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圣坛惊变(1)

　　索菲娅七点钟来给我梳妆打扮。我想，做这件事的确花了她好长时间。在那么久的时间里，使得罗切斯特先生见我迟迟没下楼去都不耐烦了，派人上来催问。索菲娅正好在用一枚饰针把面纱——毕竟还是用了那块淡色的方丝巾——别在我的头发上，一待完毕，我就赶紧逃过她的手匆匆走了。

　　“慢着！”她用法语喊道，“你照一照镜子吧，你还没有看一眼自己呢。”

　　于是我从门口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一个身着结婚礼服，头戴面纱的陌生身影，跟平时的我完全不相像，简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简！”有人在喊，我急忙走下楼去。罗切斯特先生在楼梯脚下迎住了我。

　　“磨磨蹭蹭的人，”他说，“我都等得心急如焚了，可你还磨蹭了这么久！”

　　他拉着我进了餐室，用挑剔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宣布我“美得像朵百合花，不仅是他生活的骄傲，也是他眼睛向往的对象”，接着就对我说他只能给我十分钟时间用点早餐。说着他按了按铃，他新近雇的仆人中一个男仆人应声而至。

　　“约翰在准备马车吗？”

　　“是的，先生。”

　　“行李都搬下来了？”

　　“正在搬，先生。”

　　“你去一趟教堂，看看牧师伍德先生跟教堂执事到了没有，回来告诉我。”

　　正如读者所知道的，教堂就在大门外面。那个男仆很快就回来了。

　　“伍德先生法衣室，先生，正在穿法衣。”

　　“马车呢？”

　　“正在套马。”

　　“我们去教堂用不着坐它，但是我们一回来它就得得准备停当，所有的箱子和行李都要装好捆好，车夫要坐在自己的赶车座上。”

　　“是，先生。”

　　“简，你准备好了吗？”

　　我站起身来。没有男女傧相引领，也没有亲戚和朋友们的列队等候，除了罗切斯特先生和我以外，什么人也没有。我们走过大厅时，费尔法克斯太太站在那里。我很想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我的手被一只铁钳似的手紧紧抓着，我被几乎跟不上的大步催促着一直朝前走去。一看罗切斯特先生的脸色，就可以觉出，再拖一秒钟他都不能忍耐了。我真不知道除他之外其他新郎是否也是那副样子——那么一心直奔目标，那么毅然决然地不顾一切；也不知道还会有谁在这般刚毅的双眉下，露出过这般炽热的炯炯目光。

　　我连天气是好是坏也不清楚。顺着车道往下走时，我既没有观天也没有看地，我的心连同我的眼睛，似乎全都转移到罗切斯特先生身上了。我想看见他正看的那无形无影的东西——我们一起朝前走时，他的目光仿佛一直在凶狠地盯着的东西；我想猜透他心里的念头——他似乎在竭力抗拒着它的压力。

　　到了教堂庭园的边门旁，他停下了脚步，他发现我简直喘不过气来了。“我对我的宝贝是不是太残忍了？”他说，“稍稍歇一下吧，靠在我身上，简。”

　　至今，我仍然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灰色的老教堂静穆地耸立在我的面前，一只白嘴鸦正绕着教堂的尖顶盘旋，背后是一片朝霞映红的天空。我还依稀记得那些绿色的坟茔。我也没有忘记有两个陌生人的身影在那些低矮的坟茔间徘徊，读着零零落落地刻在几块长满青苔的墓碑上的碑文。这两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们一看见我们，就拐到教堂后面去了。我毫不怀疑他们要从侧廊的门进入教堂观看婚礼。罗切斯特先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正关切地注视着我的脸。我敢说我的脸上大概一时毫无血色，因为我感到自己的额头冒出了冷汗，脸颊和嘴唇都冰凉发冷。待我不久就恢复了过来，定下神来时，他便和我一起沿着小径缓步地朝门廊走去。

　　我们走进了那肃穆而简陋的教堂。牧师身穿白色的法衣，在低矮的圣坛等候着，旁边站着教堂执事。一切都十分平静，只有两个人影在远远的角落里移动。我猜对了，这两个陌生人在我们之前就溜了进来，此时他们正背对着我们，站在罗切斯特家的墓室旁，透过栅栏，在看着那因年深月久而有了污迹的古老的大理石墓。那里有个下跪的天使，守护着内战时期在马斯顿荒原内战，系指1642至1649年英王查理一世与议会党人发生的战争。马斯顿荒原在约克郡，1644年王党军队与议会军队曾在此激战，王党大败。被杀害的戴默尔·德·罗切斯特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的遗骸。

　　我们站到了领圣餐的栏杆跟前。这时我听到身后有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陌生人中的一位——显然是位绅士——正走向圣坛。仪式开始了，牧师先是解释了婚姻的意义，然后向前跨了一步，朝罗切斯特先生稍微欠了欠身子，继续说道：

　　“我要求并责令你们两人——因为在可怕的最后审判日，人们心中的所有秘密都须袒露无遗时，你们终归要回答的——如果你们当中的哪一个知道存在某些阻碍，使你们不能合法地结为夫妻，务必现在就说出。你们应该相信，凡是未经圣言允许的结合，都不是由上帝允许结合的夫妻，也就是说他们的婚姻也非法的。”

　　他照例停了一会儿。那句话之后的停顿，几时曾被打破过呢？也许百年之中也难得有一次吧。所以牧师依然盯着书，并没有抬眼，他只是屏息了一会儿，接着便要继续进行下去。他已经向罗切斯特先生伸出一只手，刚要张嘴问道：“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做你正式的妻子吗？”——近旁有一个清晰的声音说道：

　　“婚礼不能进行，我宣布存在着障碍。”

　　牧师抬起头来望着说话的人，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执事也被弄得目瞪口呆。罗切斯特先生的脚下仿佛发生了一次地震，他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站稳脚以后，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扭脸朝后面看一眼，便说道：“继续进行。”

　　他刚用低沉的语调说了这句话，全场一片静默。不一会儿，伍德先生说话了：

　　“不先调查一下刚才提出的事，弄清楚它是真是假之前，我是不能让婚礼继续进行的。”

　　“婚礼应该完全终止，”我们背后的那个声音又补充说，“我能够证实我的申述属实，这件婚姻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障碍。”

　　罗切斯特对此充耳不闻，他固执地直挺挺站着，一动不动，只是紧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多烫，握得多紧啊！这时他那白皙、坚毅、宽阔的前额，多像刚开采出来的大理石！他的目光多么闪亮，多么沉着、警惕，而背后隐藏着多么狂野的神色啊！

　　伍德先生好像已经被弄得不知所措了。“是什么性质的障碍？”他问道，“也许可以排除——可以通过解释得到解决吧？”

　　“不可能，”对方答道，“我已说过它是难以逾越的。我这么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说话的人走上前来，倚在栏杆上。他接着往下说，每个字都说得清晰镇定，不紧不慢，但声音并不响亮。

　　“障碍就在于他已经结了婚，罗切斯特先生有一个合法的妻子还活着。”

　　这几句话轻轻地说出来，我的神经却大受震撼，以前听到响雷都没有让我这样震撼过——我全身的血液都感受到这句话带给我的难以名状的冲击，以前就是碰到严霜和烈火我也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可是我依然保持着镇定，没有出现昏厥的危险。我望着罗切斯特先生，并且让他也看着我。他整张脸成了一块没有颜色的岩石，他的眼神一边冒着火一边又坚硬得像一块燧石。他什么也没有否认，似乎要向一切挑战。他没有对我说话，也没有对我露出笑容，似乎忘了我是个活人。他只是用胳臂紧搂着我的腰，把我牢牢搂在身边。

　　“你是谁？”他问那个闯入者。

　　“我姓布里格斯，伦敦××街的一名律师。”

　　“你想硬塞给我一个妻子？”

　　“我想提醒你尊夫人的存在，先生。即使你不承认，法律却是承认这一存在的。”

　　“那就请讲讲她的情况吧——她的姓名，她的父母，她的住址。”

　　“遵命。”布里格斯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用一种带鼻音的官腔念道：

　　“我断言并能证实，公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五年前的一天），英国××郡桑菲尔德府及××郡芬丁庄园之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与我姐姐，商人乔纳斯·梅森及其妻克里奥尔人生于拉丁美洲的欧洲人后裔，或他们同黑人或印第安人所生的混血儿。安托瓦妮特·梅森之女伯莎·安托瓦妮特·梅森，在牙买加西班牙城之××教堂结婚。结婚的记录可见于该教堂的登记册——我现有该记录之抄件一份。理查·梅森签字。”

　　“如果这份文件是真的，它可以证明我结过婚，但是它并不能证明里面声称是我妻子的那个女人还活着。”

　　“她三个月前还活着。”律师回答。

　　“你怎么知道。”

　　“我有证明这一事实的证人。他的证词，先生，恐怕连你也无法反驳。”

　　“叫他出来——要不就见你的鬼去。”

　　“我先把他叫来吧——他就在这儿。梅森先生，请到前面来。”

　　一听到这名字，罗切斯特先生就咬紧了牙关，他全身剧烈地抽搐战栗着。我紧挨着他，能感觉到一阵愤怒和绝望的颤抖传遍了他的全身。这时候一直龟缩在后面的另一个陌生人，走上前来。一张苍白的脸在律师肩后露了出来——没错，正是梅森。罗切斯特先生扭过头去怒视着他。我曾多次说过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然而此刻他的黑眼珠上却露出了茶褐色的，不，是血红色的光芒。他满脸通红——那泛青的脸颊和失去血色的前额，仿佛因心火的不断蔓延上升而泛出了红光。他身子一动，举起一只强壮的胳臂——他本会朝梅森挥去一拳，将他击倒在地板上，用无情的拳头揍得他断了气——但梅森被吓得躲到了一边，虚弱地喊了声：“天哪！”罗切斯特先生不由地产生了一种鄙视感，这使他冷静了下来——就像植物得了枯萎病似的，他的怒气一下子消失了，他只是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要说的？”

　　梅森苍白的嘴唇间吐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

　　“要是你回答不清楚，那就是其中有鬼。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要说的？”

　　“先生……先生，”牧师插进来说，“别忘了你们是在一个神圣的地方。”随后他朝着梅森温和地问道，“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位先生的妻子是不是还活着？”

　　“拿出点勇气来，”律师催促他说，“说出来吧。”

　　“她现在就在桑菲尔德府，”梅森用较为清楚的声音说，“今年四月份我还在那儿见过她。我是她弟弟。”

　　“在桑菲尔德府！”牧师不禁脱口叫了起来，“不可能！我是这一带的老住户了，先生，可我从来没听说过桑菲尔德府有个罗切斯特太太。”

　　我看到一个狞笑扭歪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脸，他喃喃地说：

　　“的确如此——老天作证！我留神不让人听说有这件事——不让人知道她有那样的名分。”他沉思起来，——独自思量了足足有十分钟，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宣布说：

　　“够了——干脆把什么都说出来吧，就像让子弹从枪膛里打出来一样。伍德，合上你的书，脱下你的法衣吧。约翰·格林（对那个执事说），离开教堂吧，今天没有什么婚礼了。”执事听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