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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庄园·1984》 作者:乔治·奥威尔

第23章 无产者不是人(3)

  毫无疑问,赛麦势必会消失的。温斯顿又确定地想。他这么想时心中还有一丝的伤心,尽管他明知赛麦瞧不起他,还不是很喜欢他,而且只要赛麦认为他们两人思想不一致,就完全有理由揭发他是个思想犯。赛麦总给他一种不对劲的感觉,但究竟是哪不对劲,他也说不好。在赛麦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谨慎、超脱和一种可以免于患难的愚蠢。你不能说他是不正统的。他崇尚英社的原则,他尊敬老大哥,他欢庆胜利,他憎恨异端,这些不光是从他内心发出的,而且还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热情,他所具备的这一切,都早已超越了一名普通党员。但是他身上总给人带来一种紧迫感。他总是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不合时宜的话,他书读得太多了,还经常光顾栗树咖啡馆,那是画家和音乐家聚会的地方。并没有法律的约束,哪怕是不成文的,禁止你光顾栗树咖啡馆,但是去那个地方也不是绝对安全的。一些犯错误的党的领导人在被清洗之前经常光顾那里。还听说,果尔德施坦因本人也曾经去过那里,那已经太遥远了,似乎是好几十年以前的事了。由此,不难猜出赛麦的下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赛麦发觉他的--温斯顿的--隐藏的思想,哪怕只有短短的三秒钟,他也一定会向思想警察揭发的。

  不过,别人也一样会这么做,但是赛麦尤其会如此。光有热情是不够的,正统思想就是没有意识。

  赛麦抬起头来。

  “帕森斯来了。”他说。

  他的话中似乎夹带着这样的意思:

  “那个可恶的大笨蛋。”帕森斯是温斯顿在胜利大厦的邻居,他真的从屋子那头朝他们这儿走来。

  他的身材略微有些发胖,淡黄的头发,青蛙一样的脸。他今年才三十五岁,脖子上和腰上就长出了一圈圈的肥肉,但这却没有影响到他敏捷的动作,还有他那孩子气的性格。他穿着外套,就像是个发育过早的小男孩,即使是穿着制服,都能让人联想到他是穿着少年侦察队的蓝短裤、灰衬衫,系着红领巾。一闭上眼睛,浮现的都是他胖乎乎的膝盖和卷起袖子的又短又粗的胳膊。事实也是这样,只要一有机会,比如集体远足或者做其他体育运动时,他就会穿上短裤。他愉快地朝他们两人打着招呼,挨着他们坐下来,马上带来一股强烈的汗臭味。他那涨红的脸上尽是汗珠,他特别能出汗。在邻里活动中心站,你只要看到球拍是湿的,就知道是谁刚刚用过这球拍。赛麦拿出一张纸来,上面有一行长长的字,他拿着一支墨水铅笔在看着。

  “你瞧他吃饭时都不忘工作,”帕森斯推一推温斯顿说,“工作够积极的。喂!伙计,你看的是什么?对我这样一个粗人大概就太深奥了。

  史密斯,伙计,知道我为什么到处找你吗?你忘记向我缴款了。”

  “什么款?”温斯顿一边问,一边主动地去掏钱。每人约有四分之一的工资需要留起来,用来应付各种各样的志愿捐献,种类多得你都记不住。

  “仇恨周的捐款。你知道这是按住房分片的,我是咱们这一片的会计。咱们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做出成绩来。我告诉你,如果胜利大厦挂出来的旗帜不是咱们那条街上最多的,那可跟我没关系。你说过要给我两块钱的。”

  温斯顿找到了两张皱巴巴的沾满油污的钞票交给帕森斯,帕森斯把钱数用文盲似的整齐字体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还有,伙计,”他说,“我听说你昨天被我的那个小叫花子用弹弓给打了。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我对他说,要是再有一次我就要把弹弓没收。”

  “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我想大概是因为不能去看吊死人吧。”温斯顿说。

  “啊,是啊--我的意思是,这说明他动机是好的,是不是?他们两个都是淘气的小叫花子,但是态度不积极这样的话是绝对不会用到他们身上的。他们整天想的就是少年侦察队和打仗。你知道上星期六我的小女儿到伯克姆斯坦德去远足时干了什么吗?她带着两个小女孩偷着离开队伍,去跟踪一个可疑的人整整一个下午!一直跟了他两个小时,穿过树林,到了阿默夏姆后,把那个人交给了巡逻队。”

  “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温斯顿有点吃惊地问。帕森斯继续得意扬扬地说:

  “我的孩子判定他就是敌人的特务,比方说,可能是跳伞空降的。伙计,但关键的问题是,你知道她为什么怀疑他吗?是他脚上那双鞋子,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别人穿那样的鞋,所以觉得他可能不是本地人。我女儿才七岁大,多聪明啊,是不是?”

  “那后来呢,那个人怎么样了?”温斯顿问。

  “哦,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即使是被--我也不会奇怪的。”

  帕森斯做了一个步枪瞄准的姿态,嘴里发出“啪”的一声。

  “好啊。”赛麦心不在焉地说,仍头也不抬地看他那小纸条。

  “当然,我们不能太大意了。”温斯顿顺从地说道。

  “是啊,现在正在打仗啊。”帕森斯说。

  他们脑袋上方的电幕发出了一阵喇叭声,好像是在提醒他们。不过这次只是富裕部的一个公告,不是宣布军事胜利。

  “同志们好!”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兴奋地说,“同志们请注意!我们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终于取得了生产战线上的胜利!截止到现在,从目前的消费品产量数字来看,相比过去的一年,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大洋国全国都在自发地游行,工人们走出了工厂、办公室,高举旗帜,在街头游行,对老大哥的英明领导给他们带来的幸福新生活表示感谢。以下是已完成的一部分统计数字。食品--”

  满耳朵听到的都是“我们的幸福新生活”这样的话。富裕部最近就爱说这样的话。广播的内容吸引了帕森斯的注意力,他表现出一本正经的傻样,像是受到了什么启迪,坐在那认真地听着。他记不住那些复杂的数字,但是他却明白,那数字是使人满意的。他掏出一根肮脏的大烟斗,里面还剩了一半烧黑了的烟草。烟草一星期只定量供应一百克,要想把烟斗装满是不可能的。温斯顿吸的是胜利牌香烟,他小心地横着拿在手里。要等到明天才能买到下一份定量供应,而他只剩下四支烟了。这时他认真地听着电幕里的内容,不去理会远处的喧闹声。看来,甚至有人游行感谢老大哥把巧克力的定量增加到一星期二十克。他心里想,昨天才宣布将巧克力的定量降低到一星期二十克,这才二十四小时,怎么忘得那么快?是啊,都忘了。帕森斯就是很容易忘掉的,因为他比牲口还愚蠢。那个“鸭子先生”也狂热地、热情地忘掉了,因为他还盼望着把那些没有忘掉的人揭发出来,使其消失。

  赛麦也忘掉了,只是他不一样,他有双重思想。难道就只剩他一个人没有真正忘掉吗?

  那一串串传奇般的数字不断地从电幕上播报出来。同去年相比,食物、衣服、房屋、家具、铁锅、燃料、轮船、直升机、书籍的产量都增加了--除了疾病、犯罪、发疯以外,什么都增加了。逐年逐月,每时每刻,一切的人和事物都在前进。温斯顿学着赛麦之前的样子拿起汤匙,蘸着桌子上那一摊灰色的黏糊糊的东西,画出了一个图案。

  他很不高兴地想着各方面的物质生活。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吗?他的饭一直是这个味道?他环顾着这间天花板很低、挤满了人的屋子,由于人挨人地蹭着走,墙头都已经变黑了;破旧的铁桌铁椅挨得很近,你坐在哪儿都会碰到别人的手肘;餐具也没有一样是好的,弯曲的汤匙,凹凸不平的铁盘,还有粗糙的缸子;油渍侵蚀着所有东西,每一条缝隙里都积满尘垢;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劣质杜松子酒、劣质咖啡、刷锅水似的炖菜和脏衣服混合起来的气味。你的肚子和肌肉,都被你骗掉了享受的权利,所以它们发出了无声的抗议。不错,已经不记得还有什么事是和现在不一样的了,不论什么时候,他的准确记忆总是,食

  物不够吃,袜子和内衣裤总是有破洞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房间里的暖气总是烧得不暖,地铁总是人满为患,房子总是东倒西歪的,面包总是深色的,总是喝不到茶,咖啡总是有股脏水味,香烟总是不够抽,只有人造杜松子酒是又便宜又多的。虽然这些情况会随着你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糟糕,但是,如果你整天因为生活艰苦、污秽肮脏、物质匮乏而感到不快,为漫长的寒冬、破烂的袜子、停开的电梯、冰冷的自来水、破烂的肥皂、质量差的香烟、有股奇怪味道的食物而感到不快,这岂不是说明,这样的情况只是偶尔会发生,难道在你的记忆中,有哪一天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吗?不然,你为什么要对此感到不快呢?

  他再一次环顾了一圈食堂。几乎每个人都是丑陋的,即使穿的不是蓝制服,看上去也是那么丑陋。在房间的那头,有个奇怪的人,他长得就像个小甲壳虫,独自一人在那喝咖啡,一双对谁都充满怀疑的小眼睛,在四处打量着。温斯顿想,如果你不深处在这个环境,就会轻易地相信,党所树立的典型形象--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和胸脯耸起的姑娘,金黄的头发,健康的肤色,生气勃勃,无忧无虑是存在的,而且还是很大一部分。事实上,他所知道的就是,一号机场大多数人是矮小难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是,各部竟有那么多像甲壳虫一样的人:眼睛又细又小,身材矮小,还没到年纪就发胖了,四肢短小,动作敏捷,忙忙碌碌的,脸上被肉堆积着都看不出表情,似乎这一类型的人在党的领导下繁殖得最快。

  富裕部的公告结束时又是一阵喇叭声,接着放的是轻音乐。帕森斯在一连串数字的刺激下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从嘴上拿开烟斗。

  “今年富裕部的工作做得还挺好。”他赞赏地点点头,“我说,伙计,你有没有刀片给我用一用?”

  “一片也没有,”温斯顿说,“我现在的这个刀片,已经用了六个星期了。”

  “啊,是这样啊,没事,我只是想问一下,伙计。”

  “不好意思啊。”温斯顿说。

  富裕部的公告使“鸭子先生”的声音暂停了一会儿,但现在又开始了,像刚才一样大声。不知怎么,帕森斯太太突然出现在了温斯顿的脑海里,想到了她稀疏的头发和脸上皱纹里的尘垢。两年之内,她就会被她的孩子揭发。她会消失的。赛麦也会消失,温斯顿也会消失,奥勃良也会消失,只有帕森斯永远也不会消失。

  那个“鸭子先生”不会消失。那些忙碌于各部迷宫般的走廊里的“小甲壳虫人”也不会消失。还有那个黑发姑娘,那个小说司的姑娘,她也永远不会消失。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有知晓谁会生存、谁会灭亡的这个本能,尽管这样,他还是很难说出到底是靠什么才能生存下来。

  这时他猛地回过神儿来。原来隔桌的那个姑娘正在侧着身子看他,就是那个黑发姑娘。她死死地盯着他看,非常奇怪。当两个人的目光相交的时候,她就转了过去。

  温斯顿的脊梁上开始冒出冷汗,他心中一阵慌乱。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但还是让他很不安,久久都不能平静。

  她为什么到处跟着他、看着他?他已经记不起来她是不是早就坐在了食堂的那个角落等着他了。但他肯定的是,就在昨天举行两分钟仇恨的时候,她就坐在他的后面,而其实这是没有必要的。很可能她的真正目的是要窃听他,看他的叫喊是否够起劲。

  他又开始那么想了:她不一定非得是思想警察的人,但是,如果是业余的特务那就更危险了。他不知道她已经盯了他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更长。很可能他的面部表情没有完全伪装好。在任何公共场所、人多混乱的地方或者在电幕的视野范围内,让自己的思想开小差是很危险的。越是这样,就越容易使自己暴露。神经的抽搐,不自觉的凝重的脸色,碎碎念的习惯,往往是这些不自觉的动作,就连自己都没注意的事情,使自己暴露了。无论如何,脸上的表情不对劲(例如在听到胜利公告时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本身就是一桩应予惩罚的罪行。新话里甚至有一个为此专设的词,叫做脸罪。

  那个姑娘又转过来看他。也许她并不是有目的地看他,也许这两天连续发生的事,只是个巧合,是个误会。他的香烟已经熄灭了,他

  把它小心地放在桌子边上。如果他能使烟丝不往外掉,下班以后就还能继续抽。隔桌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特务,说不定,他在三天之内就要到友爱部的地下室里去了,但是香烟屁股是谁都不能浪费的。赛麦已经把他的那张纸条叠了起来,放在口袋里。帕森斯又开始说了起来。

  “我跟你说过没有,伙计,”他一边说一边咬着烟斗,“有一次我的两个小叫花子把市场上一个老太婆的裙子给烧了,因为她用来包香肠的纸上印着老大哥的画像,于是他俩就偷偷跟在老太婆身后,点着了她的裙子。我想把她烧得够厉害的。那两个小叫花子,嘿!可是积极得很。这是他们现在在少年侦察队受到的第一种训练,比我小时候要强得多。你知道给他们的最新配备是什么?插在钥匙孔里偷听的耳机!

  我的小女儿有一天晚上带回来一个,插在我们卧室的门上,说比直接从钥匙孔听要清楚一倍。当然,这只是一种玩具啰!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对不对?”

  这时电幕上响起了一声哨子的尖叫,这是回去上班的铃声。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跟着大家去挤电梯,温斯顿香烟里剩下的烟丝都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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