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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俄国人的习惯划过十字后,乞乞科夫就开始了他的计划。他借口择地居住和其他的什么理由,开始在我国一些角落里——大多是那些灾害、歉收、死亡等最惨痛的一些地方,也就是说,能最容易和便宜地买到那些农奴的地方转悠。他小心地找了几个可靠的地主,而且选择跟自己比较相像的人或者比较容易达成这种交易的人,想方设法地结识他们,让他们产生好感,好靠着交情不花钱弄到死农奴。于是,假如到现在为止出现的一些人物不合乎读者的口味的话,读者不该迁怒于作者;这是乞乞科夫的罪过,在这里他是主人,他想上哪儿去,我们就得跟他上哪儿去。从我们这里而言,如果因为人物和性格的丑陋苍白而受到斥责的话,我们只能说,什么时候一开始也不会看到事物的全部壮观面貌。进入了一个城市,即便是进入了京城也罢,开始的景色都是暗淡无光的,一切都是灰色和单调的:开始是无尽头的被浓烟熏得黑乎乎的各类工厂,之后才可能出现六层大楼的屋角、招牌、商店、宽阔的大街、钟楼、尖塔、圆柱、雕塑,以及城市的华丽、热闹、嘈杂和人的手脑所创造出来的令人惊奇的一切。开始的几次生意是如何进行的,读者已经看到了;后边会怎样发展,主人公将要遇到一些什么样的成功和挫折,他会如何去克服更大的障碍,一些宏伟的形象如何出现,这部波澜壮阔的小说的隐秘沟坎将如何开动,它的范围将怎样扩大,以及它会具备怎样雄壮的抒情洪流,读者以后自然会看到。这由一位中年绅士、一辆单身汉乘坐的轻便马车、跟差彼得卢什卡、车夫谢里凡以及枣红马、税务官和那匹狡猾的花斑马等读者早已熟悉的三匹马组成的一行人马还有许多事没忙完呢。如此,我们主人公的来龙去脉都全部展现给读者了!

  但也许有人会要求用一句话来给他来个结论性的鉴定,说明他在品德方面是个什么样人的吧?他有很多的缺点,这很明显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他不是英雄,那就是坏蛋喽?怎么会是坏蛋呢?为什么对别人这样指责他呢?我国现在已经没有坏蛋了,有的都是心地善良、令人喜欢的好人,而那些肯让自己的嘴脸被当众打耳光、宁愿遭到众人耻笑的人物现在也许还能找到那么两三个,并且就算是这种人现在也在大谈道德了。最公正的还是把他称做谋利的掌柜吧。谋利是一切罪孽的源泉,因为谋利才产生了世人称为“不干净的”事情。确实,在这种性格里已经有了某种让人讨厌的东西,有的读者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会和这种人友好,会同他一起吃喝,会同他一起愉快地消磨时光,可是他一旦成了戏剧或小说的主人公,那位读者就会斜起眼睛来看他了。不过聪明的读者并不讨厌任何性格,而是要对他进行原原本本的研究,用探究的目光来审视他的一切。人身上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不久,他的心里就会长出了一条可怕的会冷酷地吸干人全部脂膏的蛆。这种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在一个生来就要建立丰功伟业的人身上不只有强烈的激情,有的时候还会滋生出一点微小的私欲来,让他忘记了伟大神圣的责任,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错当成伟大而神圣的事业。人类的欲望是无尽的,就像海边的沙粒,而且各不相同,所有的这些欲望,不管是卑下或崇高,最初都听命于人,但是后来却会成为人的可怕主宰。那在各种欲望中选择了最崇高的欲望的人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增长,他会越来越深地进入自己心灵的辽阔天堂。可是一些欲望却并不是由人选择的。它们是人天生就有的,人是无力摆脱它们的。是上天安排的它们,包含了那些永远在呼唤着、在人的一生中都不会沉默的东西。这种欲望注定会在人世间大显身手:不管它是寓于一个忧郁的形象里,还是化身为一个令世界高呼的昙花一现的光明现象里——它为了人们的利益被召唤了出来。也许在这个乞乞科夫的身上也有一种吸引他而不受他主宰的欲望,在他的冷冰冰的生活中有一种要把他变成灰烬并让他跪倒在上天智慧面前的东西。这个形象为什么出现在目前问世的这本小说里,暂时还是一个秘密。可是使作者痛苦的并不是读者不喜欢这个主人公,而是作者的心里总有一种信念无法消除:这个主人公、这个乞乞科夫将会受到读者的喜爱。作者如果没有较深刻地窥探他的心灵,如果不把他心灵深处见不得光的东西翻找出来,如果没有把他对任何人也不肯讲的隐秘想法暴露出来,而只把他表现成全市——玛尼洛夫等人——所看到的那样的话,那么在大家的心目当中他只是一个风趣的人。由此也就没有必要非让他的身影、他的全部形象有血有肉地在人们的眼前晃动;那么读者读完这部小说以后便不会受到任何心灵的震动,大可以回到慰藉了全俄国的牌桌旁边去。是的,我亲爱的读者,你们并不愿看到被展露出来的人类的不幸。你们会说:“为什么要写这个?难道我们自己不知道生活在有许多卑鄙愚蠢的东西之中吗?我们原本就可以经常看到一些绝对不会让人感到高兴的东西了,因此现在还是给我们看些美好、开心的东西吧。最好让我们忘掉烦恼吧!”“老弟,你干吗要跟我说庄园经营得很糟糕呢?”地主对管家说:“老弟,这个就算不说我也知道,难道你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让我把他忘掉吧,忘记了这个,我就会幸福的。”如此一来,那些原本可以补救一些家业的钱,就用来置办自己乐不思蜀的各种东西去了。本来或许会意外发现的巨大财源闪现在头脑里,却要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眼看着田庄就要卖掉了,地主还昏昏沉沉,随遇而安,堕落下去,堕落到原先他自己也会感到可怕的地步。

  作者也会遭到那些爱国主义者的指摘。这些所谓爱国主义者,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一些并不相干的事情,积累着钱财,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之上;但每当出现了他们认为羞辱了祖国的什么事情,出版了一本偶尔讲了几句真话揭示了事实的什么书,他们就会像看到了苍蝇撞在自己网上的蜘蛛一样赶忙从角落里跑出来,大喊大叫:“把这个公之于众,大肆宣扬好吗?把我们的事情都写在这里了呀,这样好吗?外国人会怎么说呢?听到关于自己的破议论难道能够开心吗?难道这不会让人心痛吗?难道以为我们不是爱国主义者吗?”碰上这种高屋建瓴的指责,特别是担心外国人议论的高见,我得承认,我无言以对,只能说个故事吧。在俄国的一个僻远的地方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叫基法·莫基耶维奇,是个整天优哉游哉与世无争的人。家里事,他从不去过问,整天探究他所说的哲学问题和思辨方面的问题。他一边在屋里来回走着,一边说:“比方说野兽,野兽生下来是赤裸裸的。为什么一定要赤裸裸的呢?怎么不像鸟儿那样呢?为什么不能从蛋壳里孵出来呢?真有些深奥:自然界真是越研究越让人费解!”基法·莫基耶维奇就这么天天思考着。可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他的亲生儿子莫基·基法维奇。他是那种在俄国被称为大力士的人物。趁着父亲研究野兽生存问题的时候,这个膀阔腰圆的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身上的力气就要出来大展拳脚了。他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不是弄断了这个人的手,就是让另一个人的鼻子上长个包。从自己家到邻居家,从丫头到看门狗,谁看到他都得躲着他;自己卧室的床,也常常让他拆得粉碎。莫基·基法维奇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他的心是善良的。但是问题的重点还不在这里。主要问题是自家和别人家的仆人跟他的父亲说:“老爷,您行行好吧,莫基·基法维奇少爷是怎么回事呀?人家都被他搞得鸡犬不宁了!”

  每当父亲听到这些总会说:“是啊,他淘气,是淘气,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打他已经晚了,人们还会怪我残酷无情;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当着外人骂他,他是会收敛的,但事情就张扬出去了啊,糟糕!就算他上狗市,那儿的人也会骂他。真的,你们认为我不会心痛吗?我难道不是父亲吗?我研究哲学,有的时候忙,可就难道不是父亲了吗?不,我是父亲!是父亲,他娘的,我是父亲!看我的莫基·基法维奇坐在那里生气呢!”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给自己胸膛来了一拳头,基法·莫基耶维奇激动了起来,“就算他是一条狗,那也不能让人们从我的嘴里听到,那也不该由我来出卖他。”做父亲的论述了父亲的情感之后,就放任莫基·基法维奇继续他那大力士的伟大功业去了,自己回头做他的学问,这次他提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要是大象是卵生的,那蛋壳大致应该很厚了,大炮都打不动,得想出一种新的火器来。”

  在本书的结尾,两位生活在平静角落里的居民大概突然从一个小窗口里探了一下头,其目的是要谦卑地回答一些热情的爱国主义者的指摘。这些爱国主义者在时机未到的时候都在沉静地研究哲学或者拿从他们热爱的祖国那里贪污来的公款发财致富,他们在想该怎样做坏事,而且不让人们议论。不,让他们出来指责的原因并不是爱国主义和爱国感情,这后边是别有用心的。有话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除了作者,还该谁说神圣的真话呢?你们会怕深邃探究的目光,你们自己也会怕用锋锐的眼光去看这世上的一切,你们喜欢用毫无所思的眼睛浮皮潦草地看待一切事物。你们甚至会由衷地讥笑乞乞科夫,或许还可能会夸作者几句,说:“他可真是巧妙地抓住了一些东西呀,一定是个快活的人!”说完了,你们会感到自豪,会露出得意的微笑,还会继续说:“应该知道,在有些省里的确有一些非常古怪可笑的人,而且坏起来也非同小可!”可是你们在闲下来时有哪个曾怀着基督教徒的恭顺内心自问,问自己的心灵深处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身上就没有乞乞科夫的什么影子吗?”是的,肯定没有问过!

  如果此时从旁路过这个他认识的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人,他会马上去捅旁边的人一下,几乎要笑出声来,跟他说:“看,看,乞乞科夫,乞乞科夫过去了!”之后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忘了保持同官职和年龄相称的体面,跟在那人的身后跑,喊着:“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嘲笑他。但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太大了,我们趁他睡觉的时候说他的故事,却忘了现在他已经醒了,他很容易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不断重复。这个人很爱生气,听到别人在用轻薄的口吻谈论他,他会不高兴的。他发火不发火,跟读者们关系不大,可是对于作者呢,无论如何都不该和他吵翻:作者还要跟他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呢——本书还有两卷要写——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喂,你怎么啦?”乞乞科夫问谢里凡。

  “你?”

  “怎么啦?”谢里凡慢慢吞吞地反问道。

  “还问怎么了?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赶车的?喂,赶赶牲口!”

  谢里凡其实早就眯缝起眼睛来了,只是在睡梦中偶尔抖动一下缰绳提醒也打着瞌睡的马匹;彼得卢什卡的帽子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他仰面倒在后边,头枕在了乞乞科夫的腿上,乞乞科夫只好送了他一个暴栗。谢里凡打起了精神,对着花斑马的脊背来了几鞭子,挨了打的花斑马便缓缓地跑了起来。谢里凡对着所有的三匹马晃了晃鞭子,来了一句歌唱一样的细嗓音:“别怕!”三匹马便飞奔起来,马车像羽毛一样向前飞奔。一会儿驰过矮岗,一会儿越过小丘(这条略有些下坡的大道上到处都是丘岗),谢里凡随着上岗下丘掀动着身子,摇晃着鞭子,嘴里喊着:“驾,驾!”乞乞科夫在靠着皮靠垫轻晃着,微笑着,因为他喜欢飞速的奔驰嘛。有哪个俄国人不喜欢呢?俄国人从心里爱撒欢儿、爱狂放,有时还加上一句:“豁上了!”当然会喜欢飞驰了。飞驰可以让人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觉,怎么能不让人喜欢呢?就像一只神鸟把你放到翅膀上,你在飞,没等你看清形状,什么都在飞:路标在飞,迎面坐着马车驶来的商人在飞,两边黑沉沉的云杉林、松树林和林中传出的斧声和鸟啼在飞,伸向远方的路在飞,一切东西都飞了过去,不动的似乎只有头顶的天,还有那朵朵轻云,还有那从云中钻出来的一弯新月。喂,三套马车啊!飞鸟一般的三套马车,是谁把你创造出来的?看来,你只能诞生于勇敢智慧的人民中间,诞生在这不喜欢儿戏、辽阔地占了半个地球的平坦国土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是迎面飞来的一座座数不胜数的里程碑。这赶路工具看起来并不精妙,全身一根铁螺丝也找不到,是雅罗斯拉夫尔的一个勤劳农夫凭着一把斧子一把凿子把你拼凑起来的。车夫也没有德国长统皮靴,他只有一把胡子和一副大手套,而且谁也不知道他下面坐的是什么,他欠起身子晃了一下鞭子,便唱起了歌——马像一团飞奔的疾风,辐条转成了一个圆轮,路偶尔地颤动一下,不时会遇到一个步行者停下惊叹一声!

  看它飞呀,飞呀,不停地飞!远处看去,只见一个什么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风驰电掣般飞向远方。俄罗斯,你不也正像这勇猛无畏的疾不可追的三套马车一样在飞驶吗?在你的脚下,路在生烟,桥在哄鸣,一切都抛在了后面,转瞬即逝。一个看到的人被这上帝的奇迹惊懵了:这是天上的闪电来到了路上吗?这令人心驰神摇的运动意味着什么?在世人从未见过的骏马身上隐藏着一种怎样的神奇力量呢?啊,骏马,骏马,多么神奇的骏马!

  你们的根根鬃毛都是疾风的化身吗?

  你们的条条血管都是灵敏的耳朵吗?

  你们一听到熟悉的歌声自身后传来,便立刻和谐地挺起青铜一样的胸膛,几乎蹄不着地,化为条条直线,在空中飞了起来,神勇的三套马车在疾驶着!……俄罗斯啊,回答我,你要奔向何方?

  你没有回答。美妙的响声从那里传了过来;空气被划破,呼呼地响着,变成了疾风;大地上的一切都从身旁飞过,其他民族和国家都闪到路旁为它让路。

  §§§第二卷

  §§§第一章

  为什么非得从我国的偏远角落里来塑造一些穷乡僻壤的人物,展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令人伤感的缺陷呢?有什么办法呢,作者就是这种习性嘛,他本人就有缺陷啊,除了在穷乡僻壤发掘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缺陷,他别无所能嘛。瞧,现在我们又到了穷乡僻壤,又到了一个偏远的角落。

  只是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穷乡僻壤、偏远角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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