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盲人(2)

　　第一个盲人：他们说在晴朗的日子，你可以由这里看见那一处——向着北边望去。那儿是没有高峰的。

　　第三个盲人：我们是偶然来的吧。

　　很老的盲妇：我是从别的方向来的……

　　第二个盲人：从哪里来呢？

　　很老的盲妇：我不敢再想了……我已记不得了，当我说到它时……已经过太长的时间了……那里比这里寒冷……

　　年轻的盲女：我是从很远来的……

　　第一个盲人：那么，从哪里来呢？

　　年轻的盲女：我不能告诉你。你叫我怎么解释呢！——离这里太远了，它在海洋之外。我从一个大国来的……我只可以用符号使你明白，虽然我们不再看得见了……我流浪得太远了……但是我曾见过日光、海水、大火、山岭、人面，和奇怪的花……这个海岛中统统都没有的，这里太昏暗太寒冷呵……自从我永不再认识它们的香气……而且我曾见过我的父母和姐妹们……但那时我年纪太小，不能知道我在哪里……我仍然在海边嬉戏……但是，噢，我怎能记得我所见过的呵！……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雪压在山顶……才开始分辨出不幸。……

　　第一个盲人：你的意思是指什么呢？

　　年轻的盲女：我有时候仍然可以从它们的声音中分辨出它们来。……我拥有当我没想到它们时还很清楚地记忆。

　　第一个盲人：我没有记忆了。

　　（一群迁徙的大雀，在树上喧噪地飞过。）

　　很老的盲人：有些东西又飞过天空了！

　　第二个盲人：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很老的盲人：你问谁呢？

　　第二个盲人：问我们的小姐妹。

　　年轻的盲女：别人对我说，他可以医好我。他告诉我，我可以有看得见的日子，那时我便可以走出海岛了……

　　第一个盲人：我们个个都想走出这个海岛呵！

　　第二个盲人：我们会永远留在这里的。

　　第三个盲人：他太老了，没有时间医治我们了。

　　年轻的盲女：我的眼帘虽闭着，可是我觉得我的眼睛还活着……

　　第一个盲人：我的眼帘却开着。

　　第二个盲人：我是开着眼睛睡觉的。

　　第三个盲人：我们不要提到我们的眼睛吧！

　　第二个盲人：你来了不久吧，是不是？

　　很老的盲人：有一晚，我正在祷告的时候，我听到妇女那边有些我不认得的声音，可是我从你的声音，知道你年纪很轻……我想见见你，听听你的声音……

　　第一个盲人：我不觉得有什么。

　　第二个盲人：他没有向我们宣布什么？

　　第六个盲人：他们说你很美丽，好像一个从远方来的女子一样。

　　年轻的盲女：我永远没有见过我自己。

　　很老的盲人：我们彼此没有见过。我们互相问答，我们同住一处，时常在一起，可是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没有法子用双手彼此接触，眼睛所习识的比双手还多呵……

　　第六个盲人：当你们在日光中，我有时会看见你们的黑影。

　　很老的盲人：我们没见过我们所住的屋子，我们没法子触摸到四边的墙壁和窗门，我们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

　　很老的盲妇：他们说这是一所古堡，很昏暗，很破烂，除了祭司住处的塔，全然看不到日光。

　　第一个盲人：臼光对于看不见的人是没有用处的。

　　第六个盲人：当我在庇护所附近护理羊群时，那群羊在黄昏时看见塔中那些光线，便会自己回来……它们永远没有把我带错了。

　　很老的盲人：我们同处这么多年，却永远没有彼此见过！你说我们会永远孤独吗？……想要相爱，一个人一定要看得见才行。

　　很老的盲妇：我有时梦到我看见……

　　很老的盲人：我只在梦中才看得见……

　　第一个盲人：我平常不会做梦，除了在深夜。

　　第二个盲人：一个人在双手不动时，可以梦见什么呢？

　　（一阵风吹动了树林，叶落，浓厚而且昏暗。）

　　第五个盲人：谁碰到我的双手呢？

　　第一个盲人：有些东西在我们四周跌下呢！

　　很老的盲人：那是从上边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

　　第五个盲人：谁碰到我的双手呢？——我本来是睡着的，让我睡觉吧！

　　很老的盲人：没有人碰到你的双手呀。

　　第五个盲人：谁执着我的双手呢？大声回答我呵，我听得很吃力呢……

　　很老的盲人：我们不知道我们自己。

　　第五个盲人：有人来向我们宣布什么吗？

　　第一个盲人：回答也没用，他听不到什么。

　　第三个盲人：我们必须承认，聋人是很不幸的。

　　很老的盲人：我坐得很疲倦。

　　第六个盲人：我留在这里很疲倦。

　　第二个盲人：我觉得我们彼此隔得这么远……我们且设法彼此贴近些吧——现在渐渐冷起来了……

　　第三个盲人：我不敢起身！我们还是留在原来位置较好。

　　很老的盲人：我们不知什么会在我们之间。

　　第六个盲人：我想我双手流血了；我愿意站起来。

　　第三个盲人：你向着我这边靠下来，我听得见你。（疯癫的盲妇用力揩着她的双眼，喃喃细语，并且向那个不动的祭司那边转动着。）

　　第一个盲人：我听到有别的声音呵……

　　很老的盲妇：我想是我们不幸的姐妹擦着她的双眼呢。

　　第二个盲人：她永远没有做别的事，我每晚都听到她。

　　第三个盲人：她疯疯癫癫，永远不说话。

　　很老的盲妇：她永远没有说过话，自从她生了小孩之后……她似乎经常都是害怕着……

　　很老的盲人：那么，你们就不害怕吗？

　　第一个盲人：谁呢？

　　很老的盲人：在我们里头的其他人。

　　很老的盲妇：是的，是的，我们都害怕。

　　年轻的盲女：我们已经害怕了很久。

　　第一个盲人：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很老的盲人：我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问……这里有些东西不明白……我觉得我听到我们里头忽然有哭泣的声音……

　　第一个盲人：害怕是没用的，我以为这是疯癫的妇人。

　　很老的盲人：此外还有别的事情呢……我知道此外还有别的事情……叫我害怕的，不单是那个。

　　很老的盲妇：当她给他的小孩喂乳吃时。

　　第一个盲人：只有她一个这么哭吧。

　　很老的盲妇：他们说有时还可以见到她呢。

　　第一个盲人：你们没听到有谁也哭吗？

　　很老的盲人：想哭，一个人一定要看得见时才行。

　　年轻的盲女：我嗅到四周有花的气味。

　　第一个盲人：我只闻到泥土的气味。

　　年轻的盲女：有花呀——有花围着我们。

　　第二个盲人：我只闻到泥土的气味。

　　很老的盲妇：我从风中感觉到有花的香气……

　　第三个盲人：我只闻到泥土的气味。

　　很老的盲人：我相信妇女们说的对。

　　第六个盲人：花在哪里呢？——我想去摘呀。

　　年轻的盲女：在你的右边。起来呀！

　　（第六个盲人慢慢起身，暗中摸索前进，跌倒在小树林上，向着日光兰，他折断了它们，并且将它们压碎在地上。）

　　年轻的盲女：我听到你折断了枝干呢。停止！停止！

　　第一个盲人：你们不要为花忧虑，想想怎样回去吧。

　　第六个盲人：我不敢再步行回去了。

　　年轻的盲女：你用不着回来——等一下——（她起身）呵，地上多么冰冷呵！它渐渐凝结起来了——

　　（她毫不犹豫地向着奇异的、灰白的日光兰前进，但是在花的附近被拔起的树和大石的碎块所阻止了）喔，花在那里呵——我碰不到它，花在你那一边。

　　第六个盲人：我相信我可以摘得到。

　　（他摘着散开的花。暗中摸索，并且递给她，夜鸟飞散。）

　　年轻的盲女：我以前好像见过这种花……我记不得花名了……哎呀，它们多么瘦削呵，花干又多么柔软呵！我很难认得它们……我认为这是死者之花吧。

　　（她把日光兰别在她的头发中。）

　　很老的盲人：我听见你的头发声。

　　年轻的盲女：这是花呀。

　　很老的盲人：我们看不见你的……

　　年轻的盲女：我再看不见我自己了。……我觉得好冷。

　　（这时树林里吹起风来，海水忽然猛烈地撞击着邻近的岩石，潮声澎湃。）

　　第一个盲人：雷鸣呀！

　　第二个盲人：我以为是起了风浪呢。

　　很老的盲妇：我以为是海水。

　　第三个盲人：海水？——是海水吗？——可是离我们还不到两步呵！——是在我脚下呵！我听见它在我四周呵！——这一定是别的东西！

　　年轻的盲女：我听到冲击声在我脚下。

　　第一个盲人：我以为这是枯叶中的风吧。

　　很老的盲人：我以为妇女们说的对。

　　第三个盲人：风就来这里了！

　　第一个盲人：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呢？

　　第二个盲人：风从海上吹来。

　　很老的盲人：风时常都是从海上吹来。海水四周围绕着我们。风不能从别处吹来。

　　第一个盲人：我们不要再想海水吧！

　　第二个盲人：我们一定要想它。不久海水就会驾临到我们这里。

　　第一个盲人：你不知道是海水呵。

　　第二个盲人：我听到海浪，好像双手可以浸到海里一样。我们不能在这里逗留了！海或许已围绕着我们呢。

　　很老的盲人：你想往哪里去呢？

　　第二个盲人：哪里都不重要！哪里都不重要！我不再听到这些海水的声音！我们去吧！我们去吧！

　　第三个盲人：我以为我还听到别的东西呢——静听呀！

　　（听到脚步声，很快而距离很远，在枯叶之中。）

　　第一个盲人：有些东西向这里来呀。

　　第二个盲人：他来了！他来了！他回来了！

　　第三个盲人：他稍微急步地来，像一个小孩一样。

　　第二个盲人：我们今天且不向他诉苦吧。

　　很老的盲人：我相信那不是一个人的脚步！

　　（一只大狗走入树林中，经过盲者之前——静止。）

　　第一个盲人：谁在那里呢？——你是谁呢？——可怜我们呵，我们等了这么久了！……（狗停止，来到盲人身边，将前掌放在他的膝盖上）呵，你放什么在我的膝盖上呢？这是什么？……是一只动物吗？——我相信是一只狗吧……呵，呵，是只狗，是庇护所的狗！来这里，先生，来这里呵，来救我们！来这里！来这里呵！先生！

　　其余的：来这里。先生！来这里呀！

　　第一个盲人：狗已经来救我们了！狗一路上跟踪着我们，舔着我的手，狺狺地欢叫！它会高兴而死呢！静听！静听呀！

　　其余的：来这里！来这里呀！

　　很老的盲人：或许狗是走在一个人之前吧……

　　第一个盲人：不，不，狗是单独的——我没听见有什么——我们不需要第二个向导，没有较好的了。狗会带我们到我们所想去的地方，它会服从我们的……

　　很老的盲妇：我不敢跟随它……

　　年轻的盲女：我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