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伪币制造者(10)

　　他跟阿芒坐在楼梯上，看着我走出来。他真的有点颠三倒四了。他站起来，拉我的胳膊：

　　“过來他说。“我们要到萨拉的房里去抽烟。她在等我们。”

　　“稍等一下。我一定要先上楼去看看阿载斯先生。但是我等下恐怕找不到门。”

　　“哦，对了。那边你很熟。是洛拉的老房间阿芒叫道。“由于它是这边最好的房子之一，原来是给特等寄宿生住的，但是由于她给的钱不多，她就跟萨拉同住，他们在里面放了两张床，只是为了形式，并不怎么真的需要……”

　　“不要听他的，”奥利维笑着说，猛推了他一下，“他喝醉了。”

　　“你又怎么样呢？”阿芒说。“好啦，你来，是不是？我们等你。”

　　我答应去。

　　现在，老阿载斯把头发剪成分头，看起来再也不像华特？惠特曼了。他把二一两楼都交给了他的女婿。从他的书房（桃花心木，棱纹平布和马鬃的家具）的窗子，他可以俯视操场，可以看到学生们在做什么。

　　“你看我现在真是被宠坏了，”他说，指着桌子上一大瓶菊花，那是一个学生的母亲——也是他们家的一个老朋友——送的，那位母亲刚刚出去。屋子里的气氛是这样严刻，让我觉得任何花卉在里面似乎都会立即枯萎。“我刚刚离开他们。我老了，那些吵吵闹闹的谈话让我觉得累。但这些花会跟我做伴。它们有它们说话的方式，比人还更能诉说高特的荣耀。”（或诸如此类的话）

　　这个高贵的人从没有想到他这一类的话让学生多么厌倦，他说这话时是如此真诚，以至于你不忍嘲讽。像他这样单纯的灵魂确实是我见到的人中最难以了解的。如果自己单纯的程度没有这么深，就不得不假装单纯，这并不很诚实，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要想辩论或者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是不可能的，你只能默认。如果你的意见跟他的稍有不同，他就会逼着你言不由衷。当我以前常在他们家出入的时候，他外孙、孙女们对他扯谎的程度令我愤怒。但不久我就发现自己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普厚斯波？魏德尔牧师是个大忙人，那可说得上是愚蠢的魏德尔太太完全生活在宗教的——诗的白日梦里，完全失去了现实感，年轻一辈的道德教养与一般教育由他们的外祖父掌管。当我住在他们那里的时候，每个月一次，我帮着做教义的解释，这个场面是十分激烈的，常以这种洋溢与悲抢的呼吁结束：

　　“自此以后，我们要互相坦白。（他喜欢用好几种意思一样的话叠在一起——怪习惯，

　　这是从他当牧师的时期留下来的）将来再也没有隐藏，再也没有保留，是不是？一切都是摆在外面的。我们将可以坦直的相对。？言为定，是不是？”

　　这以后，他们会沉沦得更深——他是更盲目，孩子们则是更蒙昧。

　　这些话主要是对洛拉的一个弟弟——比她小一岁——说的；青春的血气正在他身体里发生作用，使他写出了一些关于爱情的文章（他后来到殖民地去，我再没有看见过他）。

　　有一天晚上，当老人说过这一类话之后，我到他书房去跟他谈话，我想让他明了，他要求他外孙的那种诚实，由于他的严厉而变得不可能。阿载斯几乎发起脾气来：

　　“他只要不做他必须引以为耻的事就够了！”他吼的那种声音是不允许人回答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个了不起的人——个道德的活榜样，也是一般人所谓的金玉之

　　心，但他的判断则是幼稚的。他对我的尊重是由于，就他所知，我没有情妇。他不掩饰的表示他希望我能娶洛拉，他怕杜维叶做她的丈夫不合适，他说过好几次：“她的选择让我吃惊。”然后又说：“不过，他似乎真是个不错的人……你认为怎么样？”

　　“当然，”我回答。

　　人向宗教投得越深，越会失去现实感，失去对现实世界的一切需要，一切欲望，一切爱。我跟魏德尔说话的几次，使我观察到他的情况正是如此。他们的信仰的耀眼光芒使他们有目不见周围的世界，不见他们的自我。至于我，这个把看清世界与我自己视为最重要之事的人，确实惊奇于这些虔诚的人何等欣喜于虚假的圈套。

　　我试图让阿载斯谈谈奥利维，但他对乔治更感兴趣。

　　“不要让他知道了你知道我就要告诉你的事他开始这样说，“这件事，是他的光

　　荣。想想看！你的外甥跟几个同学开始组织了一个小会社——个互相竞赛同盟，凡是入

　　会的人，必须先证明他配得上，提出他德性的证据———个孩子们的荣誉同盟。很有趣

　　吧！他们统统在衣扣洞上系一条小缎带——不怎么显眼，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我把那孩子找到我书房里来，当我问他这标志的意义时，他非常困窘起来。这可爱的小家伙以为我要责备他了。然后，十分手足无措的，脸一阵阵红的告诉了我这个小会社的组成。你知道，这是那种你必得非常小心不可表露笑容的东西，不然会伤到许多微妙的情感……我问他为什么他和他的朋友们不公开，不在光天化日之下组织他们的会社？我告诉他，他们会有多么奇妙的宣传力，宗教影响力，他们又会做出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来！但是在这样的年龄，人喜欢秘密……为了鼓励他的信心，我告诉他在我那时候——就是说，当我在他那么大的时候——我也参加了一个类似的会社，我们给它取的名字可是轰轰烈烈的，叫做‘义务之骑士’，会长给我们一人一个笔记本，我们要绝对坦白地把自己的缺点、错误写在上面。他笑了，我可以看出这笔记本的故事给了他一个灵感。我不坚持，但如果他把笔记本的制度介绍给他的同伴们，我是不会觉得意外的。你看，这些孩子一定要用得当的办法对待，劈头第一件，他扪一定要认为你了解他们。我向他许下诺言，绝不向他父母透露一丝风声，不过我劝他最好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们，那会让他们快乐得不得了。但孩子们似乎已经誓言绝不透露一个字。因此若要坚持就是错的了。但在他离开我之前我们一同向高特祈祷了，求她降福他们的会社上。”

　　可怜的、亲爱的老阿载斯！我确定那小鬼在愚弄他，他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但他又能说什么呢？我必须试试看搞清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我认不出洛拉的房间了。修过，整个气氛都变了。萨拉似乎也认不出来了。然而我想我还是看得出来她。她一向是对我极其推心置腹的。她从小到大有什么话都是可以对我说的。但是我却任好多个月过去而没有来看魏德尔一家了。她的脖子和胳膊是裸的。她似乎高了点，放胆了点。她坐在床上，奥利维的旁边，紧靠着他，而奥利维则平伸的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他确实是喝醉了，而我看到他这个样子也确实是痛苦的，但是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他们四个都多多少少喝醉了。那英国女孩由于阿芒滑稽的言词而爆笑出来——尖锐刺耳的笑声。阿芒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女孩的笑让他兴奋，让他得意，也就想学她一样愚蠢俗鄙，他装做在他姐姐和奥利维烧红的脸上点烟，他又厚脸皮的把他们两个人的头碰在一起，同时又装做他们的火烧伤了他的手指。奥利维与萨拉任他摆弄，而这使我感到极为痛苦。但是我巳经在预支故事的进度了……

　　当阿芒突然问我我认为杜维叶如何的时候，奥利维还在装睡。我这时已经坐在一把矮扶手椅里了，看着他们的颠三例四和缺少约束觉得又有趣、又刺激同时又尴尬；再者，又觉得受宠若惊，因为他们邀我参加，而我却显然不是该到这个地方来的人。

　　“这里的年轻女士们……”由于我找不到话回答，只愣愣的笑着，做出会意的样子，阿芒就这样接下去。但刚说出口，那英国女孩就想要阻止他往下说了，跑到他后面去捂他的嘴。他挣开，喊：“年轻的女士们想到洛拉要跟他上床十分愤恨。”

　　那英国女孩放了他，装做恼怒的叫道：

　　“噢，不要听他胡说。他是个谎话专家！”

　　“我跟她们解释过了，”阿芒接着说，已经平静了些，“只有两千法郎的嫁妆，你还能想什么更好的，而且，既然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她就应当把他的精神优点优先考虑，我们的牧师爸爸说的。如果人人都非嫁阿冬尼斯不行——或者，举一个近代的例子，奥利维吧，我们可以这样说吗？——那么，人口问题怎么解决？”

　　“白痴！”萨拉愤愤道。“不要听他。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真言。”

　　我以前从没有听过阿芒这样讲话。我认为他——现在还是这样认为——是个纤细的、

　　敏感的人，他的粗鄙似乎全是伪装的——方面是由于他喝醉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想

　　逗乐那英国女孩。她够漂亮，但能够在这类蠢事上乐不可支必然是蠢得可以，而奥利维能

　　爱神阿笑罗狄蒂所恋之美少年。

　　在这些事情里感到什么趣味呢？我决心跟他单独相处时立刻表示我的厌恶。

　　“但是你，”阿芒说下去，突然转向我，“你，这个不把钱当一回事，有足够的钱可以让你纵情于微妙的感受中的人，为什么你不娶洛拉呢？一因为明明你爱她，明明大家都知道她为君樵悴为君愁。”

　　直到这个时候都在装睡的奥利维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跟我的相遇了，而若说我没有脸红，也当然只是因为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这时候处于观察我的状态。

　　“阿芒，你真是叫人受不了，”萨拉说，就像是为我解围似的，因为我找不出话来回答。到这时为止她都坐在床上，但这时却四平八稳的躺在奥利维旁边，以至于两个人的头碰在一起。这个时候阿芒跳了起来，抓住卷起来靠在墙上的一个大屏风，用小丑的滑稽动作把那一对人儿挡了起来，然后，仍旧滑稽的，他倾身向我，声音也没有放低的说：

　　“或许你不知道我姐姐是个妓女吧！”

　　这太过分了。我站起来，粗鲁的把屏风推到一边。奥利维与萨拉立刻坐起。她的头发披下来了。奥利维跑到洗脸台去洗脸。

　　“过来，”萨拉说，抓住我的胳膊。“我要给你一点东西看。”

　　她把门打开，拉我到楼梯平台。

　　“我想这种东西会让小说家感兴趣。是一本我偶然发现的笔记本——爸爸的私人日记。我想不通他怎么会让它留在这种地方。不要对他说。不很长，你可以十分钟看完，走以前还我。”

　　“可是，萨拉，”我说，困惑的看着她，“这是最可怕最不应该的事。”

　　她耸耸肩。“噢，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你会大失所望。有趣的只有一个地方——而就算这个，也——好，我指给你看。”

　　她从她的紧身围腰里掏出一个非常小的记事本来，大约是四年前的。她翻了一下，然后给我，指着其中的一段说：

　　“快看。”

　　在日期之下，我首先看到用引号引着的一段经文：“凡是于小事忠实的，于大事也忠实。”接下来是：“为什么我戒烟的决定一直要拖延到明天再明天呢？如果不叫梅兰尼（牧师的太太）难过就好了！噢，主啊！给我力量让我摆脱那可耻的轭吧广（我想我引用的颇为精确）然后是挣扎、恳求，祷告，努力——而这些由于天天重复，显然都是徒然的。然后我翻到另一页，没有提这件事了。

　　“感动，是不是？”当我看完，萨拉带着极渺茫的嘲刺说。

　　“出人意料我禁不住说，尽管我为此自责。“想想看，不过十天以前我才问过你父亲他有没有想过戒烟。我觉得我自己抽得太多了，而……好吧，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他说，烟草的坏处被夸张得太过分了，就他来说，他从没有觉得任何不好的地方，我再坚持问下去的时候他终丁说：‘没错，我确实曾经下过一两次决心戒烟。’‘成功了吗？’‘当然，’他回答，好像那是再自然不过的——‘因为我下了决心。’怪！或许，说不定他忘了，”我补充道，希望萨拉不至于察觉到我猜疑的伪善。

　　“也说不定，”萨拉说：“那证明‘抽烟’是指别的事。”

　　说这种话的真是萨拉吗？我目瞪n呆。我看着她，几乎不敢去领会她的意思……正在这时，奥利维从屋里出来。他头发梳过了，袖子也弄好了，平静了一些。

　　“走吧？”他说，没有理会萨拉，“晚了。”

　　“我怕你误会我，”当我们走到街上他立刻说。“你或许以为我在跟萨拉恋爱。没有……噢！我不是讨厌她……只是不爱她。”

　　我原先已抓住他的胳膊，这时只是沉默的握着。

　　“你一定不能从阿芒今天说的话来论断他，”他接下去说，“他是在表演……忘了他自己。实际上他一点也不像这个样子……我也解释不出来。他有那种把他最珍惜的东西毁坏的欲望。他最近才这个样子。我想他很不快乐，才开玩笑掩饰。他很自傲。他父母完全不了解他。他们想叫他当牧师。”

　　备忘录——《伪币制造者》一章的题词：

　　“Lafamillecettcellulesociale”

　　〔“家庭……是社会细胞。”〕

　　PaulBourget（散见其书中各处）

　　章名：细胞组织

　　不错，对一个有活力的心灵而言，没有任何牢狱（心智的）是他不能逃脱的了的；而激发反叛的东西并非注定危险——尽管反叛有时会搅乱性格——它们驱使人的性格在自己内心激荡，使它冲突矛盾，顽固，使它趋向虚假，欺骗；再者，那抗拒家人的影响力的孩子，为了要解放他自己，早早的就耗尽了他初期的精力。但是，那阻碍孩子的教养，正由于阻碍他而增强了他的力量。最可悲的牺牲看是牺牲在阿谀之下的人。要厌恶那阿谀我们的事物，需有何等强烈的性格力量！我看到过多少父母亲（尤其是母亲）高高兴兴的去鼓励孩子们最愚蠢、最可恶的行为，最不公平的偏见，鼓励他们对事物的不能领会，他们无理的厌恶心……吃饭的时候说“你最好不要碰那一块，你不懂？那是肥肉！不要吃皮，那煮得不够熟……”在户外，夜里又说“噢，蝙蝠！赶快把头盖起来！会钻到你头发里。”等等……照他们的说法，甲虫会叮人，蝗虫会螫人，蚯蚓会叫人长斑……诸如此类在各种领域的各种荒唐迷信，智性的，道德的等等方面。

　　前天，我从奥督依回来，在郊区火车上，听到一个年轻的妈妈一边抚着她10岁的小女孩一边说：

　　“你跟我，宝贝，我跟你——别的人尽管吊死去！”

　　（噢，当然！我知道他们是工人阶层，可是他们也总有他们的权利啊！那丈夫坐在车厢一？角看报——安静的，退让的，甚至并不是个乌龟，我敢说。）

　　还能够有更可恶的毐药吗？

　　未来的世界是属于私生子的。“自然儿”是何等有意义的用词！只有私生儿才有权利是自然儿。

　　家庭的自我主义……跟个人的自我主义几乎一样可恶。

　　11月6日一我从不能发明什么东西。我只是像画家那样置身于模特儿的面前，对他说：“做如此如此的姿势…做如此如此的表情。”如果我懂得窍门，我只能叫社会提供给我的模特儿按我的意思动作；或者，把如此如此的问题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用他们的方式解决，以便我可以从他们的反应中获得教训。是我的小说家的本能使我不断的去干涉——去影响他们的命运。如果我的想像力更强，我便会自己编织布局了，但实际上我只是激发和观察演员，然后依照他们的口述而写作。

　　11月7日一我昨天写的没有一件是确实的，只有—件是真的——真实的世界使我感到兴趣，因为它是可塑的，而我对于可能发生的比已经发生的要关心得多，多得太多。我颤惧的而又感受吸引的俯视着每个人的可能性的深渊，并为那在习俗与道德的沉重压力下萎缩的、发育不全的人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