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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这个时候,彼得卢什卡就把老爷的裤子和那件绛红色带小花点的燕尾服挂在木衣架上,拿到走廊用细棍儿抽打了一阵,又用刷子刷起来,搞得走廊尘土飞扬。他刚想把衣架上的衣服拿下来,却往走廊上瞥了一眼,看到谢里凡正从马厩里走出来。他们彼此看一眼,便会心领神会:老爷躺下睡着啦,我们也可以随便去遛遛了。彼得卢什卡马上把燕尾服和裤子拿进屋去,下楼跟车夫动身向外走去;关于这次外出的目的地,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点明,一路上只说一些不相干的事,走走笑笑。他们的旅途并不远:确切地说,他们只是走到街的另一边对着客店的那座房子里,推开让烟熏得发黑的镶着玻璃的矮门,进入了一个差不多算是地下室的房子。里边一张张的桌子旁边已经坐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刮了胡子的,也有胡子拉碴的,有只穿着一件单衣的,也有穿着光板皮袄的,还有穿绒面粗呢长礼服的。彼得卢什卡和谢里凡在那里到底做了什么,咱们并不知情,不过过了一个小时,他们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互相挽着胳膊一声不发,两个人都对对方很体贴,每过一个墙角都互相搀扶一下。他们紧紧地挽着胳膊,一起往楼梯上爬,一段楼梯爬了足有十几分钟,终于爬上了楼。彼得卢什卡站在自己的矮床前想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躺才体面些,可是最后却横着躺下了,留下两条腿支在地板上。谢里凡也躺到了床上,头压着彼得卢什卡的肚子,忘记了他本不该躺在那里,如果不是到马厩躺到马的旁边去,也可以睡到下人的房子去。两人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前所未有的鼾声;另一个房间里的老爷用鼻子发出尖细的呼哨声来应和着。很快这一切就都沉静了下去,整个旅店都进入了甜蜜的梦境,只剩下一个窗口还亮出灯光,那里边住着一个梁赞的少尉,可以看出他很喜爱马靴,因为他已定做了四双,现在正在兴致勃勃地试穿第五双。他几次想走到床前脱下靴子睡觉,但是总是睡不成:这双马靴果然做得很结实,很漂亮,他在那里久久地跷着脚欣赏那又结实又俏皮的靴跟呢。

  §§§第八章

  市里议论的话题中多了乞乞科夫做的这一笔生意。人们开始争论买农奴运到外地是否合算,议论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从争论中可以看出,许多人是颇有见地的。有人说:“当然啦,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南方土地就是好,肥沃;只是乞乞科夫的农奴没有水可怎么活得下去呢?那儿可一条河也没有呀。”

  “没有水倒不打紧,这不要紧,斯捷潘·德米特里耶维奇,但是迁徙人口可不是一件有把握的事。谁都知道庄稼汉是些什么货色:到一个新地方,而且是要去种地,并且他们一无所有,没有住房,又没有场院,肯定会跑掉的,这不跟二二得四一样吗,一跑就连影儿也找不到了。”

  “对不起,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您说乞乞科夫的农奴会跑掉,对不起,我可不是这么看的。俄国人是了不起的,什么气候条件都能适应,就算把他送到了堪察加,只要发一副棉手套,他们就会两手一拍,拿起斧子去自己砍出一座新房子来。”

  “可是,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你没有想到一个紧要的情况:你没有想明白乞乞科夫的农奴都是些什么样的家伙。你大概忘记了好人地主是不会卖出手的。我敢用脑袋打赌,乞乞科夫买的不是惯偷就是酒鬼,再不就是些生事打架、好吃懒做的亡命徒。”

  “不错,这我同意,不错,谁也不会把好人卖了出去,乞乞科夫的农奴一定是一些酒鬼。可是这里边也有学问,学问就在于:他们今天是坏蛋,可是迁到新地方了却会立马变成标准的良民。这样的事情可不少见:眼前和历史上都有。”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公营工厂总监说,“相信我说的吧,这种事情一定不会有的。因为乞乞科夫的农奴很快就要遇上两个诱惑。第一个就是那里靠近小俄罗斯。谁都知道,小俄罗斯的酒是自由买卖的。我下保票:不出两个星期他们就会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喝死。另一个大诱惑就是他们在迁徙过程中肯定会养成流浪的习性。除非让他们永远在乞乞科夫的眼皮子底下,乞乞科夫能够严厉地对付他们,一点儿小事也不放松,而且乞乞科夫还不能靠别人,必要的时候,必须亲自上手抡个嘴巴或者来个脖儿拐。”

  “他可以找个管家嘛,何必非得亲自动手来打脖儿拐呢?”

  “你给他找个管家看看:都是些骗子!”

  “管家骗人是因为东家不管事儿。”

  “这话很好,”许多人支持说,“只要东家会看好坏人,明白一点儿经营家业的门道,能认出好坏人,他手下就永远有个好管家。”但是公营工厂总监又说,少了五千卢布哪里能找到一个好管家。可是民政厅长说,三千卢布也将就能找到。总监说:“这样的您上哪儿去找?大概只能在您的鼻孔里找吧?”

  处长说:“不,用不着上鼻孔里去找,本县就有,他就是彼得·彼得罗维奇·萨莫伊洛夫。他就是适合乞乞科夫那些农奴的好管家!”

  许多人还都设身处地地替乞乞科夫担心,迁徙数量如此众多的农奴可能遇到的困难令他们着急,他们甚至担心乞乞科夫买下的那些不安分的农奴会在半路闹起暴动来。对此,警察局局长说,暴动就不必担心了,有县警官呢。就算县警官本人不管,只要带上一顶他的制帽,就可以把那一大群农奴赶到他们要去的地方。许多人对怎样去除乞乞科夫买的农奴的胆大妄为的劣根性,发表了各自的高见。什么样的见解都有。有些带着严酷的军事味道,严酷得有些过分。另一些见解则颇为温和。邮政局长指出,乞乞科夫肩负的是一个神圣的义务,他说,乞乞科夫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自己农奴的父亲,而且要创办义学。说到这里,他顺势赞扬了兰开斯特的互助教学法英国教育家兰开斯特(1778—1838)创立的教学方法,教师只教授优秀学生,其他学生由优秀学生管理,曾被俄国十二月党人用于教育新兵,此处暗指邮政局长的“自由”思想。以展现自己的博学。市里是如此的议论纷纷,许多人因为同情心,甚至要亲自把上边提到的某些建议告诉乞乞科夫,有的人还表示愿意提供一个押送队帮忙把农奴押到目的地。

  对这些建议,乞乞科夫深表谢意,说如有需要定当采纳,却坚决谢绝了押送队,他说押送队没有必要,他买的农奴都是脾性驯良的,又都自愿迁居他乡,他们一定不会寻衅滋事的。不过这些议论产生了乞乞科夫所能想到的最好效果。也就是说,人们在传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百万富翁。市里的居民本来就非常喜欢乞乞科夫,这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知道了。听到这些传言之后,他们更加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了。不过,说句实话,他们都是一些善良忠厚的人,他们之间相处和睦,彼此谈话总带有一种亲密无间、特别亲切的味道:“亲爱的朋友伊里亚·伊里奇!……”

  “喂,安季帕托尔·扎哈里耶维奇兄弟!……”

  “你说得太玄啦,老兄。”

  邮政局长名叫伊万·安得列耶维奇,和他打招呼的时候总要先说一句:“施普列亨·济·德伊奇伊万·安得烈伊奇?”安得烈伊奇与德语的“你会说德语吗”发音近似,用来调侃。

  总之一句话,大家都亲如一家。许多人都好学勤勉。民政厅长能完整地背诵茹柯夫斯基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柳德米拉》是其1808年的作品。当时尚不失为一篇新作的《柳德米拉》的许多段落。他背诵得有声有色,特别是“松林入眠,山谷沉睡”以及那个“嘘”字他朗诵得逼真到能使人仿若看到一片沉睡的山谷。每逢朗诵到这里的时候,他都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极为传神。邮政局长则沉醉于哲学的探讨,他十分用功地读杨格的《夜思》和埃卡特豪森的《自然界启秘》,甚至研读到深夜,还作一些很长的摘录,至于他到底摘录了一些什么性质的词句,就无人知晓了。但他谈吐幽默,言辞华丽,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喜欢藻饰谈吐。为了藻饰自己的谈吐,他经常使用大量的口头语;“我的先生你”“随您意,听您便”“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象”“在某种方式上”“能相对地说”之类口头语,可以成堆地往外倒;他也常常用眨眼或者眯缝起一只眼来藻饰自己的言辞,而且相当熟练地为他的许多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话增添了尖刻的味道。其他人也都是一些有点修养的人:有人读卡拉姆辛的作品,有人读《莫斯科新闻》,当然也有人什么也不读。有的人被大家称为懒蛋,需要他做什么的时候得踢他一脚,他才肯动一动。有的人则像俗话说的,一辈子躺在炕头上也不嫌弃,是十足的大懒鬼,这号人就是踢也一动一动:他是死活都不肯下炕的。至于谈到外貌,大家都已清楚,他们都是一些健康的人,一个痨病鬼也没有。这种人在内室中和妻子卿卿我我的时候通常被戏称为胖墩儿、肉丸子、黑坛子、大肚子、小玩具、小脖子,等等。然而一般说来,他们全是些热情好客的好人。只要跟他们一起吃过一顿饭或打过一宿牌,就会成为至交,何况乞乞科夫还有令人倾倒的品德修养,而且深得讨人喜欢的真谛呢。他们爱上了他,让他找不出可以离开本市的办法,他听到的全是:“再过一个星期吧,再跟我们一起待一个星期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总之,他成了大家俗话所说的掌上明珠了。乞乞科夫给太太们留下的印象就更是好得举世无双了(这实在令人惊叹)。

  为了把这一点交代得略微清楚一些,对太太们本身和她们的社交活动,不得不多说几句,不得不像通常所说的那样,为她们的内心世界涂上色彩;不过,作者感到,这是很难下笔的。一方面,对高官显贵的夫人们抱有的崇敬令他犹豫不决;另一方面……就是难以下笔呀;还有一方面就是N市的太太们全是……不,我就是写不下去啊,真的感到提心吊胆。N市太太们身上最耀眼的地方是……说也奇怪,笔就是提不起来,好像重有千钧。就这样吧,关于太太们的品性,看来只好留给那些能在调色板上调出更鲜明、更多色彩的人来描述了,我们只能对她们的外貌和比较浅显的东西说两句了。N市的太太们全是一些上得场面的人物,在这方面可以大胆地树她们为其他各地太太们的榜样。在不失身份、保持风度、恪守礼节、讲究礼仪,特别是在一丝不苟地追求时髦方面,她们甚至压倒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太太们。她们衣着考究,乘马车在市内拜访亲友的时候,也按照最新的时尚,车后面站上一个仆人,仆人的制服上镶着金色绦带。拜客用的名片,即便只是把名字写在黑梅花二或红方块爱司上,都是非常神圣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东西,有两位本是至交好友的太太,而且还是亲戚,竟然闹翻了,原因就在于其中的一位不知为什么竟没在意,没有回访。后来她们的亲属和丈夫曾想方设法让她们和好,却没有成功。原来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办到,唯独让这两位因疏于回访而闹翻了的太太和好却是难若登天。用本市社交界的话来说,两位太太从此就心存疑虑了。为了出风头,也曾发生过许多不可开交的场面,这些场面也曾让丈夫们想担负起骑士的责任。只是并没有因此而发生过什么决斗,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文职官员,但他们却利用一切机会诋毁对方。大家清楚,这种做法很多时候比决斗更伤人。N市的太太们都持身严肃,对一切伤风败俗的行为和各种诱惑都怀有高尚的义愤,对一切弱点丑行都概不留情,一律加以处决。既便她们有了所谓“第三者”,那也是秘而不宣,绝不会露出任何声色,必须保持体面。丈夫本人也早已受到极好的管教,即使看到了这个“第三者”或者听到了关于这个“第三者”的传闻,他也能迅速而理智地用一句俗话来应付:“教父教母在一起,何劳他人瞎猜疑?”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那就是N市的太太们跟彼得堡的许多太太们一样,说话用词是非常注意的。她们不会说:“我擤了一下鼻子”“我吐了一口痰”;而是说:“我拧了一下鼻子”“我用了一下手绢”。在任何情况下她们都不会说:“这只杯子或者这只盘子有股臭味。”凡是能使人注意到这一情况的任何话都不能说,只能说:“这只杯子的行为欠佳。”或者其他类似的话。为了让俄语更加纯正,她们在谈话中差不多把一半字眼儿废弃了,因此只好频繁地求助于法国话啦。讲起法国话来,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即使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话粗俗十倍的词句都可以拿来用。关于N市的太太们,如果只谈表面现象的话,也就只能谈这些了。当然,只要向更深处窥探一下,那肯定还能发现许多别的东西;然而向太太们的心灵深处窥探却是极其冒险的。因此,我们还是接着只谈表面现象吧。以前,太太们极少谈乞乞科夫,尽管对他在社交场中那种颇为得体的高雅风度已经给了十足公允的评价;但是自从传说他有百万家财以后,她们发掘出了他的诸多其他美德。不过太太们并非趋炎附势之辈。一切都得怨“百万富翁”这个词,但不能怨百万富翁本人;因为这个词的说法里,且不说它本身就代表着腰缠万贯之意,而且它还含有着一种对不好不坏的人、对坏人、对好人,一句话,对各种人都能起作用的力量。百万富翁的处境是有利的,他可以看到一种毫不追求利益的卑贱行为,纯粹的没有任何目的的卑贱行为:许多人清楚地知道从他手里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他们也并没有权利得到什么,但他们偏要追上前去向他谄笑几声,千方百计地亲近他,向他鞠躬施礼,或者听说他被谁家邀请赴宴,自己也便非要争取去叨陪末座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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