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自杀俱乐部（3）

　　在这间屋子的最里面，有扇折叠门，门里不时有声音传出来。有时是开香槟盖发出的声音，有时是一阵大笑声，有时发出交谈的声音。屋子里有扇落地窗，透过那扇窗户能看到河流和堤岸。从外面灯光的走向可以推断出来，这里离嘉琳十字火车站不会太远。家具的式样看起来显得很单调，台布和椅套也都磨损了，抽出的线都卷成了一团，显得很乱。整个屋子里能够拖动的就只有圆桌上的那个手铃。看到墙钉上挂着的衣服可以猜出，还是有一些人参加聚会的。

　　格拉丁问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王子说道：“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弄清事情真相的啊！要是能在活着时看见死神，那就太有意思了。”

　　就在这时候，折叠门打开了一个刚好容一个人通过的小口子。在一个人从那口子挤出来前，嗡嗡的交谈声就从那儿抢着跑了出来。那个人便是让人恐惧的杀人俱乐部的主席。他是个过了五十岁的老头，可是步伐依旧很有力。他的头上已经谢顶了，脸颊上长着胡子，灰色的眼睛里像是蒙着薄雾，让人看不通透，可是凌厉的眼神却从那薄雾里透了出来。他现在正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正用冷漠的眼神审视着眼前的两人。在审视的时候，他像旋转螺丝钉那样转着自己的雪茄，恨不得把尖厉的眼神插到对方的心窝里去。他穿着一件浅色的西装，是苏格兰呢子做的，里面穿着一件条纹的衬衫，低低的领口让大片的脖子都露了出来。在他的一只胳膊上，夹着一本小书。

　　他关上了身后的门，对两位客人说道：“晚上好！我听说，你们想和我聊聊。”

　　上校回答道：“我们想加入自杀俱乐部，先生。”

　　主席拿着雪茄再次转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上校说道：“请原谅我的唐突，可是，我想只有你才能让我们如愿。”

　　主席喊道：“我？还有自杀俱乐部？好了，你是在开玩笑吧，今天可不是愚人节。要是你们喝醉了酒在我这儿找点乐子，那我就不计较了。可是在这里，请你们不要再提什么自杀的事情了。”

　　上校说道：“你想怎么称呼自己的俱乐部，我们管不到。可我知道，在这扇门后面，就有着一群想死的人，我们想加入他们的行列。”

　　主席干脆向他们下了逐客令，说道：“先生们，你们可来错地方了。这是我的私人住所，请你们马上离开！”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王子一直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着。上校看了看王子，好像在向他示意：“你看到了吧，上帝也想让我们离开这儿吧！”

　　这时候，王子从嘴里拿下雪茄，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是在一位好友的邀请下来拜访尊驾的。你应该已经从他那里获知了我们的来意。恕我冒昧地提醒一下，我们这种人可没多少自制力，而且，对于别人的粗鲁的行为和怠慢的态度，我们可不会容忍的。在平常，我这人脾气还不错，可是，我亲爱的先生，你此刻要么听我的，要么你就会后悔让我们进来。”

　　主席笑了起来，像是风箱一样。

　　他说道：“这话才对嘛！你是条汉子。知音难求，我当然会成全你的了。”他对格拉丁说道：“我能请你先回避一下吗？我得先为他办理些手续，这事情不能对别人公开。”

　　说完，他就打开了侧室的一个小门，让上校走了进去，把他独自关在了里面。

　　当这里只剩下两人时，他对王子说道：“我觉得你可信，可是，对于你的那位朋友，我可不敢保证他的诚意。你能信得过他吗？”

　　“当然，对于他，我可不像对自己这样有把握，虽然从原因上来说，他更有理由去自杀。他有个解不开的心结。他因为玩牌的时候耍了花样，所以被老板给炒了。”

　　“说的在理。我这里也有过这样的案例。对此，我也能有所把握。我能问一下你吗？你是不是行伍出身？”

　　“是在军队待过，可是你知道，我是个懒散的人，所以很早以前就从那儿离开了。”

　　主席直接问道：“你为什么没有了生活的希望？”

　　王子无精打采地说道：“还是因为懒，我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主席很吃惊地说道：“该死！你总该说个好点的理由吧！”

　　王子说道：“我没钱花了。这就是我所有苦恼的源头。这也是我的懒惰导致的。我没钱了，所以也没办法继续生活下去了。”

　　主席拿着雪茄在嘴里转了一圈。他用凌厉的眼神看着这个新会员，好像想从他身上获得更多的资料一样，可王子一点儿也不慌张，表现得很自然。

　　主席考虑了一会，说道：“要不是我经历过不少事情的话，我可能就会把你拒之门外了。对于这个世道，我也领会过，而且我也领会得很深刻，大的祸患都是由小灾难开始的。有人会为了伟大的理想而牺牲，可是有些人也会为了些小事而想不开。当我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后，例如你，我就想收你入会，哪怕为之修改规则也在所不惜。”

　　主席轮番对王子和上校进行了盘问，他们被盘查得很彻底。王子是单独接受盘问的。上校却是在王子面前接受的盘问，这样主席在盘问的时候还能观察王子的神色。结果让主席觉得满意。在记录好两人的情况后，主席拿来了一份表格，那是他们宣誓的章程。上面写满了各种条款，种类繁多的让人难以想象，有他们应尽的义务，需要遵守的规则，一切都很严格。这事情一旦事发，不仅会让他们无法在社会上立足，灵魂也不再会被宗教所救赎了。王子很痛快地签了字，可是肩膀忍不住抖了一下。上校是带着满脸的不高兴签的字。接着，主席便收下了每人四十英镑的会费，然后带他们进入了那个烟雾缭绕的房间，那便是自杀俱乐部的所在。

　　那所折叠门的后面就是自杀俱乐部的吸烟室。那屋子和前面房间一样高，可是要大不少。在屋子四面的墙上，都贴着仿橡木的墙纸。屋内有个壁炉，里面的火烧得很旺，点了好些煤气灯，客人的面容都被这些灯发出的光照得很亮堂。加上王子和上校，屋子里刚好十八个人。大多数人都在抽烟和喝酒。这里笼罩在狂欢之中。当他们看到王子和上校这两个陌生人进来时，气氛便冷了下来，一切都安静了，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王子问道：“会员全都在这里吗？”

　　主席回答道：“大约来了一半吧！顺带说一句，要是你们还有些零钱，不妨和大家一样买些香槟在这里喝。这样大家都能开心，我还能挣点小钱花。”

　　王子对上校说道：“汉默斯，你去买点香槟吧！”

　　说完，他就走到那群人里面去了。王子习惯了上流社会的生活，在这里也很快就融入了他们的圈子，马上就得到了大家的倾慕。他的话很出众，对人的态度也不显得谄媚。在这群有些疯的人里面，他显得与众不同。他在这些人里耳闻目睹一番后，对他们大体上有了一些了解。他们和其他娱乐场所里的人没什么区别，有些人还很年轻，虽然才思敏捷，可是却缺少果断的决心，没有成功所需的素质。有些人才三十岁，还有些人连二十岁都没到。他们靠在桌子边上，变换着踩在地上的脚，让身体靠得舒服一点。他们有时不停地抽着烟，有时则把雪茄拿在手里，让它自己在那儿烧着。一些人在那里聊得很欢，有一些人却显出紧张的样子，找不到话题。人群因为新的香槟被开启而变得更加兴奋起来。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坐着，一个人坐在屋角里，脑袋耷拉在胸前，双手不安地插在了裤子口袋里，脸很白，还流了很多汗，一句话也不说。这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只不过还留有呼吸而已。还有一个人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他显得很特别，让人不得不注意。他已经过了四十岁了，可是看起来像是个五十岁的老头。这个人初看上去让人觉得害怕，这种感觉可是王子第一次有的。他的身体被病魔，还有荒淫的生活给毁了，毁得很彻底。他已经瘫痪了，身上也只残存着一副骨架了。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走了样，显得很大，很空洞。这个人是除了王子和主席以外，唯一像个普通人一样待着的人。

　　社交礼仪在这个俱乐部里完全不存在。有些人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自己的丑事，可是，他们之所以想死，还是由于这些丑事。还有些人就听他们说着这些事，他们也并没为那事感到惊讶。他们对道德和正义这类词显得很冷静。在进入这间俱乐部后，他们就和死人一样了，世间的一切法律、道德、良知都不再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了。他们为过去的不堪往事庆祝，为那些死去的前辈而庆贺。他们各自谈论着对死亡的看法，有人说那是黑色的色谱，有人说那是人生的终章，有些人憧憬死亡，他们想去那个缥缈之地。

　　有人大声说道：“伟大的自杀者先驱，敞克?巴伦男爵永垂不朽！他从母亲肚子里的一个细胞开始，终于变为了尘埃复归大地，他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第二个人说道：“我情愿被绷带和棉球遮住双眼，塞住耳朵。不再感受到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上，我找不到足够粗的绷带，也找不到足够厚的棉球。”

　　第三个人想要去探索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还有一个人说：“我要不是在以前信任了达尔文的理论，我就不会有幸进入这个俱乐部。我无法忍受自己是猴子的后代。”

　　王子对这些人的言行都觉得很失望。

　　他暗自想道：“在我看来，他们只把死亡说成累赘，可这简直就是庸人自扰，死亡并不是那样子。上帝啊！一个人想死的话，就由他好了。像个体面人一样死得其所。那些故作高深，乱七八糟的大话听着就让人觉得恶心。”

　　而格拉丁上校的表现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他对这个俱乐部的条例仍然感到一头雾水。在他看来，多说一句话，或是多走一步路，都可能会造成可怕的后果。他朝周围看了看，想找个能让他说会儿话，变得安心点儿的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个高度近视的瘫痪病人身上。他在这群疯子当中显得尤为安静，让人觉得有些可爱。格拉丁上校走到那位忙着招呼客人的主席身前，他请主席介绍那位病人给他认识。

　　主席告诉他，在这个俱乐部里，不需要任何礼仪。可是他还是把上校引荐给了马沙尔先生。

　　马沙尔先生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一眼上校，接着，他便邀请上校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很老练地说道：“你是个新人吧！想要在我这儿打听点什么吧？你算是找对人了。我在这儿已经做了两年会员了。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一头雾水。”

　　上校感觉没那么紧张了，又能自由地呼吸了。要是马沙尔先生没说谎的话，他既然可以在这待上两年，那王子今晚说不定也碰不上什么危险。可是格拉丁还是不放心，依然心存疑惑，他怕这话里有玄机，或是有着其他的企图。

　　他鼓起勇气说道：“什么！两年了！我还以为——你不是和我闹着玩吧？”

　　马沙尔肯定地回答道：“我才没有和你开玩笑。我有点特别。就是说我不是个想自杀的人。事实上，我不过是个荣誉会员。我一般一个月才会来上一次。我病得很严重，主席为此也特别照顾我一下，不过，我也会为此多付点钱。可是，我来的时候都很幸运。”

　　上校有点儿不安地问道：“先生，我想请你说得更明白点。你不知道，对于俱乐部的各种规定，比如权利啊，职责啊，我还都不了解。”

　　马沙尔说道：“一般来说，那些想死的人，每天都会到这里来。他们一直要等待幸运之神的降临。要是他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的话，主席还会免费供应他的吃住。我相信，那些吃住的条件绝对不会差。当然也不会让你过上奢华的生活。你想想，你只不过交了一点儿会费，还想得到什么待遇啊？但是，能够和主席相处，这本身就是很高的待遇了。”

　　格拉丁反问道：“这是真的吗？我可并没觉得他有多么让人着迷的地方。”

　　马沙尔先生反驳道：“你说的不对！你只是不了解他。在这里，他是最会逗人开心的。他说的那些嘲讽的话和故事，是没人能说得比他好的。可是，这也只是在私底下说说。要是在基督徒看来，他可能就是个无耻下流的流氓。”

　　上校瞪着马沙尔，急切地问道：“他和你一样，也是终生会员吗？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