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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的春天》 作者:施皮特莱尔

第3章 梦中的佳丽一伊玛果(1)

  [瑞士]卡尔·施皮特莱尔

  审判官回乡

  “车未停稳,请勿往下跳!”

  有没有搬行李的小红帽?这是我的家乡?思念得肝肠欲断的家乡?看着乡间警察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漫步,我想他真的在打哈欠。

  “您有没有大件的行李?”

  这是一个平常的火车站,破旧、灰暗的房屋也和所有的地方一样。一点也没有焕发引人的光彩或金碧辉煌。难道所有地方都是如此的光秃、渺无人迹吗?呸!满天灰尘,刺人的北风,才9月初呢!不论如何,他还是对一件事有把握:在这种虚无飘渺、罕无人迹的荒郊野外,他对爱情的诱惑应已是免疫了。

  那位愚笨的小红帽,不断地插进他起伏的思潮中,使得他的脑筋无法有效地思考。

  “您可好心地帮个大忙吗?”维德问。

  “请你很慢、很慢地绕廊柱一圈算算要几步才走得完。”

  “你说多少?六呀!谢谢。现在,您若愿意的话,我们继续走。”那位小人物吃了一大惊,好像突然下巴掉了一样。如此一来,在剩下的一段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一到旅馆,维德就要了一本全市市民名录和住址。她的名字是--现在的名字--不忠的女人--她的夫姓--我想是魏斯主任太太。什么主任?铁路局、银行、水泥公司,有各种各样,可能以及不可能的主任!好!现在我就把他找到。啊!在这里。而她就好端端地躲在她丈夫的后面。魏斯教授,市立博物馆暨艺术学院主任、郡立图书馆的主任委员、孤儿院理事,明思特街六号。

  唉啊!这么智慧超绝,成堆的头衔,奇怪!真奇怪!我几乎宁可希望他是个银行家。但无论如何,他的确是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先生,我不知为什么,但这也不是我的锚,我可以想像这位快乐宝贝型的丈夫,一定是位瘦小、不引人注意、有点笨拙、常常不知所措的人,虽然我不能直接断定他一定是可笑的。

  那么!明天早上,明思特街六号。我可以肯定我那位可爱的女士--你可爱的小手指一定不知道你的审判官已来到你周围了。

  第二天早晨,拜访的时间之内(大概在十点左右),他走向明思特街。她对我的出现会有什么反应?可能两种反应:第一种是蹒跚地走出室内,或脸色变红然后自制一下,反抗地直瞪我的脸,若是这样子,我就会以勾起回忆的眼光看着她,迫她在我面前低下头。等她头一低,我就转向她那位空心大老倌的丈夫。

  “我最亲爱的先生,刚才我和您的夫人所演的那出令人迷惑的默剧,的确需要一番解释。当然了,我也已准备好向您解释的话,但是我认为让您的夫人自己向您解释比较合乎我的君子风度。”

  我是她的债主,但我并不是那种会控告她的人。让她自己告诉您,我是她合法也是比较适合当主人的原因、理由和这中间的来龙去脉。您,我这位高贵先生,只是我的代理,在我的诏令之下替我执行任务,您应感谢我的慷慨允准。现在,您可以完全放心。在我的沉默中已认可您在这桩婚姻中的专利权。我对我扮演角色的权限和应维持的礼貌很清楚。我不会打扰你们的婚姻或幸福。您家的炉火是圣洁的。我很清楚我的职责只是向您鞠躬后--消失。主任先生,您会慢慢体会出我的消失对您的重要性。这是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跨进您的门槛。我今天出现也将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这类事情永不会发生。我以最最虔诚的人以便向尊夫人表明我对她完完全全的鄙视。她躺在那里。她身体的反应就是她的罪证,这样,我就满足了。但万一您对此事仍不满意,我将留下我的地址。明天一整天我都静候您的指示和恭候您的大驾。对,我大概就这么跟他说--十四号!呵呵,我怎么走过了头?走回去!第十二,第十;愈来愈近了,第八,下一问就是了。不错!这座精致的小房子。多么地清浩,多么地合宜又可爱;开敞的窗上垂着蕾丝窗帘。谁会从房子的外表窥出其隐藏的虚伪?金丝雀的啼声,孩童的笑声--孩子?怎么会有孩子?难道是门牌号码错了?没有啊,是找对地方。或许--有许多人家住在一起吧?

  他一看到门牌上的“魏”,脉搏便急速地增加。“沉着点!沉着点!她才应该感觉五脏七上八下的,而不是我呀!我是--她的判官。”拉了铃,三下并作两下地跳上楼梯。

  “抱歉!”女仆以甜美歌唱似的声音说,“主任和夫人都出去了。”他原先准备好各式各样的应对方法以便对付任何种的接待。但是他没料到“没有接待”或“不被接待”这一招。他很讨厌他去拜访时,刚巧对方不在家。

  “出去了?”

  她竟敢在光大化日下与“那人”出去?当然了!她有权如此,但是这不只是权利的问题,这中间还牵扯到羞耻心与名节。

  “这是我的名片,我下午会再来拜访。”

  “主任夫人今天下午很可能不在家。”女仆竟敢如此说。

  “她--会--在--家--的!”他命令后立刻转头走了。

  真是个邪恶的人--这位女仆。尤其是她在说“主任夫人”时的声音多么讨人厌呀!下楼梯时,他撞上了邮差。

  “有一封主任夫人的明信片。”

  他竟也如此称呼她。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他们都是世俗的奴隶。若我娶她,他们就会以我的姓氏称呼她。

  他自口袋中取出怀表,“十一点半。”在午餐之前正好够时间赶到石女士处拜访。说真的,她家离明思特街有多远?玫瑰谷区。但若是赶点路……

  熟悉秋阳下的翠菊再次展现在他脑海里,他快速地前进。想像他再见到这位相识已久的女友的情景令他笑得很愉快。他的渴望愈来愈急切,速度也愈来愈敏捷。他走到花园前,突然停止不动。

  “很可能,她不在家。”

  你一旦大清早就遇上这种倒霉事,它会像瘟疫一般接二连三地来。不!奇迹!一阵愉快的声音自楼上传来。在友谊的温和光辉中,她下了楼梯,走向他。他们几乎要彼此拥抱。她双手拉着他。

  “真的是你啊!坐下,告诉我,所有的事!你近来怎样?”

  “我怎么知道?”

  她愉快地高声大笑。

  “这就是你,你还是你,一点也没变,说一说嘛,不管说什么,好,说一说嘛,我只是要听听你的声音。这样,我才能真正相信你是确确实实地在这里,而不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是神话,是梦想。”

  “你的世界里,梦想和现实总是混淆不清。你若在我眼前消失,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我脑中的火车是出轨了。”她开玩笑地说,“我的思考无法连贯起来。”

  “你要不要我站起来转一圈证明我是确确实实站在你面前呢?”

  “不!我宁愿拉着你的手。现在我要赶紧抓住它们,以免你跑掉。--不!真奇妙啊!你儿时到的?”

  “昨晚--但,你知道吗?你是愈来愈漂亮、年轻了。还有,你的服装永远是有最高尚的品味。”

  “哦啦啦!甭提了,三十二岁老寡妇似的女人。怎么说呢--你看起来愈来愈有信心和勇气了。”

  “我甚至是自大的,好挑剔、爱冒险的,我是进取而且积极。”

  “就是这样,你应常常保持这样。那么,你是不是预备做件美丽而且伟大的事?喔!我真是全心盼望哩!”

  “唉!关于这……”他叹着气说完,望着前面,脸上是愁云惨雾似的焦虑。

  “你若再露出这种愁脸,”她笑着说,“我是一点也不会同情你,这是胜利后的忧愁或完成壮举之后的虚空?”

  这时,远方教堂发出“咚--嗯--”的低吟。

  “你知道吗?”她用哄他的口气说,“你为何不下午过来喝杯茶,就我俩人喝杯茶,好吗?”

  他极想说好。但又立即记起他的约会。

  “抱歉!我已经有约了。”他以不高兴的声音说。

  “唉!你看看!你昨晚才到,今天已经排得满满。不过,我不太想过问你的私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私事--”他有点不太高兴地供认,因为他一点也不想隐藏他的懦弱。

  “--对你而言,更不是什么秘密。”

  “其实,我两点钟在魏主任家有个约会。”

  她以奇异的眼光看着他。

  “你怎么会迷失到这家大家公认是‘社会道德公开的庙堂’里呀!”

  “你认识主任先生?”

  “不认识,只认得他太太。”

  她霎时脸色变了,表情也冷淡下来。

  “我就知道,我早该想到。”她转过头去。

  “你们只是四年前在一个避暑胜地,有一次萍水相逢的机缘而已。只有一两天吧!”

  “萍水相逢?”他大叫,“你怎能这么说?你应该会了解。一两天而已,你是什么意思?几天?你用日历算你的生命吗?我认为生命中有几小时是比平淡无奇的三十年更重要。这几小时就是永恒,就和艺术作品的真实一样,甚至更历久弥新。创造这美的艺术家本身就是这种精神的祭司。”

  “事实上,这种艺术仍不能逃掉为人遗忘、敞失,成为过去的危险。”

  “我不接受‘遗忘’这种字眼。我对‘过去’更没一点耐性。”

  “你与你的幻想或许是这样认为,但其他人在现实满足他们的欲望后……”

  “你真的相信主任夫人期待你的来访。若你没去,她会特别感到遗憾?”

  “当然,我不信她会遗憾!因为我的造访不论在任何方面,对她而言,都不是愉快的。而且我也不想让她愉快。”

  石女士沉默一会儿,然后用一种自言自语却又大声强调的语气说:“美丽的索伊达已经像一块切掉的面包一样,无法再与你续前缘。她已有幸福的婚姻生活。她完全活在幸福中。有个教养好、受过高等教育、她敬爱而且也值得她敬爱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天使般的男孩,很顽皮,长着一头黑色头发。个性像他母亲一样地固执,刚刚才在学说话哩!--干脆耸耸肩让这一切过去算了。这对你可能没什么重要,但这一切,对一个母亲可是很重要的。--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大群和睦相处的亲戚朋友。在这群人中她有如鱼得水一样的快乐;最重要的是她的哥哥克特是个奇人,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她像神一样地崇拜他。”她停一会儿,不白禁地微笑起来。“喔,顺便说一下,我刚刚想到她下午不会在家。她与合唱团到乡间去了。”

  “这你可错了,她一定会在家。”

  “你这么确定的话,那我没什么话说。”然后,她突然很严肃地看着他。“亲爱的朋友,坦白说,你到底要从魏主任夫人那里得到什么?”

  “什么也不要!”他以一种懊恼的声音回答。

  “这样最好,否则你会遭到极惨痛的绝望。--那么,下一次吧!你知道随时都欢迎你来--”她为他开门时,再一次强调说:“美丽的索伊达已做他人妇了。”

  她一再提醒,而且毫不含糊地,心怀阴谋地说着--她绝对不会相信--他是不会有这种念头的--“喔,不,亲爱的。我对娶这位绝代佳人这回事是已完全免疫了。”这就是她最近从事的活动:生小孩?那么,高贵的女士,莫让我碍你的事。孪生、三胎生、一打小孩,就当我不在好了。反正,随便你怎么做--等等,等等,我回答时说我无求于她,是有点不太正确;我必须更正,或说明一下,我要立刻送一张便条给石女士,对!叫电梯那位矮子立刻送去:

  “我亲爱的朋友,一项更正:不是‘没有’任何要求,我要她在我面前垂下眼睛。您诚恳的维德。”

  在饭厅里,人们在墙与墙之间熙来攘往地走动,刹时间。有时瞪着窗外,有时凝视着墙上的图画,直到午餐送上桌为止。维德的目光停驻在一个黑色相框的政治家的头像上。他的名字自然是看不太清楚。一张强硬的脸,有胆识、有谋略的五官,好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一张脸。以一种大公无私、深具使命感、加上如火高涨的自信、不眨一下眼的姿态瞪着你的眼睛,使你招架不住,要眨眨眼。他不惯于给人下定义。与人相处时,他也不是很有意见或刻意会和人针锋相对。他好不容易拼出这位大人的格言:“一切由小学开始。”是呀!一副矫揉造作的老人应有的样子。他的像和会有这种格言的人倒是长得很一致。世界于此不过是一个教育机构,生活的目标即在学习,然后是教学;事实必须有智慧的气质,智慧则必定有教诲的意味。他仍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政治家。这时,有个人注意到他,从他的肩膀上看着那幅头像。

  “真是一幅很杰出的头像。”那人用一种羡慕的眼光品评着。

  其余的客人像跳蚤聚在糖边一样地聚过来。尊敬的评语再度响起:“一位伟大人物的头像。”

  他一定很重要,且深受人爱戴,因为他们坐下后还继续不断地谈论着他。在这些七嘴八舌的谈论中,他偶尔听到他的姓。--索--等一等,你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索--这不是她以前的姓?可能是她的远房亲戚。

  “他有没有子嗣?”一个耳语似的问句。

  “两个。”这就是答案,“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不怎样,我不太认识。他是个写诗的。女儿嫁给那位有名的魏主任,是一位极为杰出的女性。每当她走过街头时,路人都会转过头来注视她。高挑、骄傲,皮肤像南方人一样黝黑。她的祖母是意大利人,热血奔腾--真是个魔鬼--但是她光明向上、尊重社会道德规范。没有人能说她一句坏话。她就像她已逝的父亲一样,热情、爱国。”--这是她父亲的头像?理智呀!醒醒吧!动一动脑筋呀!在这种事实摆在眼前后,你应可以想到许多事情。但他懒惰的理智稍微抬了一下头,然后便漠然地,低下头睡着了。他的理智就像一只躺在街上的狗,听到送牛奶的人走过一样,毫不起怀疑涟漪地又睡下。“这种事实,对我的理智而言,是太愚蠢了。”

  吃完后,维德问领班,到哪里可以看报纸。

  “您最好到火车站附近的‘咖啡笑话’咖啡店去,任何一位小孩都可领你去。”

  咖啡店的大厅里,客人挤得满满的。但他仍在窗边找到两个空位。人们来来去去,笑闹着,四处走动。但没人坐到他面前的位子上。

  这里就和任何地方一样!维德!这的确是确确实实如假包换的事实,你是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真是笑话!多么奇怪的想法。在这群人中我信赖的守屋者在何处?为什么不呢?他可能就是这位念着报纸的人;可能像坐在后面那位有着一头微秃的黑发、带着两个镜片式眼镜、脸长得像羊的人。他不可能是阿杜那斯吧!即使是你深爱着他仍不能使他变成阿杜那斯。他除了当教授必备的那一点小小精神之外是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守屋者,守屋者。若我能给你劝告的话,我劝你别太依赖你在书本中所读的。否则在一个黑色的早晨,你的裘诺天后会称你为“讨厌鬼,无聊博士”。事实上,根据正当的规则,他应过去与他搭讪搭讪,趁机取乐他一下。只要我能确定这就是他。唉,不论如何,等一下就知道了。两点十分,还有四十五分,时间过得可真慢啊!--哈!一个多么高贵英俊的人走进来!啊!年轻女人梦中的王子。一个可以攀龙的人物,是一张极高级的长期饭票。若我能唱歌我就要开口唱了:他是最最伟大,丘比特的发,这位迷人的海克力斯令我想起谁--对了,红心老K。哇!年轻处女们要大声哭号!看看他的结婚戒指。再看看他心满意足,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他已是为人父了。他脱外套的方式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啊!在脱下外套后,天衣无缝的白衬衫已展现无疑!现在是--我相信他是朝我这边走哩!欢迎!您这位杰出出众的人。红心老K带着客气的微笑坐下来。他拿出雪茄盒子,伸到我面前:“我可以不拘礼节地请您抽吗?”

  “谢谢!我不抽烟。”维德说。但你看那个雅致的绣花烟盒子,一定是他的太太绣的。老K以国王似的姿势拿起插图的杂志说:“我可以--”--他一边看,一边以手在桌面上敲击,他的手指修饰保养得多好呀!红心老K好像对杂志很感兴趣专心致志地念着,但是维德宁愿与人聊天。显然地,红心老K对他的午餐很满意。

  “你是外地人?”老K开始以忧郁的表情说开场白--他浑厚的喉音好像要加强开场白‘一样,“我们这里粗俗方言的对话,对你而言,应是很难懂的。”

  “我不是外地人,”维德简短地截断了他的话题,“我生在此,长在此,只是我住在他乡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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