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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兹德廖夫可以说是一个全能选手,也就是说,他什么都能干。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以跟您说会跟随您到天底下任何地方去旅行,能跟您一起干您愿意干的任何事业,他可以用所有的东西交换您愿意交换的东西。枪支、马匹、猎狗这些全都可以交换,但是交换并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他生来就厌弃平淡,喜好热闹。假如他在集市上赢了一个老实人的钱,他会走进商店将他见到的都买下,不管有没有用:马轭啦、香蜡啦、送给小保姆的头巾啦、葡萄干啦、银脸盆啦、外国麻布啦、上等面粉啦、烟草啦、手枪啦、鲱鱼啦、画儿啦、瓦罐啦、皮靴啦、陶瓷餐具啦——什么都买,直到把钱花光。不过他很难把这些东西搬回家里;大多数时候会在下午就装到了另一个更走运的赌徒的马车上。有的时候他还会带上自己的烟斗和烟荷包,有时还要把马匹、马车和车夫全送出去,最后他只剩下一身内衣去搭熟人的车。诺兹德廖夫就是彻头彻尾的这样的人,或者读者会说这种脾性早已是老辈子的事情了,会说诺兹德廖夫这种人早已经消失在辽阔俄国的历史车轮里了。可惜的是,这样的说法是错误的!诺兹德廖夫将在这个世界上长久地存在下去。他随时与我们同在这片土地上,或许只是换了个打扮。可惜人们常常粗心大意,一个人换了打扮,他们就觉得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个时候三辆马车到了诺兹德廖夫家的大门口。家里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他们的回归。一个木架子占领了餐厅,架子上有两个农夫,他们一边唱着杂糅而冗长的歌谣,一边有气无力地粉刷墙壁。地板上落满了白灰。诺兹德廖夫呼喊着干活儿的农夫把架子搬出去,然后又到另一个房间去安排别的事情。客人们能听到他在让厨师准备饭菜。乞乞科夫饿了,只是他盘算了一下,饭不可能在五点以前端上来。诺兹德廖夫回来后,带着客人参观他的农庄。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农庄转遍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先参观的是马厩,客人在这里看到了一匹灰色带黑斑的、一匹淡栗色的两匹骒马,还看到了一匹枣红马,看起来很普通,但诺兹德廖夫赌咒说他是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你买它可没花一万,”他妹夫说,“它连一千也不值不上。”

  “真是花了一万。”诺兹德廖夫说。

  “你尽管发誓,随你怎么说。”

  “喂,那我们打个赌吧!”诺兹德廖夫说。他妹夫不愿打赌。随后,诺兹德廖夫又领着他们去看了一些马厩,他说这些马厩也是养过一些好马的。他们在马厩里还看到了一只山羊,旧时的说法认为必须在马匹中间养一只山羊,看来这只山羊能够同马和平共处,它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马肚子下边散步。后来诺兹德廖夫还领客人去看了一只绑住的狼崽。他说:“瞧这小狼崽!我专门拿生肉喂它。我要让它长成一只彻底的野兽!”他们又去看了池塘,诺兹德廖夫说,里边的鱼两个人都拉不动,不过他的亲戚并没有放弃表达怀疑的机会。诺兹德廖夫对乞乞科夫说:“我给你看一对儿最强壮的狗:大腿粗得像桩子,下巴像根针!”他领客人到一座很出色的小房子边上,小房子的四周圈出个大院子。一进院子,就能看到各种狗,有的全身长着长毛,有的只有尾巴和大腿上有长毛;狗的毛色很杂:有黑里带黄的,有黑褐色的,有黄里带黑斑点的,有白色带黄斑的,有红色花斑的,有的耳朵黑,有的耳朵灰……狗的名字更是千奇百怪,几乎全是口令:开枪、骂啊、飞啊、着火、死鬼、死命咬、性急鬼、浪荡子、美人儿、女监护、奖赏。诺兹德廖夫在它们中间真像父亲到了儿女中间一样:它们马上翘起尾巴,迎着客人热情地扑过来,向他们行见面礼。有十来只狗把爪子搭在诺兹德廖夫的肩上。“骂啊”也向乞乞科夫表达了这样的热情,它后腿直立起来,拿大舌尖舔了舔乞乞科夫的嘴唇,乞乞科夫吓得马上吐了一口口水。参观完了这些大腿健壮得出奇的狗——这的确是一些好狗,他们又去看一条克里米亚母狗。诺兹德廖夫说,它很快就要瞎死了,两年前,这还是一条好狗。客人仔细看了那条母狗——它的确是瞎了。之后他们又去看了水磨,水磨上缺一个“飞转子”——这个部件放上一个铁座子会随着轴飞快地转动,用乡下人的形象语言来说,那块铁座子就叫“飞转子”。

  “瞧,快到铁匠炉了!”诺兹德廖夫说。走了不远,他们的确看到了铁匠炉,还去参观了一下。“就是这片地,”诺兹德廖夫指着一片田野说,“这片地遍地都是野兔,简直要把地面都盖住了;我有一次亲手拽住后腿捉到了一只。”

  “喂,你用手是捉不到野兔的!”他妹夫又适时地说。

  “可我的确捉到了,确确实实捉到的!”诺兹德廖夫回答说。“现在,”他转身对乞乞科夫说,“我领你去看看我的地界。”

  诺兹德廖夫领着客人走过在一片布满土墩的田地里。客人们得在休耕地和犁过的庄稼地中穿过去。乞乞科夫已经疲惫了。他们脚下的许多地方都能踩出水来,这是块洼地。开始他们还留心脚下,选择落脚的地方,可是后来,他们注意到这样做根本是无用功,于是就直起腰,不再管哪儿泥泞些、哪儿好些了。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他们真的看到一个由木桩和一条窄壕沟组成的地界。

  “那就是地界!”诺兹德廖夫说,“你能看到的这一边的全部,都是我的,就算那一边,那片绿油油的树林和树林后边的一切,也全都属于我。”

  “那片树林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啦?”他妹夫问道,“难道是你刚刚买的吗?那片林子本来可不属于你。”

  “是,我是刚刚买了下来。”诺兹德廖夫答道。

  “你什么时候这么快就买下的呢?”

  “什么时候,我前天刚买的嘛,我可是花了大钱呢,真是见鬼。”

  “可那天你不是在集市上吗?”

  “唉,你呀,索符隆!难道我不能又赶集又买地吗?我赶集去了,我的管家去买地的。”

  “噢,管家也是可以的!”他妹夫说着还摇了摇头,大概想去掉怀疑吧。他们又走了遍那块泥泞的洼地,客人们总算回到了家里。诺兹德廖夫把他们带进了书房,可这书房一点儿也看不出书房的迹象,在这里并没有书籍和纸张;墙上挂着几把马刀和两杆猎枪。主人说一杆值三百卢布,另一杆值八百卢布。他妹夫看完,又是摇了摇头。之后几把土耳其短剑闪亮登场,其中一把恰巧错刻了俄国工匠的名字:“萨韦利·西比里牙科夫”。主人又让客人们欣赏了一架手摇风琴流浪乐师背在身上乞讨用的乐器。。诺兹德廖夫当场给客人们演示了一下。手摇风琴的曲子倒是令人不无愉悦,可惜琴里面大概出了点儿什么差错:《马祖尔卡舞曲》没奏完就响起了《马尔布鲁格出征歌》,《马尔布鲁格出征歌》之后又变成了大家熟知的一支圆舞曲。诺兹德廖夫早就停了手,但琴里的一支笛子却不甘寂寞,又独奏了几个乐章。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展示起他的烟斗来:木烟斗、陶烟斗、海泡石的烟斗、熏黄了的、没熏黄了的、有鹿皮套的烟斗、没有鹿皮套的烟斗,最后还献宝似的拿出了一支据说是刚赢来的琥珀嘴的长管烟袋和一个烟荷包——荷包上的花儿据说是一位在一个小站上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的伯爵夫人绣的。这位夫人的手,由他来形容的话,那可真是纤细得“修别尔弗留”——这个法语的“多余”在他这里大约是表示精巧的意思。他们先吃了点儿干咸鱼脊肉,在将近五点的时候终于坐到了餐桌旁边。饮食在诺兹德廖夫的生活中显然并不占主要地位;菜做得怎样是无人关心的:有的烧焦了,有的根本就没有熟。看来厨子多数时间是靠灵光闪现烹饪的,抓到什么算什么,抓到胡椒就洒胡椒;白菜顺手,就往锅里放白菜;牛奶啊、火腿啊、豌豆啊,总之一句话,抓到什么就往锅里放什么,凑合在一起,只要热了,总会有点什么滋味的。诺兹德廖夫对酒可非常上心:汤还没端上来,他就已经给客人们倒上一大杯波尔多葡萄酒,一大杯高级索特纳白葡萄酒,因为很多的省城和县城里是没有普通的索特纳白葡萄酒的。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吩咐取来一瓶玛德拉酒,比这更好的酒恐怕大元帅也没有喝过。这玛德拉酒喝到嘴里果然火辣辣的,因为酒商们早摸透了爱喝上等玛德拉酒的地主们的口味,他们在玛德拉酒里毫不顾忌地掺上罗姆酒,有时竟往里掺硝酸、盐酸,上帝保佑,俄国人的胃什么东西都能经受得住。后来诺兹德廖夫又让人拿来一瓶特殊的酒,据他说这种酒可以与布尔冈酒加上香槟酒相媲美。他殷勤地向坐在他左右手边的妹夫和乞乞科夫倒起酒来,可是乞乞科夫好像无意地看到诺兹德廖夫自己杯子里没有多少。这让他警觉起来,后来便趁着诺兹德廖夫高谈阔论时,或者给他妹夫斟酒的时候,偷偷把自己的酒洒进盘子里。很快又上来了花椒酒,据诺兹德廖夫说,有一种地道的李子味,但那酒却令人惊讶地发出刺鼻的杂醇酒的气味。后来又喝了一种什么香液酒,那酒名确实难记,连主人自己第二次叫它的时候也给它换了另一个名字。晚饭早已结束,各种酒也都尝试过了,但客人们仍然坐在桌旁。乞乞科夫无论如何也不愿当着他妹夫的面儿跟诺兹德廖夫说正事:妹夫毕竟是第三者,而这个话题最好是私下里友好密谈。其实这时妹夫在场也未必会坏事,因为他早已酒足饭饱,靠在椅子上不停地打瞌睡了。他自己也发觉自己喝醉了,终于要告辞回家了,只是他的声调是那么有气无力,用一句俄国的俗语来说,就像用铁钳钳住马脖子套笼头似的。“不行,不行!我不会放你走的!”诺兹德廖夫说。

  “别为难我啦。我的朋友,我真得走啦,”他妹夫说,“你太让我为难了。”

  “瞎说,胡说!我们马上就要支牌桌了。”

  “不行了,老兄,你自己打吧,我可陪不了你啦,我老婆会不高兴的。说实话,我该跟她说说集上的事情了。老兄,真的,我该让她开开心。不,你千万别留我!”

  “哎,她,你老婆,去她的吧,让她见……你们在一起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干!”

  “不是的,老兄!她是那么忠实,那么贤惠!照顾我很体贴……我都要激动得流泪啦。不,你不要留我;我是个好人,我得走了。我对你说的是心里话。”

  乞乞科夫也低声对诺兹德廖夫说:“让他走吧,留他能做什么呢!”

  诺兹德廖夫说:“也是的!我烦死这种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家伙了!”接着提高嗓门儿对他妹夫说:“那就自己出去吧,回去围着老婆转吧,窝囊废!”

  “不对,老兄,你不能骂我窝囊废,”妹夫说,“我这辈子都要感激她哩。是真的,她那么温柔,那么贤惠,对我那么体贴……我要感动得流泪啦;她要问我集上看到些什么,我就都讲给她听听,她那么可爱,真的。”

  “那就滚吧,跟她瞎说去吧!给你帽子。”

  “不对,老兄,你怎么应该这么说她呢。你这样,也就等于惹我生气,她真是个可爱的人呢。”

  “那就快走吧,到她那儿去吧!”

  “是的,老兄,我是要走的,原谅我吧。我倒是想留下,但不行啊。”

  他妹夫嘴里一直还在颠倒说着道歉的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坐进了马车,走出了大门,眼前面对的已经是空旷的田野。由此可知,他的老婆并不一定会听到很多集市上的种种盛况。

  “看那辆破车!”诺兹德廖夫在窗前看着远去的马车说,“慢慢悠悠的!拉帮套的那匹小马倒是挺不错的,我一早就想弄来,可跟他就是谈不拢,他这样的人啊。窝囊废,对,就是个窝囊废!”

  之后,他们走进屋子。波尔菲里把蜡台端了进来,乞乞科夫看到主人手里变出了一副纸牌。“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说着手指耍了个花活儿,刷地就把牌洗好了,“咱们消磨下时间吧,我拿三百卢布坐庄!”

  可是乞乞科夫假装没有听见邀请,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噢,我差点要忘了,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什么事?”

  “你先要答应我!”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好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求你这样一件事:你也许有许多农奴死了还没有注销名字吧?”

  “有啊,那怎么样?”

  “转让给我吧,转到我名下来。”

  “你要来有什么用?”

  “我有用。”

  “有什么用?”

  “反正有用……这是我的事情,我有用。”

  “这里准有什么机关。真的,你打什么主意?”

  “能有什么机关,这种事能打什么主意?”

  “那你要他们有什么用呢?”

  “哎哟!你太好奇了!看到破烂儿都想用手摸一摸,还得鼻子闻一闻!”

  “那你干吗不说出来?”

  “你知道了也没有用。哎,我就是一时心血来潮。”

  “那就算了吧,你不说明白,我肯定不会听你的!”

  “你看,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说话当不了真。”

  “随便你怎么说,你不说明白有什么用,我肯定不办。”

  “怎么跟他解释呢?”乞乞科夫暗自想,考虑了一会儿,他说他需要死农奴来提高身份,他现在还没有大庄园,如果先有些农奴也好充门面。

  “撒谎,撒谎!”诺兹德廖夫不等他说完就叫起来,“你在撒谎啊,老兄!”

  乞乞科夫自己也知道谎撒得很幼稚,实在有些站不住脚。“那我就对你说实话吧,”他镇定了一下,改口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打算结婚;只是新娘子的父母有些太世故,我真悔不当初。事情就在这里,他们要未来的女婿起码拥有三百个农奴,可我还差一百五十来个……”

  “哎,你还是在撒谎!”诺兹德廖夫又叫了起来。

  “我这话可是连这么一点儿的谎也没有。”乞乞科夫用大拇指在自己尾指上指出了一个小小的部分说。

  “我敢用我的脑袋来赌你撒谎!”

  “这真是让我难过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为什么要来撒谎呢?”

  “因为我知道你呀:你就是一个大骗子,让我看在朋友的面上对你直说吧!如果我是你的上司,我一找到一棵树,就把你吊死在上边。”

  话到这里,乞乞科夫感到很失颜面。任何略显粗鲁或伤颜面的话,都会让他不高兴。他甚至不喜欢人家在任何场合下对他太亲昵。当然如果对方官衔比他高不少,那自然另当别论。因此现在的他甚至感到有些郁结了。

  “说实话,我会吊死你的,”诺兹德廖夫又说了一遍,“我对你实话实说,并不是要惹你生气,只是咱们够交情。”

  “凡事都要讲究分寸哪,”乞乞科夫为了颜面说,“要是想卖弄这种下流词汇,那就到大兵堆里去好了,”顿了顿,他又说道,“你不想白送的话,就卖给我算了。”

  “卖给你?哈哈,我了解你这样的人呀,你这坏蛋,你会出大价钱吗?”

  “嘿,真有你的!你的那些死农奴难道是钻石做的?”

  “哼,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啦。”

  “老兄呀,算了吧,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守财奴脾气!你本应当把他们免费送给我呀。”

  “好吧,你听我说,为了证明我不是什么守财奴,我就不要什么钱了。我把我那匹公马卖给你,死农奴算白搭。”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乞乞科夫说,他对这个建议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什么有什么用?那是我一万卢布买来的,现在我四千就让给你了。”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养马场。”

  “听我说,你没弄明白:你只要先给三千,剩下的一千以后再说。”

  “可我并不需要公马啊!”

  “那你买我的淡栗色骒马吧。”

  “骒马我也用不上。”

  “一匹骒马外加你刚才见过的那匹灰公马,给你算两千卢布。”

  “可是我真的不需要马呀。”

  “你可以去卖掉嘛,你随便赶个集都能卖出三倍的钱来。”

  “要是你能卖出三倍价钱来,那你就自己去卖吧。”

  “我知道一准挣钱,可我想给你点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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