得很远了……一切都自自然然发生了,超出我们的意志和理智的范围……她站起来,脸颊鲜红,神色迷茫。她理了理头发,坐到角落里,合上眼睛,显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
    七
    我们在奥勒尔度过了一冬。
    这种新的、令人忐忑不安的亲密关系已暗中把我们俩联系在一起。早上,当我们走出车厢,来到编辑部时的心境,真是难以表达!
    我在一家小客栈里投宿,她依旧寄居在阿维洛娃家。整天我们除了在小客栈里的会之外,几乎都呆在阿维洛娃家里。
    这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使肉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
    我记得,有天晚上她溜冰去了,我坐在编辑部里办公,当时他们开始给了我一点工作和薪俸。屋子里空寂无人,阿维洛娃开会去了。夜漫漫,窗外那盏路灯显得忧郁、孤寂,行人踏着积雪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这种吱吱的脚步声仿佛偷走、夺走了我的什么。苦闷、委屈、嫉妒折磨着我的心。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不顾体面地干这种不值得我干的荒唐事,还不是为了她。可她呢,却在那个冰封的人工湖上玩个痛快;湖塘周围是覆盖着白雪的围堤,黑色的枞树,军乐悠扬,淡紫色的煤气灯光洒满了冰场,黑色的人影飞来飞去,熙熙攘攘……突然,门铃响了,她快步走了进来,身穿一套灰色衣裙,头戴一顶灰色鼠皮帽,手中提着锃亮锃亮的冰鞋。顿时,整个房间充满了她带来的寒气和青年人的活力,令人快活。由于寒冷和运动,她的脸蛋红朴朴的,十分好看。“啊,我累了!”说完她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跟在她后面。她倒在沙发上,带着困倦的微笑仰靠着,手里还提着冰鞋。我怀着痛苦和已经习以为常的心情,盯着她那高高的系着鞋带的脚背,盯着从灰短裙下面露出来的穿灰袜子的腿,连这一身结实的毛料也非常折磨着我。我开始责备她——要知道我们整整一天都没有见面了啊!突然,我怀着极端温存和怜爱的感情看到她睡着了……她醒过来时,温柔而又忧郁地对我说:“你的话我差不多都听见了。别生气,我真的太累了。要知道,这一年我经历的事太多了啊!”
    八
    为了找个借口呆在奥勒尔,她开始学音乐。我也找了一个借口:在《呼声报》工作。起初我甚至有些高兴:我的生活总算走上了正轨,承担了一点义务,免得无所事事,整日闲着无聊,这使我感到慰安。不久,一个念头愈来愈经常地闪现在我的脑际:这是我向往的那种生活么?我正风华年韶,也许应该拥有整个世界,而实际上却连一双胶皮套鞋也没有!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吗?是的话,那么再往后呢?我开始觉得,我们的亲密关系,我们的感情、思想、兴趣的一致,也就是说,她的忠贞,都远非是绝对可靠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永恒的矛盾”,完美无缺的爱情永不可得,这些感受都是我在这年冬天深切体验到的,而且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新的,在我这方面仿佛是极不合理的。
    最使我烦恼的是同她一起去作客,参加舞会。我看到,每当她跟青年英俊、风流倜傥的人跳舞时,她就兴致勃勃,精神饱满,裙子和双腿快速闪动,这时那动听的嘹亮的音乐,一支支华尔兹舞曲就狠狠地敲击着我的心,以至我潸然泪下。她跟图尔恰尼诺夫,就是那个高得出奇的军官跳舞时,大家都很欣赏。他蓄着半拉子连腮胡子,黝黑的长脸孔没有光泽,乌黑的眼睛呆板凝滞。丽卡的个子已相当高了,可图尔恰尼诺夫比她还要高出两头。他紧紧地搂着她,从容地、长时间地带她转圈,居高临下,死死盯住她。丽卡仰起面来向着他,露出一种既象是幸福又象是不幸的表情,使我觉得十分可爱同时又万分憎恶。我那时祈祷过上帝,希望发生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突然弯下头来吻她一下,这样就会立刻解决问题,证实我内心沉重的预感和痛苦!
    她对我说过:“你只关心自己,要一切都迁就你的意思。剥夺了我的一切私生活,一切社交活动,叫我象你一样离群索居,那你就高兴了……”
    确实,有一条隐秘的法则,要求在任何一种爱中,特别是在对女性的爱中要有怜悯温柔之情。可我却硬是不喜欢(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她有愉快活泼,力图讨人喜欢、出人头地的时刻,我深深地喜欢她的朴素、嫡静、温顺、软弱、眼泪,要知道,她流泪时嘴唇会立刻象小孩那样噘起来。在社交场合,我的确常常持疏远态度,象一个不怀好意的旁观者。我甚至为自己这种疏远和不怀好意的态度暗自高兴,因为这种态度使我对人们一切缺陷十分敏感,洞察入微。然而我又多么渴望跟她亲近,不达目的我又多么痛苦啊!
    我常常给她念诗。
    “你听,这多感人!”我嚷道。“‘请把我的灵魂带到歌声嘹亮的远方,那儿的忧郁就象小树林上的月光!’”
    可她并不觉得感人。
    “是呀,写得好极了!”她舒适地躺在沙发上,两手托住腮帮,睥睨着我,轻声而冷淡地说:“不过为什么写‘就象小树林上的月光’呢?是费特写的吗?他总是过分喜欢描写大自然!”
    我愤懑起来:描写大自然!我开始论证:没有任何独立于我们之外的大自然,每个最微小的空气流动都是我们自身的生命在运动。她笑了:
    “亲爱的,只有蜘蛛才这样生活!”
    我朗读:
    多么伤心!林间幽径
    清早又在尘埃中不见踪影;
    那一串串银色的长蛇
    又钻过雪堆逶迤爬行……
    她问:
    “什么蛇?”
    又要进行解释,说这是暴风雪,风搅雪。
    我脸色苍白地念道:
    寒夜睁开朦胧的眼睛
    朝我的车篷下探寻……
    山外林后云雾缥缈,
    月儿阴晦,好似幽灵……
    “亲爱的,”她说,“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
    我还是接着念,可心里已暗暗责备她了。
    穿透乌云的阳光又炽热又高远,
    你在长凳前画上耀眼黄沙一片……
    她听了表示赞许,不过,大概只因为她想象这是她自己坐在花园里,用一把挺漂亮的阳伞在沙上作画。
    “这的确迷人,”她说,“可是别再念诗了。到我这儿来吧……你对我总是不满意!”
    我经常跟她讲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讲我家富有诗意的庄园,讲我的母亲、父亲、妹妹。她却以一种无情的冷漠态度听着。我讲到我们家的生活有时很拮据,譬如说,有一次,我们家里把所有圣像上的旧金银衣饰都取下来,带进城里典当给梅谢里诺娃,一个孤老太太。这老太太长得象东方人,很可怕:鹰钩鼻,小胡子,水泡眼,穿一身绸衣,搭着披肩,戴着戒指。在她空荡荡的屋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稀有的贵重的装饰品,一只鹦鹉古怪和呆板地整天叫来叫去。我讲述的时候,希望她有悲伤、感动的表情,可是我看到的不是悲伤、感动,那么是什么呢?
    “啊,很可怕!”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在城里呆得愈长,不知怎的就愈觉得自己在这里完全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甚至阿维洛娃不知为什么也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开始变得疏远、寡情,有点看笑话的意味。我在城里的生活愈是愁闷无聊,我就愈想和丽卡单独在一起,向她读点什么,讲点什么知心话,发表点什么意见。客栈里我的那间房狭窄晦暗,一想到我自己,想到组成我的全部财产的皮箱和几本书,想到孤寂的夜晚,我就闷闷不乐。夜是那样寒冷、凄凉,不是甜蜜的睡梦,而是恼人的煎熬,我一夜老是恍恍惚惚,盼着天光,盼着附近的钟楼在寒冬的清晨中敲响第一声。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靠近通阁楼的楼梯,同样狭窄,不过窗子朝着花园,房间安静、温暖,拾缀得整齐干净。一到黄昏她就生上火炉,穿着异常精致的便鞋,蜷起脚来,和身子缩成一团,躺在沙发靠枕上,显出愉快异常的神情。我念道:
    午夜风雪呼啸,
    这里地处野林荒郊,
    我和她席地对坐,
    火中枯枝毕毕剥剥。
    然而所有这些风雪、森林、田野、富有诗意的野外的赏心乐事、烟火人家,她都感到特别陌生。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只要我说:“你知道这些秋天里被踏出来的道路吗?富有弹性,就象踩在雪青色的橡胶上,上面满是被马掌铁刺划过的痕迹,在夕阳下象金带一般发出炫目的闪光。”她听了就会兴奋起来。于是我给她讲了一件事:深秋的一天,我家厨房的天花板忽然塌下来,差一点砸死我家的老厨子——他年事已高,在厨房里总是躺在炉坑上。于是我和格奥尔基哥哥出外买桦木,到林子里去买这种木料来做天花板的大梁。天下着霍雨,蒙蒙细雨穿过阳光迅速落下来。我们同几个农夫乘着大车,起先沿着大道快跑,后来钻进了林子。树林在细雨和阳光中,光点鳞鳞,显得异常自在、幽美、静谧,尽管林中空地依然青绿,但已显得凋零,而且还积满了水……我还讲到一棵桦树。从上到下都挂满了枯黄的碎叶,农夫们笨拙地围着它转了一圈,打量了又打量,然后往粗糙得象爪子一般的手掌上吐了吐唾沫,抡起大斧,齐心协力地砍起黑白相间的杂色树干来。这时候,我多么惋惜这棵树冠阔大的桦树……“你真不能想象,一切都湿漉漉的,一切都在闪光和闪变!”我最后还向她吐露,我想根据此事写一本小说。她耸了耸肩:
    “得了,亲爱的,这有什么可写的!干吗老写天气呢?”
    音乐对于我来说是最复杂、最折磨人的一种欣赏。当她弹奏一段美妙的曲子时,我是多么地爱她!我的心里柔情似水,愿为她昂扬地牺牲自己,这温情弄得我多么疲惫不堪!我多么想长久地、长久地活下去啊!听她弹琴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一旦我们分了手,我还能听得到她弹的音乐么!没有同她一起分享这种爱、这种快乐,我还将爱什么,为什么而快乐呢!”但是,听到我不喜欢的东西时,我不由要发表激烈的评论,这使得她大动肝火:
    “娜嘉!”她手松开琴键,猛然转过身来,喊隔壁房间的阿维洛娃。“娜嘉,你听,他在这儿胡说些什么!”
    “我还要说!”我嚷起来。“这几部奏鸣曲每一部都有四分之三是吵嚷嚷,乱糟糟的!嘿,从这里面能听到铁锹挖坟墓的声音!嘿,这里面既象是一群仙女在草地上舞动,又象是瀑布在喧嚣!仙女是我最厌恶的词儿之一!比报纸上‘孕育着的’这类陈词滥调更糟糕!”
    她自信对戏剧有狂热的爱好,而我却讨厌戏剧。我日益相信,男女演员的“才华”大都只不过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于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装扮成创作家、艺术家。所有这些永远充当媒婆的人都戴着一色的葱绿丝绸头巾,披着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①们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装腔作势,用甜腻腻的语调对他们说话,而季特?季特奇们则老是摆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身子,不是把必定伸开五指的左手捂在胸前,就是按在长下摆礼服的衣袋上,蠢猪一般的市长们和轻佻的赫列斯塔科夫们,用肚子里发出阴沉的嘶音说话的奥西普们②,令人作呕的列波季洛夫们,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恰茨基们,还有法穆索夫们③,都一个劲地摆弄手指,而且翘起演员的活象李子的厚嘴唇;哈姆雷特们身穿持火炬出殡送葬者的大氅,头戴羽毛弯弯的帽子,眼睛描画成好色之徒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大腿裹着黑丝绒,脚掌平得象贫民。所有这一切简直令我恶心得直打哆嗦。而歌剧呢,里戈列托④腰弯得厉害,两只脚违反一切自然法则,永远分开站着,膝盖却并在一块!苏萨宁⑤翻着白眼珠望着天空,表情阴沉而又带点傻气,时断时续地高叫:“你升起来吧,我的朝霞!”《水仙女》⑥中,磨房主古怪地伸开枯柴一般的双手,尽管气得发抖,却没有摘下订婚戒指,他衣衫褴褛,好似被一群疯狗撕咬过!对于戏剧我们从来没有取得任何一致见解,没有任何相互让步,相互理解的可能性。有一次,一位省里的名演员来到奥勒尔,演出《狂人日记》⑦。他的长相象个姨娘,胡子却过分的拉杂,穿着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长时间地一言不发,长得叫人难熬。他的表情开始又痴又喜,渐渐转为惊愕,接着慢而又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头,最后狠狠地伸出他的下巴,异常缓慢地用令人无法忍耐的腔调开始吐出一个音又一个音来:“今——天……”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啧啧称赞。于是第二天,他演柳比姆?托尔佐夫⑧,演得更精彩了。而第三天就扮演瓦灰色鼻子、浑身油污的马尔美拉陀夫⑨:“阁下,我岂敢向您陈诉?”还有一位女名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写信,她突然决定写一句生死攸关的话,于是急忙坐在桌旁,用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往没有墨水的墨水瓶里蘸了一下,眨眼功夫就在纸上写了长长的三行字,然后塞进信封,掀响了铃,简短而干巴巴地吩咐应声进来的女仆说;“马上派人送去!”漂亮的女仆系着白围腰。每次散了夜戏之后,我都要和她互相争吵,直到深夜三点钟,闹得阿维洛娃不能人睡。我不仅诅咒果戈理的狂人、托尔佐夫和马尔美拉陀夫,也诅咒果戈理、奥斯特罗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
    ①俄国剧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本《代人受过》中的人物。
    ②以上几人是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的人物。
    ③以上几人是俄国作家格利鲍耶多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
    ④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所作的同名歌剧(亦译为《弄臣》)中的主人公。
    ⑤俄国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剧《伊万?苏萨宁》中的主人公。
    ⑥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所作的歌剧。
    ⑦俄国作家果戈理的作品。
    ⑧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喜剧《贫非罪》中的人物。
    ⑨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人物。
    “就算您是对的,”她呵斥道,脸色已经发白,眼睛发黑,显得格外妩媚。“不过,您干吗老是发这么大的火?娜嘉,你问问他!”
    我大叫大喊地回答道:“只因为我一听见演员把‘芳香’这个词念成‘帆一香’,我就准备掐死他!”
    我们之间这样的大喊大叫在每次与奥勒尔社交界聚会之后都要爆发一次。我竭力想与她分享我的敏锐观察所得的快乐,想以自己对周围的人的苛刻态度去影响她,使她同我在思想感情上发生共鸣。可是我绝望地看到,结果与我的愿望截然相反。我有一次对她说: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少敌人啊!”
    “什么敌人?在哪儿?”她问。
    “各种各样的,到处都有:旅社里,商店里,大街上,车站上……”
    “这些敌人到底是谁?”
    “个个都是!小人可不少啊!要知道,连圣圣保罗也说过:‘凡肉体各有不同,人是一个样,兽又是一个样……’有些人简直令人害怕,走路时是那样迈着步子,是那样歪斜地支撑着身子,好象昨天才从四足动物中变过来似的。昨天我就跟着一个宽肩膀、体格健壮的警长沿博尔霍夫大街走了很久,眼睛一直盯着他那里在大衣里的厚实的脊背和紧包在发亮的靴筒里的腿肚子。哼,我把那靴筒,那靴皮的交叠处,那结实的灰呢大衣,那衣带上的纽扣以及这个军容整饬、筋骨强壮的四十岁的言生盯得死死的!”
    “你好不害臊!”她厌恶地说,“难道你真是这样缺德,这样下流?我简直无法理解你。你这个人充满了一些离奇古怪的矛盾!”
    九
    每天早晨我来到编辑部,看到衣架上她那件灰色皮大衣,就好象看到她本人,她的极其温柔的一部分,看到衣架下那双好看的灰套靴,就好象看到她最为动人的一部分,我的愉快和亲切之感就与日俱增。由于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她,我比其他人来得都早。我坐在办公桌旁,翻阅和修改地方通讯稿,阅读首都报纸,以此来编《本报讯》,还要把地方上的作者投寄来的短篇小说几乎重新改写一遍。我一边在工作,一边在谛听,在等待。终于,等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裙子的窣窣声。她跑过来,神采奕奕,双手散发出清爽的气息,睡足了觉的眼睛炯炯放光,显得那么年轻,那么精力弥备。她匆匆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着给我一吻。她有时也上客栈来看我,浑身带着冰冷的皮大衣气味和寒天的气息。我亲吻她那冻得好似苹果的脸蛋,搂住裹在皮大衣里面的她的暖和温软的身子。她挣脱开,笑着说:“松手,我是有事来的!”说着她按铃唤来侍役,指挥他打扫房间,还亲自动手帮忙……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她同阿维洛娃在交谈。她们不知为何要晚上坐在餐室里公开议论我,大概以为我到印刷厂去了。阿维洛娃问:
    “丽卡,亲爱的,以后可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对他的态度。当然罗,他挺可爱,我明白,你被迷住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我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怎么,我只不过“挺可爱”,再没别的!她也只不过是“被迷住了”!
    回答还更令人寒心;
    “我能怎么办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听到这些话,我真要发疯了。我正准备闯进餐室去喊一声:有出路,过一小时我就不在奥勒尔了,恰好她突然又说:
    “娜嘉,你怎么看不出,我真心爱他!再说,你毕竟还不了解他,他比外表上看到的要好上千倍……”
    是啊,外表上看来,我可能比实际上坏得多。我生活紧张,忧心忡忡,待人生硬,傲慢自大,既容易感伤,又容易盛怒。然而我也容易改变自己,只要看到没有什么东西威胁我同她的融洽关系,也没有谁来染指她,那么,我善良、淳朴、快活的一切天性就会立刻回到我身上。要是我知道,我同她一起去出席晚会,而不会遭受屈辱和痛苦,我将会多么兴高采烈地去赴约啊!我会在镜子前面顾盼不已,自我欣赏,欣赏自己的眼睛、青春红晕的模糊印迹,雪白的衬衫——浆过的衬衫的褶皱掀动时会发出多么绝妙的声响!如果在舞会上我不会为争风吃醋而烦恼,那舞会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幸福啊!每次舞会前我都要经历难受的时刻:得穿上阿维洛娃亡夫的燕尾服,虽然是新崭崭的,看起来一次也没有穿过,但我的心却总感到刺痛。可是,只要一走出家门,呼吸到清冽的空气,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匆匆坐上出租雪橇,那些难受的时刻也就抛之脑后了……为什么辉煌耀眼的舞会人口要装饰上红条子的天幕,为什么指挥来宾车辆的警察要在入口处那样飞扬跋扈,真是天晓得!反正,这就是舞会:这个光怪陆离的入口,白光灼热耀眼,照着门前被践踏的白砂糖一样的积雪,这里要进行一场速率与良好秩序的表演。警察厉声尖叫,他们的胡子冻得翘起来,象金属丝一般,光闪闪的长统靴在积雪中跺来跺去,双手戴着白丝绒手套,不知为什么要插在衣兜里,而两肘却要故意使劲地向两边撇开。男客们差不多都穿着制服(那时在俄国制服满街飞),而且都为自己显示官衔的制服而得意洋洋。我那时就已经注意到,即使终身拥有各种最高地位和封号的人也决不会对地位和封号无动于衷。这些人也往往刺激我,使我的目光顿时敏锐起来,立刻对准他们。不过女士们倒几乎个个娇媚。在门厅里她们脱去皮大衣和风雪帽,露出迷人的身段立刻令人魂销魄散。她们人数逐渐增多,在镜子的映照下富有吸引力,宽大楼梯的红色地毯只有她们才配在上面行走。紧接着,舞会前空空荡荡然而又富丽堂皇的大厅、清新凉爽的空气,一串沉重的光华四射的枝形吊灯、没挂帷幔的高大窗户、光滑开阔的镶木地板、鲜花、香粉、香水和跳舞用的细软白羊皮手套的气味——这一切都随着来宾的陆续莅临而开始动荡、兴奋起来,等待乐队吹出第一声鸣奏,等待第一对舞伴——常常是最自信、最娴熟的一对突然飞进这个还未开过张的宽敞的舞池。
    赶舞会我总是到得比她们早。我到的时候,来宾们还逐渐从四面八方会集拢来,把带着寒气的男女皮大衣、呢大衣塞给门厅里的侍役。四周凛冽的空气使燕尾服显得过于单薄,而我正穿着别人的燕尾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端庄的身于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马行空,落落寡合,显得格外轻松。我,一个自负得古怪的年轻人,在编辑部里担任某种不伦不类的职务,起初感到自己头脑那么冷静,心里明白自己那么与众不同,俨然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等到跳舞的人愈来愈多,场面愈来愈热闹,音乐也听得入耳了。大厅门口人头攒动,女士逐渐增多,空气也稠密发热起来。我似乎有了醉意,愈来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来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来愈有节奏地在人丛中穿来插去,擦着别人的燕尾服或者军服时,向他们道歉也愈来愈虚礼一番,目空一切……过了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了她们,她们正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脸上透着笑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亲切、局促、惊讶之感一齐涌上心头:这是她们,又不象是她们。尤其是丽卡,样子完全变了!此时此刻,她的青春的体态,娇艳的容颜,每每使我惊讶:紧身的衣饰显出她的体形。节日穿的连衣裙薄如蝉翼,显得她那么贞洁无瑕,两条手臂从手套边露到肩膀,冻得发紫,脸上还带着缺乏自信的表情……只有发式象交际花那样盘得高高的,有一种特殊的引诱力,可又好象准备摆脱我、背叛我,甚至准备与人私通。很快就有人来到她面前,按舞会的习惯急促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把扇子交给阿维洛娃,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接着落落大方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踮起脚尖,旋转着,隐匿在旋转的人群、喧闹声和音乐声之中。我不知怎的已经怀着冷冷的敌意在目送着她远去,好象是在诀别。
    阿维洛娃同样也使我惊讶。她娇小玲珑,生气勃勃,总是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在舞会上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正是在舞会上,有一天我忽然领悟到,她才不过二十六岁,我第一次迟疑地猜度,为什么这年冬天她对我的态度有了奇怪的变化——她可能爱着我,为我而生忌妒之心。
    十
    后来我们长期分离了。
    那是从医生不期而至开始的。
    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我走进编辑部的前厅时,忽然闻到一股我很熟悉的浓郁的烟卷味儿,接着听到餐室里有人谈笑风生。我止住脚步——怎么回事?满屋烟雾腾腾,原来是医生在抽烟,他兴致勃勃地高声谈笑。人上了年纪,又年年生活安定,都会这样说话的。他心旷神怡,烟不离嘴,唠唠叨叨。这下我慌了神:医生的不速之举意味着什么?有事吩咐她吗?我怎样走进去,举止言谈又应如何呢?最初几分钟,倒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很快平静下来,走了进去,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弄得善良的医生甚至有几分尴尬,慌忙抱歉似地笑着说,他由外地来“住上个把礼拜,歇息歇息。”我立刻发现,丽卡很激动,阿维洛娃不知为什么也很激动。可我仍然希望这一切都因为医生的突然到来。医生刚刚从县城来到省城,在车上熬了一夜之后,坐在别人的餐室里喝热茶,自然心绪就特别好。我开始放心了。就在这个当口,一个打击落到我身上。从医生的话里,我忽然猜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同博戈莫洛夫一起来的。博戈莫洛夫是我们县城里有名的青年皮革富商,早就相中了她。接着医生笑着说:
    “丽卡,他说他爱上了你,爱得神魂颠倒,这次他破釜沉舟来到这里,现在这个可怜人的命运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愿意,那是恩赐,如果不愿意,可就毁了他一辈子……”
    博戈莫洛夫不仅有钱,人也很精明,性格活泼,是个乐天派,大学毕业,出过国,会两国外语。乍看上去,样子能把人吓一跳:一头红发,梳得平整熨贴,分出一条直道道,面孔又圆又嫩,身体肥胖得不成形——不知是象一个营养过度发育畸形的大娃娃,还是象一头肥大的浑身油光水滑的约克猪。不过这头约克猪倒长得挺帅,讲究干净,身强力壮,甚至叫人感到快活。他的眼睛象蔚蓝色的天空,脸颊泛出难以描述的童稚的红润,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带着一种羞涩和可爱的神气。他的手脚都小巧玲珑,衣服全是英国料子,短袜、衬衫、领带无一不是丝织的。我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的难堪的笑容……周围的一切对于我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疏远,而我自己在这房子里也一下子显得那么多余、累赘,使我心中产生了对她的憎恨……
    从这以后,我们每天不能单独呆上一个小时。她总是呆在父亲和博戈莫洛夫身旁。阿维洛娃的脸上也总挂着难以猜测的得意的讪笑,她极殷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从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门,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馆去过夜。此外,丽卡所在的戏剧爱好小组准备在谢肉节演出一台戏。她们通过丽卡不仅吸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吸收了医生来扮演配角。丽卡解释说,为了父亲她听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献殷勤,以免对博戈莫洛夫态度生硬而得罪父亲。我拼命克制自己,假装相信她的话,还强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饰心中强烈的忌妒以及他们给我带来的其它种种烦恼。我为她,为她可怜的“演戏”欲望而感到羞耻,真不知道让眼睛看哪儿才好。看这班人的蹩脚的表演简直是活受罪!指导排演的是一位失业的职业演员。他当然自认为才华出众,陶醉于一点可怜的舞台经验之中。这个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纪,脸色好比油石灰,皱纹深得象是存心刻上去的。他指点这个指点那个,时时刻刻大发雷霆,粗鲁丽的狠地骂人,额角上的青筋暴露出来,象一股股绳子一般。他自己一会儿扮男角,一会儿扮女角,大家就尽力模仿他。这位演员你无论怎样宽宏大量都不堪忍受,模仿他的人就更加叫人受不了。他的每一个嗓音,每一个动作都在折磨着我。他们为什么要演戏,目的何在?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位瘦骨嶙峋、刚愎自用、果断胆大的团队夫人,这是每个省城里少不了的人物;有一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郎,总是显得忐忑不安,若有所待,还染上爱咬嘴唇的陋习;还有闻名全城的姐妹俩,两人形影相随,相貌酷似,都是高挑身材,粗黑的头发,黑眉毛连成一线,不苟言笑,实在象是一对拉单辕车的黑马;还有一位高个的省长特派员,年纪不大,淡黄色的头发就已经谢顶了,红眼眶中鼓着一双蓝眼珠,衣领也高高的,讲究繁文缛节;再有一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律师,身量高大魁梧,胸脯和肩胛厚实,双脚笨拙,每当我在舞会上看见他穿着燕尾服的时候,总把他误认作是侍役领班;再就是一位青年画家,穿一件黑丝绒短衫,披着印度教式的长发,蓄着山羊胡子,侧面相象山羊,半闭不合的眼睛和娇嫩鲜红的嘴唇露出女性的淫荡,女人一样的臀部看上去叫人怪难受的……
    后来,演出的日子到了。开幕前我钻到了后台,那儿的人都慌七慌八,穿衣的,化妆的,喊叫的,争吵的,从更衣室跑出跑进的,你撞我,我撞你,谁也不认得谁。他们的衣着是那么怪模怪样——有一个人甚至穿着褐色燕尾服和淡紫色长裤,假发和胡须是那么死板板的,额头和鼻子上糊着粉红色的贴片,上了油彩的脸缺乏表情,描过的眼睛闪着亮光,眼睫毛染得太黑太粗,就象本模特儿一样眨不动。我碰见丽卡,那副洋娃娃相叫我吃了一惊,同样认不出她来了。她身上穿着华丽的粉红色老式连衣裙,头上戴着厚厚的淡黄色假发,脸蛋既象民间板画上的美人,又象糖果盒上的娃娃……博戈莫洛夫扮演一个黄头发的守院子的人,按照塑造“生活典型”的要求,他们给他特别化了妆。而医生扮演老伯父,一个退役将军,剧就是从他开始的。在别墅里,光秃秃的地上立着一棵.木板做的绿树,他身穿崭新的丝绸上衣,脸上涂了粉红的油彩,乳白色的唇髭密密层层,坐在一把安乐椅中,仰靠着椅背,绷起脸瞧着一张摊开的报纸。别看布景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却有眩目的脚灯从下面照着他,使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显得出奇的年轻。他应该看过报纸后说几句牢骚话,可是他死瞧着报纸,提示席上传来频繁的咝咝声,他还是什么也接不上来。只到最后,丽卡笑着从后台跳出来,扑到他背后,带着孩子般的顽皮和活泼可爱,两手捂住他的眼睛叫道:“你猜,我是谁?”这时,他才一板一眼地迸出一句:“松手,松手,你这个丫头,你是谁,我还不知道!”
    大厅里若明若暗,舞台上却明亮耀眼,阳光灿烂。我坐在头排,时而看着舞台上,时而瞧瞧周围的人。最有钱的,胖得喘不过气来的文官和军衔赫赫的警察与军人,都坐在头排。他们仿佛都被舞台上的演出钉住了——神志紧张,笑意难尽……我连等到第一幕结束的耐性都没有,一听见台上咚地敲了一下,传来快要落幕的信号,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此刻台上演得正起劲。走廊里,灯光明亮,气氛自然,一个对一切都习以为常的老侍役帮我穿好大衣。我听到演员们过分活泼的叫喊声,感到格外不自然。我终于奔到街上来了。一种在劫难逃的孤独感使我发狂。街上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路灯发出凝滞不动的光。回到客栈我那窄小房间里呆着实在太可怕了,我没有回家,而走向编辑部。我经过机关区,拐到空旷的广场上。广场中央耸立着一座教堂,那微微放亮的金色圆顶消失在星空里……即便我的脚步踏在积雪上,那咯吱声也包含一种深奥而可怕的东西……温暖的屋子里温暖静寂,明亮的餐室里钟发出平静、缓慢的嘀嗒声。阿维洛娃的小儿子睡了,保姆出来为我开门,睡眼惺松地望了望我就走开了。我走进楼梯下面的那间房里,它对我来说太熟悉了,太特殊了。我摸黑在沙发上坐下,它也是熟悉的,此刻对我可又有某种不祥的成分……我期待,然而又害怕他们突然回来,他们会叽叽喳喳地走进屋,围坐在水壶旁,争先恐后地叙述各自的感想,更使我害怕的是传来她的欢声笑语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房间里无处没有她的存在,充满了她在时和不在时的气氛,充满了她本人、她的衣裳、香水、搭在我身边沙发扶手上的柔软的宽服所散发的各种气味……窗外,深蓝深蓝的冬夜,阴森可怕,星光在花园中黑魆魆的树枝后面闪烁……
    斋戒的第一个星期,她跟父亲和博戈莫洛夫一起走了,她拒绝了他的要求,但我早已不和她讲话。她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不停地啜泣,一直在盼我突然拦住她,不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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