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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什卡列夫说着,把乞乞科夫带进了书库。书库是一个大厅,满满当当摆满了书,还有动物标本。什么森林学、畜牧学、养猪学、园艺学等,各种各样的书;各种杂志和手册堆积如山,有许多介绍育马学和自然科学最新成果的杂志。甚至还有《作为一门科学的养猪学》的书。乞乞科夫看到这些并不是供人消闲的书,就又到另一个书柜前——真是刚避开了狼又碰上了虎:全是哲学书。有一本书叫做《科学意义上的哲学》。眼前是六卷集的一部著作,书名是《思维引论——关于共性、总体、本质的理论,兼论社会生产两极分化之本质》。乞乞科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翻了一通,每页上都是“表现”“发展”“抽象”“封闭性”“严密性”之类的词。“这不适合我。”乞乞科夫说罢来到第三个书柜跟前,这个书柜里面是文艺类的书。他抽出一大本书来,插页有些浅俗的神话插图,就翻看起来。这符合他的审美。这种画儿,中年未婚男人是爱看的,听说最近连那些靠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头儿们也爱看。没有办法,这个世纪的人就是偏爱刺激性的东西嘛。乞乞科夫翻完了这本,刚要去再拿一本类似的,科什卡列夫上校回来了,他春风满面,手里拿着一张纸。“都办完了,而且办得很好。我和您说过那个人的,理解力真的强过其他人。所以,我要重用他,我要特设一个最高管理局,让他当局长。看,这是他写的……”

  “啊,感谢上帝!”乞乞科夫想了下准备听下去。

  上校读道:“感谢大人不弃,托付重任,卑职上任后思索再三,谨将个人意见陈述如下:一,六品官、勋章获得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的请求有不妥之处:请求书把因受意外登记的农奴也列入了死农奴。他所谓的死农奴可能是指将要死去的农奴,而不是已死的农奴。因为已死的农奴是不能再买卖的。已经没有,又哪来的买卖?这是有违常理的。而且这位先生文学造诣显然不深……”科什卡列夫读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说:“在这里,这个家伙……他刺了您一下。不过看得出来,他是有才气的,很有些大臣的笔致;可他却只是在大学里荒废了三年,甚至没毕业。”

  科什卡列夫接着读道:“……文学造诣显然不深……该先生的文中竟提到‘已死’魂灵,凡是学习过认识论的人都知道魂灵是不死的。

  “二,上述所说的农奴,不论是外来的,还是新生的,或者是该先生所指的死农奴者,没有被抵押,由于所有的农奴毫无例外都被抵押一光,并且每个农奴以加价一百五十卢布被转手抵押,只有小村古尔迈洛夫卡例外,该村也是因为和普列季谢夫存在争议,不能进行买卖和典押。”

  “那您早些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白白浪费我的时间?”乞乞科夫心有不甘地问。“我事先怎么能知道呢?文书的作用正是如此啊。看,这一切都一清二楚啦。”

  “这个混蛋,愚蠢的东西!钻书本都学会些什么呢?”乞乞科夫心里骂道。于是拿上起帽子,没有任何礼节,走出了屋子。车夫站在车旁准备随时动身,知道没有必要卸车,因为如果要喂马准会要求写出书面申请来,拨付燕麦的批示要第二天才能下达。不管乞乞科夫多么粗鲁无礼,科什卡列夫对乞乞科夫还是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科什卡列夫强行握住乞乞科夫的手,还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窝上,感谢他,说乞乞科夫提供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真正了解了生产进程;说必须有申诉和指责,因为一切都会有疏忽,村务管理的机器弹簧就会生锈,就会松弛;说这件事的结局让他萌生了一个好的念头——设立一个新委员会,新的委员会将是监督建设委员会的工作的,到时就没有人敢再盗窃了。

  “笨猪!混蛋!”乞乞科夫气愤地一路上在心里骂着。此时天已黑了下来。村里里闪着星点灯光。接近大门的时候,他从窗子里看到晚饭摆好了。“您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乞乞科夫进门后,科斯坦若格洛问道。

  “您和他聊什么聊了这么久?”普拉托诺夫问道。

  “折磨死我啦!”乞乞科夫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混蛋。”

  “这没有什么!”科斯坦若格洛说,“科什卡列夫有个让人欣慰的作用。他的作用就是他在身上用漫画的形式,更明显地反映我们的各种聪明人的愚蠢。这些聪明过头的蠢人事先不了解国内的行情,一股脑儿地把别人的做法照搬到自己的国家来,他们设办公室、立官署、聘经理、开工厂、办学校、成立委员会,有干不完的花样儿。好像他们管理着一个国家一样!这就是那些聪明人的鬼花样!一二年法国人走后,本来有点儿清醒过来的迹象,可是现在这情况又变得乱糟糟的了,比法国人折腾得还厉害。问题是,这个样子您喜欢吗?一个地主,地里的活儿还忙不过来,他又要办蜡烛厂,聘请伦敦的技师,又去做一个商人!有的混蛋懂得经营,还开起丝绸厂来了!”

  “可是你也有工厂啊。”普拉托诺夫说。

  “我怎么会是故意开办呢?那是自然产生的!羊毛攒多了,没人买,我就织呢子,织成厚实而朴素的呢子,因为价格低,所以一上市就被抢光了。再举个例子,六年来,人们一直把没用的鱼鳞丢到我的岸上,咳,怎么处理呢?我就用这些鱼鳞熬胶,结果赚了四万卢布。我的工厂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开起来的。”

  “好精明!”乞乞科夫看着他,心中暗道,“挣钱的一把好手!”

  “并且因为这样,我不盖房舍,在我的庄园里看不到高楼大厦。我也不聘请国外的技师。至于农民,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和农业脱离开。在我工厂里工作的都是外地农民遇到天荒来挣口饭吃的。这种工厂能开设很多。只要细细盘算自己的家产,就会知道随便哪块破布都能派上用途,随便哪种废物都能增加收入,让你推都推不开,不想要也不行。”

  “了不起!最了不起的是什么废物都能增加收入!”乞乞科夫说。

  “嗯!不止是这样!……”科斯坦若格洛没把话说完:他心里升起了一团怒火,想大骂邻近的地主们,“有这么个地主,您猜他开办了什么实业?他在村里用石头盖了一所房子做养老院!慈善事业!……你如果想帮助人,你就去履行你的基督教徒的职责帮助每个人好啦。要让儿子去孝敬病中的老父,而不是创造条件让他把父亲推出门去。最好是让他有养活亲人的能力,让他有钱去做这件事,尽全力让他去做;而不是让他不做,不然他会不记得一个基督教徒应尽的义务。真是一些十足的堂吉诃德!……一年花两百卢布在养老院里养一个人!……这些钱足够我在村里养活十个人!”科斯坦若格洛气得咽了口唾沫。养老院对乞乞科夫来说并不感兴趣。他想更多地知道如何使废物都能增加收入;但科斯坦若格洛越来越气愤,话也多起来:“另一个堂吉诃德创立了学校!唉,对人来说读书写字有知识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可他如何做的呢?他村里的农夫和我说:‘老爷,这是怎么了?我们的孩子不听话了,不想帮我们干活儿,个个都想当录事,可录事一个就够啦。’这就是结果!”

  乞乞科夫也不想听办学的事,但是普拉托诺夫接过了这个话茬儿:“现在不需要录事,这不用说,但是今后会有用的呀。要为子孙后代考虑嘛。”

  “老弟,你真聪明!你们总是想着子孙后代!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彼得大帝。先看看自己的脚下吧,别总盯着子孙后代;要先让农民富起来,让他们有工夫自愿去学习,而不是现在手里拿着教鞭对他们说:‘学习!’为什么人们竟然本末倒置!……好,您听我说:现在由您来公断……”话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往乞乞科夫身边挪了挪,为了能让他更深入地洞察事情的概要,他用一根手指扣住了他燕尾服的一个扣眼。“您说,这还不够清楚吗?农夫依靠于你的原因,就是希望你能带给他们丰衣足食的生活。怎样才能让他们丰衣足食呢?一定是要让他们努力种田吗?那你是不是应该努力让他们成为一个会种田的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不,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竟说:‘必须让他们脱离这种状态。他们生活得太简单啦,必须让他们看看奢侈品。’他们自己都被这种铺张的生活变得已没有人样了,鬼才知道他们都是得了些什么病,现在十八岁的小孩子都要去尝试各种风流韵事:牙没有了,头发也掉光了,现在又想来传染农夫了。上帝保佑,我们现在只剩下了这么一个还未被传染上这种绝症的健康阶层!就为这个原因,我们感谢上帝。依我看种田人才是最应受到尊敬的。但愿上帝把大家都变成农民!”

  “怎么,您以为种田更挣钱吗?”乞乞科夫问道。

  “不是更挣钱,而是更合情理。种田要流汗,人勤地不懒。俗话这么说总是有一定理由的。而世世代代的经历更说明,种田人更纯洁。哪儿以农业为根本,哪儿就能安居乐业;没有贫穷,没有奢靡,只有富裕。俗话劝人务农,劳动吧……耍花枪没用!我对农夫说:‘不管给谁劳动,给我也好,给你自己也好,还是给邻居,你都要劳动。只要你肯劳动,我愿意帮助你。没有牲畜,我给你马,给你牛,给你马车……你需要什么就提供给你什么,但是你得劳动。如果你家业搞得不好,一塌糊涂,缺衣少食,我会气死。我讨厌不务正业。我教导你,无非是让你劳动。’哼!大家都开工厂来增加收入!你首先得让你手下的所有农夫都富裕起来吧,那个时候就算你不开作坊,不开工厂,不要那些愚蠢的花样也能富起来。”

  “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您说的话叫人百听不厌呢,”乞乞科夫说,“先生,您真是让我仰慕不已啊,能否请告诉我:如果我是一个地主,就在贵省,我应该把精力主要放在哪里呢?为了实行一个公民的重要职责而想在短时间内发家致富,那有什么办法呢,又要如何呢?”

  “怎样能发家致富吗?要这样……”科斯坦若格洛正说着——“吃饭去吧。”女主人说罢,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用披肩裹了裹打了一个寒战的娇嫩身体。乞乞科夫以军人的敏捷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温文尔雅,姿态优雅地把胳臂像秤杆似的伸给女主人,挎着她洋洋得意地穿过两个房间走进了餐厅,头保持着微微偏向一侧的姿势。侍仆揭开了汤碗的盖儿,大家把餐椅向桌子方向移了移,就开始喝汤。汤喝完了,又喝了一杯果酒(果酒味道好极了),乞乞科夫向主人说:“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接着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题。您说应该怎么办,怎么做,怎么会更好……”

  ……原文此处缺失。

  “这座庄园,现在他要价四万,我会马上给他。”

  “嗯!”乞乞科夫思索起来,有些胆怯地问道,“您自己为什么不买下来呢?”

  “人要知道分寸哪。我的庄园已经够我忙活的了。何况我们这里的贵族们已经对我有所不满了,说我乘虚而入买地占便宜啦。这些话,我听够了。”

  “贵族这是诽谤!”乞乞科夫说道。

  “敝省的情况……您想不到他们是如何说我的。他们一直管我叫一等小气鬼和守财奴。而对他们自己却什么事都可以宽容。他们的口头禅是:‘我是把家产花光了,可那是因我生活中有更高级需求啊。我需要书籍,我过奢侈的生活,目的是支持工业的发展哪;如果我一辈子像科斯坦若格洛那样,过着牛一般的生活,也不会破产哪。’听他们说的!”

  “我也好想当这样的一头牛啊!”乞乞科夫说。“他们之所以那样说我,是因为我从不宴请他们,也不借钱给他们。我不宴请他们是因为我认为这是一种负担——我不习惯这种事。可是如果他们来我家我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那我非常欢迎!说我不愿借钱给人——那是说谎。如果真有需求来找我,和我说清楚用我的钱去做什么,而我听了之后认为这钱你花得有道理,能带给你明显的好处,我是不会拒绝的,甚至利息都不要。但是拿钱去往风里扔,我才不干呢。让他们谅解我这一点儿吧!他们要为他们的情妇举行一次什么宴会,要买新的家具摆阔气,我如何能借钱给他们呢!……”

  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差点儿当着太太的面儿说出几个不文雅的骂人的字眼儿来。他那表情生动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额头上有了一些横的或者竖的皱纹,这说明他真动肝火了。乞乞科夫喝了一杯葡萄果酒说:“打断下,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接着请教您方才中断的话题。如果是我买下了您刚刚提到的那座庄园,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富裕……”

  “如果您想快速致富,”科斯坦若格洛显然怒气未消,语气生硬而断断续续地说,“那您永远也富不了;如果您对时间长短不在意,那您不久就会富起来。”

  “原来是这样!”乞乞科夫说。

  “是的,”科斯坦若格洛气鼓鼓地说,好像对乞乞科夫生气了,“必须要爱劳动。不这样,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必须要爱农业,这点没错!并且要相信,这里绝不无聊。人们说在乡下闷得发慌,但是如果要我过城里他们那样的生活,哪怕只一天,那也会憋死!庄园主没时间发呆。庄园主的生活并不空虚,充实极了。一年四季各种工作一件接一件的,何况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工作啊!——那是能真正能陶冶人情操的工作,且不说这些工作多么复杂多变。人是在跟自然,跟季节一起前进呀,不管自然中完成一件什么事情,他都有参与和谋划。春天还没来,各种工作就忙开了:要储备木柴和各类物品以便在道路泥泞交通不畅时使用;要准备种子;粮食要倒库,要重新过磅,要晾晒;要重新制定租赋标准。雪化了,河开了,就得忙活起来了:码头上要装船,树林要修剪枝条,花园里要种树,到处都要耕地,菜园要用铁锹,大田要用犁和耙。播种的季节来了。无聊?这是在播种明天的收获!夏天——割草,这是种田人最重要的日子。无聊?庄稼到该收割的时候;割起来没个时候,收完黑麦再收小麦,收完大麦再收燕麦,然后是剥大麻。再然后是垛草垛,还有码庄稼垛。八月刚过一半,什么都要运到场院里。秋天到了,再秋翻,种上能过冬的作物,修粮仓、烘干房、畜圈,尝尝新粮食,粮谷开始脱粒。冬天到了,也不能闲着:往城里运货,每个场院都在打场,打出的粮食从烘干房再运进粮仓。砍伐树木,锯冬天的劈柴,运砖石木料,准备开春修盖房舍。工作多得都数不过来,而且变化多端!要到磨坊看看,到工厂看看,到作坊看看,还要到打谷场看看!还有要去农夫家里看看他们在给自己干什么。无聊?看到一个木匠斧子用得漂亮,我跟过节一样高兴,能在他跟前站上两小时: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好工匠。看到这一切都有某种创造性,看到四周的一切都有发展,带来成效和收入,我当时的心情真说不出多么高兴。这并不是因为钱增多了——钱不过是钱而已——而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因为你操作着这一切哪,你是这一切的创造者啊,你就是一个神仙,简直能点石成金。您到哪里找得到可以和这相比的乐趣呢?”科斯坦若格洛说罢,抬起头来,脸上的皱纹都不见了。他像是举行登基大典的皇帝一样,满面春风。“是的,遍走天下也找不到这样的乐趣!在这里,就在这里,人在效仿上帝。上帝给自己找到创造世界的最大的乐趣,他也要求人要成为幸福和繁荣的创造者。这怎能被看成无聊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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