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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第43章

  南部邦联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对这一点大家都信心十足,没有动摇,但对约翰斯顿将军大家却都失去了信心,至少老百姓对他巳经失去了信心。新希望教堂离亚特兰大才三十五英里!只短短三个星期,将军就让北方佬打得后撤了六十五英里!他为什么不顶住北方佬,而要一个劲儿地往后撤?可见他是个蠢材,是蠢材中的蠢材。连在亚特兰大过安稳日子的自卫队老头们和州民团团丁们都起劲地说,这仗就是让他们来打,也不至于打得这么糟,为了证明他们的观点,他们还在桌布上画起地图来了。约翰斯顿将军越来越感到兵力不足,而且还在被迫继续后撤,便无可奈何地向布朗州长求援,请他把地方部队调去,然而这些州里的民兵们却是有恃无恐。戴维斯总统早打算把他们调去,州长尚且没予理会,更何况约翰斯顿将军来要。州长怎么会答应呢?

  打一仗就退一下!打一仗就退一下!前后总共打了二十五天,退了七十英里,南军几乎一天也没歇过。现在新希望教堂也丢了,只留下了一个记忆,而脑子里仍是迷迷糊糊、纷纷乱乱的,尽是些类似的记忆骄阳似火,尘土飞扬,饥肠辘辘,人困马乏,脚下踩着红泥路上的一路车辙,时而还得踏过红泥路上的遍地泥泞,老是撤一步、挖壕沟、打一仗一再撤一步、挖壕沟、打一仗。新希望教堂之战简直是一场噩梦,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大棚屋之战也这样,这一仗他们干脆豁出去跟北方佬拼了。可是尽管被打得尸横遍野,地下成了一片蓝色,北方佬却总是没完没了,生力军仍源源不断开到。蓝军的队伍不断地使出向东南迂回包抄的毒招,扑向南军的背后,扑向铁路一扑向亚特兰大!

  疲惫不堪的南军部队撤离了大棚屋,并顺着大路退到了肯纳索山,在一座名叫玛丽埃塔的小镇附近摆开了十英里长的弧形阵地。陡峭的山坡上挖好了工事,高高的山头上架起了大炮。战士们挥着汗、骂着娘,凭人力把千斤大炮拉上了险峻的山坡,因为这样的坡骡子上不了。信使和伤兵来到亚特兰大,给处在惊惶之中的市民带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院肯纳索的山头是怎么也攻不破的。因为附近的松山和隐山都设了防,固若金汤。北方佬想要拔掉老乔的部队,那是休想,这一回再想迂回包抄可没那么容易,因为山顶上的大炮巳控制了四方要道,方圆数里都在射程之内。亚特兰大人这才稍稍舒了口气,可一可肯纳索山离亚特兰大毕竟只有二十二英里啊!

  从肯纳索山运来的第一批伤兵到达亚特兰大那天,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一大早七点钟就来到了佩蒂姑妈家门前,来得这样早还从来没有过哩。当时那个黑人利维大叔就把话传了过去,请斯佳丽快穿着好,马上到医院去。芳妮·艾尔辛和邦尼尔家的姑娘都巳先在马车的后座上坐好了,因为一大早就被从睡梦中叫醒,都还在打着呵欠。艾尔辛家的黑妈妈老大不高兴地坐在车头的座上,膝盖上放着一篓刚洗过熨过的绷带。斯佳丽去是去了,心里却很是不高兴,因为昨晚她在自卫队的舞会上跳了一通宵的舞,只觉得两腿发软。她去医院帮忙总是穿那件最旧最破的印花布连衣裙,今天她让普莉西帮她扣连衣裙扣子时,心里暗暗把那个精明强干、不知疲倦的梅里韦瑟太太臭骂了一顿,连那帮伤兵,连整个南部邦联,都一古脑儿骂了一遍。现在由于没咖啡,只能拿炒焦的玉米和晒干的红薯一起熬了苦汤当咖啡喝,她只匆匆喝了几口,便出门上车去了。

  这种护理伤兵的差使她觉得简直腻味透了。今天一定要对梅里韦瑟太太说,就说母亲来信了,要她回家去住一阵子。她跟她说了,可有个屁用,这位有头有脸的太太,袖管卷得高高的,粗大的腰里紧紧裹着一条大围裙,严厉的目光只冲她看了一眼,说道院“别再跟我在这儿胡闹了,斯佳丽·汉密顿。我今天就给你妈写信,告诉她说我们这里很需要你,她肯定会理解并让你住下去的。得了,快围上围裙,到米德大夫那儿去吧。他那儿包扎正缺人手哩。”

  “唉,真是的,”斯佳丽闷闷地想,“一句话就说在了我的要害上。母亲是真会让我在这里住下去的,可住下去就得闻这种臭气,再闻下去我非得给逼死不可!只恨我还不是个老太太,不然就可以不至于受人家的欺负,反倒可以摆摆架子欺负年轻人了一碰到梅里韦瑟太太那样的老刁婆,我不骂她一顿才怪!”

  是的,她现在见了这医院就讨厌,讨厌这里的臭气,讨厌这里的虱子,讨厌这里这病那痛的无精打采的男人。如果说她对护理工作曾感到过新奇、感到过别有情趣的话,那种感觉也早巳在一年前就消失了。而且,这些在撤退中受伤的伤兵可不像以前的伤员那样讨人喜欢。他们对她是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平时也很少说话,一开口就是院野前方打得好吗?老乔又用了什么妙计?老乔真是足智多谋。”斯佳丽却觉得老乔是一点也不足智多谋。听任北军深人佐治亚八十八英里,这就是他干的好事。对,这帮伤兵就是不讨人喜欢。他们陆陆续续死了不少,都死得无声无息的,死得很快,不是死于败血症、坏疽,就是死于伤寒、肺炎。都是在到亚特兰大以前就染上了,却一直没医生给他们看。他们的精力早巳消耗殆尽,自然也就顶不住重病的侵蚀了。

  那天天气很热,窗口飞进来的苍蝇一群一群的。疼痛没使伤兵们气短,倒是这些圆鼓鼓、懒洋洋的苍蝇扰得他们泄了气。一阵阵臭气冲着她扑鼻而来,她心里只感到一阵阵厌恶。她托着个盆,随着米德大夫转来转去,身上才浆挺的衣服一会儿就被汗水湿透了。

  唉,给大夫当助手才叫痛苦哩!看着大夫明晃晃的手术刀把腐肉切开,胃里的东西直往上翻!有时手术室里做截肢手术,那惨叫声能让你汗毛直竖!伤手坏脚的士兵一个个都在等着大夫来给自己看病,个个紧张得脸发白,让你看着觉得于心不忍,却又无可奈何。这些伤兵,耳朵里听见的尽是惨叫声,而能等来的总是那两句让人听得心里发毛的话院“真遗憾啊,我的孩子,那只手是没法保住了。对,对,我知道。可你看,那几处肉的颜色都发紫了,看到了吗?实在是没法保住了。”

  当前药品奇缺,只有最严重的截肢病例才能用药。鸦片更是成了稀奇的宝贝,不能拿来给活着的减轻痛苦,只能用来送那些活不了的人从容归天。奎宁、碘酊都早巳不剩丝毫。凡此种种,无一不使斯佳丽觉得这医院讨厌。今天早起她倒羡慕起玫兰妮来了: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个有喜的挡箭牌就好了。现在要想不来帮忙当护士,大概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被大家接受了。

  中午,见梅里韦瑟太太正忙着给一个不识字的瘦高个山地青年代笔写信,她就赶快脱下围裙,悄悄从医院溜了出来。她觉得再也受不了了。这简直变成了个千斤重担。她知道,午班火车一到,马上就又有伤员要来,她就得一直忙到黄昏一说不定连饭都捞不上吃呢。

  急忙忙没走上多远,过了两条马路,便来到了桃树街。尽管紧身褡的带子扣得很紧,她还是尽力把衣服敞开,连吸了几大口这里清新的空气。她站在街角上,盘算着下一步到底怎么办院回佩蒂姑妈家里去吧,觉得没这个脸;可医院,她是打定主意决不再去了。就在这时,瑞特·巴特勒正好驾车经过这里。

  “你真像个捡破烂的叫化子的女儿,”瑞特一眼就注意到了她那件打了补丁的淡紫色印花布连衣裙。裙上汗渍斑斑,有的地方还沾着几滴盆里溅出来的污水。斯佳丽被他说得火冒三丈,却又窘不堪言。这个人,眼睛怎么老是盯着女人的衣着?他怎么这么无礼,见她衣冠不整,居然拿话来取笑她?

  “我不想听你瞎唠叨。快下来搀我上车,把我送到个谁也见不着的地方去。医院我是死也不去的了!真的,这仗又不是我让打的,干吗倒要我累死累活地去干,再说一”

  “哈,‘我们的伟大事业’出了个叛徒!”

  “乌鸦何必骂猪黑呢。把我扶上车吧。我才不管你本来要去哪儿。反正你现在就得替我赶车。”

  他转身下车,跳到地上。斯佳丽忽然觉得眼前一亮院她看到了一个完好无缺的人,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少一只眼;既没痛得脸色煞白,也没得了疟疾浑身蜡黄,完全是一副吃得好好的健壮模样。他穿得也讲究。上装、裤子的料子居然还是一样的,而且穿在身上非常合体,既不是宽得直晃荡,也不是紧绷绷的勒得人难以动弹。还是崭新的,根本看不到那种破衣烂衫、露出一身泥垢和两腿黑毛的窘相。他看上去似乎无愁无虑,现在单是这一点便巳足够令人吃惊了,因为现在谁不是满面愁容、满腹心事、忧心忡忡?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是一脸的殷勤,两片显眼得像女人一样红的嘴唇具有露骨的挑逗性,就在扶她上车时,他还放肆地嘻嘻一笑。

  他爬上车,在她旁边坐下;从他那袭十分合身的衣服可以看出,他魁梧的身躯一用劲,肌肉便都一团团鼓起来。斯佳丽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心头总会猛地一惊,感到他力大无穷。那宽厚的肩膀鼓得高高的顶住了衣服,让她看得不觉人了迷,害得她心里一阵不安,倒真有点害怕了。看来他非但头脑灵活,不易对付,而且体格强壮,也一样不好对付。他一身的力气就隐藏在那潇洒文雅的外表下,不动时懒洋洋的像豹子在晒太阳,动起来便矫捷得犹如豹子跃起扑食。

  “好个不老实的丫头片子!”他一边吆喝着马儿起步一边说,“你跟那些大兵跳起舞来可以通宵达旦,不是向他们献花就是给他们挂彩带,还吹嘘为了南方的光荣事业自己可以不惜献身,可现在叫你去包扎几个伤口,捉几只虱子,你就急急忙忙溜号了。”

  “你说点儿别的吧,把车子赶快些,好不好?万一撞上梅里韦瑟爷爷正好从店里出来,我又该倒霉了,他看见我会去告诉老太婆的一哦,我是说会去告诉梅里韦瑟太太的。”

  瑞特轻轻抽了一鞭,马快步跑了起来,穿过了五角场,很快又穿过了横贯城中的铁路。运伤兵的列车巳经到了,抬担架的正在烈日下奔忙,把伤员抬上救护车和搭了篷布的军需车。斯佳丽看了半天,并没有感到良心上受到了什么谴责,倒是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幸亏自己逃出来了。

  “那所老古董医院简直让我腻味透了,”她说着整了整被风鼓起的裙幅,把下巴底下的帽带系了系紧,“送来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这都怪约翰斯顿将军。如果他在多尔顿就顶住北军,也不至于一”

  “你真是小孩子见识,他在多尔顿是顶住了的呀。可要是他再顶下去,谢尔曼就会来个两翼包抄夹击,非把他歼灭了不可。这样一来铁路也就保不住了,要知道约翰斯顿的作战目的就是要保住铁路。”

  “哦,是吗?”斯佳丽对军事战略问题一窍不通,“可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事得由他负责任。他怎么不采取些有效措施呢,我看应该把他撤职。谁让他老是后退,不坚决抵抗的?”

  “你也和别人一样,净要他办办不到的事,发现他无法办到,便嚷嚷着要‘砍他的脑袋’。他在多尔顿的时候是救世主耶稣,现在到了肯纳索山便变成出卖主子的犹大了,前后总共不过六个星期。可他现在要是能够把北方佬打得倒退二十英里的话,包管他又会变成耶稣的。我的孩子,谢尔曼手下的人马可是要比约翰斯顿多一倍呢,拿两个人来拼一个我们的忠勇之士,他也是赔得起的。可约翰斯顿却损失不起,他是拼一个少一个。他那边急需增援,可能给他派去什么呢?只有‘布朗州长的心肝宝贝’。这帮人,能顶什么用?”

  “民团真的要出动了?自卫队也会出动吗?我倒还没听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到处有这样的传闻。传闻是从今天早晨从米勒奇维尔来的火车上传出来的。据说民团和自卫队都要派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了。好啊,布朗州长的那些宝贝大概免不了要去闻闻火药味了,我看他们多数人是根本连做梦也没想到。他们怎么想得到自己还会去打仗呢。州长不是巳经向他们打了包票吗,保证他们决不会上前线的。好,这下可跟他们开了个大玩笑。他们自以为保险得很,因为州长把戴维斯总统的命令都顶住了,总统要他们到弗吉尼亚去他就是不放。说是要留着他们保卫本州。谁想得到这仗还真打到了他们自己的后院,他们还真得去保卫本州呢?”

  “哎呀,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你不想想自卫队里那些老家伙和小孩子!唉,这么一来米德家的小菲尔也得去了,连梅里韦瑟爷爷和汉密顿家的亨利伯伯也难逃脱。”

  “我又不是在说这些小孩子和那些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说的是威利·吉南那样的勇敢的年轻人,他平时总喜欢穿上笔挺的军装,舞刀弄枪的一”

  “还有你自己哩!”

  “哎呀亲爱的,我才不怕呢。我一不穿军装,二不舞刀弄枪,邦联的命运是吉是凶我根本无所谓。并且真的说起来,我就是进了自卫队或者什么部队,也不至于会束手待毙。我在西点军校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那足够我受用一辈子的了。……好吧,但愿老乔能逢凶化吉。李将军是派不出救兵来了,因为他在弗吉尼亚对付北军还自顾不暇呢。所以现在约翰斯顿巳经无兵可搬了,也只有佐治亚的这支州属部队能去增援他了。你们实在不应该这么责怪他,其实他倒真的是一位伟大的战略家。他哪一次不是设法赶在了北军前头、抢占了要地?可是为了保护铁路,他又总是不得不往后退。记住我的话等他被一步步从山区逼退到这一带比较平坦的地方,他也就只有被彻底歼灭的份儿了。”

  “退到这一带来?”斯佳丽叫了起来,“你昏头了,北方佬怎么到得了这里!”

  “肯纳索离这儿只不过才二十二英里,我敢和你打赌一”

  “瑞特,快看那边!来了好大一群人!可又不是兵。怎么回事……哎呀,都是些黑小子!”只见迎面扬起一团滚滚的红色尘土,尘雾中传来一片纷杂的脚步声,还有一百多条音色深沉的黑人嗓子,在那里乱哄哄地唱着一支圣歌。瑞特把车靠在路边,斯佳丽看得好生奇怪这群汗水淋漓的黑人,肩上都扛着铁镐铁锹,旁边还有一个军官带着一个班的士兵押着,士兵都佩戴着工兵的眉早。

  “这是怎么回事……钥”她还是大惑不解。

  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前排一个正唱歌的黑大汉身上。此人身材有两米多高,俨然巨人一般,皮色乌黑,走起路来轻快有力,好似一头劲头十足的野兽,露着两排白晃晃的牙齿在那里领头唱着叶去吧,摩西》。除了她家庄园里的工头大个子山姆,这世上哪儿还会有身材如此魁伟、嗓音如此响亮的黑人!可大个子山姆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一何况现在庄园里没了监工,他巳经成为父亲的一条臂膀了。

  斯佳丽刚探起身,想要看个仔细,那个彪形大汉巳经看见了她,黑黑的脸上顿时绽开了认出熟人的快活笑容。他停住脚步,放下肩上的铁锹,向她这边跑来,一边还冲着自己身边的几个黑人喊院“哎呀我的上帝!是斯佳丽小姐!喂,以利亚!使徒!先知!斯佳丽小姐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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