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苟活

　　1

　　一束光射进精灵眯起的眼睛里。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刺目的白色光晕，有多久……在这牢房里不曾见到光明了？

　　埃索达女祭司伊瑞莉亚·曳光走进牢房，揪起衣衫褴褛的血精灵骑士，镣铐哗啦作响，长期囚禁和拷问后，精灵的目光已经变得茫然呆滞。

　　是死刑的时候来临了吗？

　　“我们讨论了一下。”女祭司的双眼冰冷而又残酷，“对于你的罪行，死刑也实在太过仁慈，因此……”她薄薄的嘴唇溢出一个刀锋般锐利的微笑，“我们决定让你活下去。”

　　这是某一年的初冬，奎尔丹纳斯岛的战役已经结束，太阳王的旗帜在火焰中化作灰烟，纳鲁的救赎，太阳井的毁灭，血精灵历史中的一页已经悄然翻过，大幕垂下，尘埃落定，这片曾经回响着永歌、遍布阳光的土地上只剩下寂静的早霜，覆盖一排排沉默的坟墓。

　　而银月城里，活下来的精灵们仍要继续活下去，太阳王的挽歌已经唱罢，太阳井、燃烧军团、晨锋、炎刃、破碎残阳……一切都已经开始渐渐被遗忘……

　　就在这个时候，凯尔萨斯直属炎鹰军团的最后一名幸存军官，玛提斯·炎鹰，作为交换战俘回到了自己的故园。

　　对他来说，活着，是比死亡更可悲的境地。

　　半个月后，银月城的酒馆里。

　　玛提斯·炎鹰把卖掉盔甲后换来的最后几个铜板丢到了酒保手中，装作没有看见对方脸上厌恶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眼下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皱巴巴的衣服、眼睛发直而且酒气熏天……但是谁在乎呢？

　　反正他自己一点也不在乎。

　　抓过酒瓶子，辛辣的劣酒顺着喉咙流下去，整个人就飘飘然起来。酒是好东西，可以让他忘记很多……比如秘血岛上那个为炎鹰部队挖掘的大坟墓，比如奎尔丹纳斯岛上趾高气扬的纳鲁和焦黑的行宫废墟……伊瑞莉亚放他回来之前，带他去看了凯尔萨斯王的坟墓，墓碑上只有生卒年月和名讳，甚至没有一句碑文，逐日者王朝最后一位王的坟墓，寒酸得就像……就像什么？

　　他又喝了一口酒，把头脑中纷杂的痛苦统统和嘴里的酸味儿一起冲进肚子里。

　　去他的摄政王，去他的复兴大业……腐烂之痕臭气依旧，随便哪个骷髅都比目前的血精灵更自信更光鲜……奎尔丹纳斯岛上死去的战士们，有不少尸体没有来得及火化，直接落入了天灾军团的手中。

　　玛提斯晃了晃瓶子，咕嘟，咕嘟，酒是好东西，就算是让人难受的念头，也可以慢下来，也许一个钟头，只想一个。

　　一群血精灵走进来，他们衣着笔挺，都穿着占星者的战袍，玛提斯想对这些纳鲁的狗吐吐沫，结果只是把酒喷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裂云号明天出发，我们可以搭乘它到凛风峡湾去。”一名血精灵说。

　　“我还是坚持认为我们应该转一道船，从奥格瑞玛去北风冻原。”另一个精灵皱起眉头，“虽然兽人粗俗得让人不快，但是复仇之手那些被遗忘者更是……”他轻佻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引起一阵响亮的哄笑声。

　　“夏露·霜刃说我们应该去复仇之手那边。”开头那个精灵坚持自己的意见，“她说我们有必要和药剂师协会建立稳固的关系——她是从北方回来的，我认为应该参考她的建议。”

　　“我不信任她。”

　　“我也不——但她是女妖之王派回来的。”

　　空气略略冷了下来，最后提出反对意见的精灵咕哝了几声，摇了摇头：“好吧，复仇之手就复仇之手……我得多带点儿香水了。”

　　“好啦，如果去战歌堡，说不定他们会让你睡在狼粪上。”领头的精灵开着玩笑，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某种愤怒——更像是怨气——从玛提斯的心底借着酒气冒了出来，他醉眼迷离地盯着这些家伙，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

　　“怎么？占星的圣光狗也敢去北地了？你们的纳鲁主子恐怕照耀不到那么冷的地方吧，要不要掰两块七巧板碎片带过去？”

　　沉默。

　　“可恶……”领头那个血精灵的目光落在玛提斯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战袍上，“这个家伙是炎鹰的……”

　　“燃烧军团的狗。”另一个精灵带着嘲笑站起身来，“我们要不要教会他一点舔恶魔屁股之外的礼仪？”

　　“这主意不错。”

　　他们七八个一起动手，把玛提斯拖到了银月城外面，卫兵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就装作没看见地随他们去了。

　　占星者们把玛提斯拖到城外一处僻静的角落里，七手八脚地开始揍他，拳头和长靴雨点般落下来，起初玛提斯还试图反抗，但是喝酒让他手脚发软，很快就只剩下护着脸的力气了。

　　“呸，这么脏兮兮的战袍，丢去烧火吧。”一个占星者伸手扯下他身上的炎鹰战袍，玛提斯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咆哮着跳起来扑到那家伙身上——又被另外几个按倒在地，一通暴打。

　　冬节庆典刚刚结束，篝火还在燃烧，玛提斯眼睁睁地看着那身曾经令自己骄傲和自豪的炎鹰战袍被丢进了火堆，熊熊燃烧起来。

　　打了好一阵子，占星者们打累了，商量了一下，索性把玛提斯按在地上，剥光了他身上的所有衣服，拿走了剩下的两个铜板，把他那身脏兮兮的衣服丢进火里。

　　“哈，真他妈的是一只小小鸟！”一个精灵打量着赤裸的玛提斯，评论道。

　　他们大笑着扬长而去，把半死不活的前炎鹰中尉就这样一丝不挂地丢在了野外。

　　冬节的第一场雪飘落下来，很冷……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疼痛，但是最痛苦的地方在心里。

　　就这样死掉了算了……

　　玛提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阳光……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明亮得刺眼。

　　玛提斯眯起眼睛，挣扎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被裹在毯子里，丢在某个旅馆房间的地板上，身边有一个温暖的火炉毕剥燃烧。一个纤细的人影正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撒进屋子，落在狼狈不堪的血骑士脸上。

　　一个血精灵女人——不，一个血精灵死亡骑士。玛提斯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个裹在重铠里的娇小女性，散发蓝色幽光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显示出她作为死亡骑士的身份——这些脱离巫妖王控制的高等亡者加入部落的事情他知道——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名血精灵化作的死亡骑士。

　　“我叫夏露·霜刃。”她甩了甩金红色的头发，“你是不是玛提斯·炎鹰？你是一名血骑士，对吧？”

　　“我是……我是血骑士。”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几乎感到陌生。

　　“你还能使用你的力量吗？”

　　“不知道……”玛提斯看着窗边摆着的两瓶葡萄酒，咽了口唾沫，“也许……也许可以。”

　　“很好，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上裂云号，作为我的同伴，一起到北地去，作复仇之手的雇佣兵。”夏露的语气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

　　“嘿！我可没说……”

　　死亡骑士从背上抡起那把和她娇小身材不相称的巨大双手战斧，砰的一声砍在玛提斯面前——离他的鼻子尖只有半寸。

　　“闭嘴。”她的声音冰冷粗粝，仿佛未经打磨的钢铁，“我可不是在征求你这个废物的意见！”

　　“军饷换了酒，盔甲武器也换了酒，你可真能耐透了，跟个醉醺醺的兽人一样。”夏露的语气里透着讽刺，打量着玛提斯，丢给他一套便服，“去浴室把自己洗干净，衣服换上，我订的盔甲快要到了——成套的盔甲太贵，我把自己以前的盔甲送去按你的体型改造过了，应该可以穿。”

　　“我没说过要跟你去北地！”玛提斯愤怒地反驳着，被这样一个女人颐指气使让他忍无可忍，“你算什么东西？”

　　冰冷的笑逸出夏露的嘴角，她丢开战斧，走向玛提斯，用一只手就把他连人带毯子提了起来，她用力摇晃着，血骑士宿醉后的脑袋被她晃得几乎要炸开来一样疼痛。

　　“那你呢？你是什么东西？看看你自己这副德行，脏得像条狗，瘦得一把骨，我从城外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连一坨屎都不如，我现在是复仇之手的佣兵，我需要比食尸鬼更有用一点儿的家伙跟我去北地，去打仗，去送死——”她用力把玛提斯丢到墙上，轻蔑地看着他跌下来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除了送死，你他妈的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很快，早餐就送来了。玛提斯在凶神恶煞的夏露瞪视下，洗了回到银月城之后的第一个澡，并且吃了回到故乡以来第一顿正常的早饭。夏露什么也没吃。

　　“我不吃这个。”她只是简单地说。

　　玛提斯大概猜得出这个死亡骑士“吃”的是什么，但是没说话——第一片血蓟酱面包下肚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饿。接下来的那段时间，他都在忙着往肚子里填东西。夏露只是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他——活像打量某种商品一般。

　　“你太瘦了。”她嘟囔着。

　　确实太瘦，改装过的盔甲轻松套在了玛提斯的身上，甚至还有点儿宽大。重新穿上铠甲的感觉令他觉得陌生……然而仍然有一种亲切而又熟悉的感觉，战场的感觉。

　　为了谁上战场？

　　算了，就算是为了送死也好……战场是个去死的好地方。

　　血骑士摇摇头，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夏露打开一个长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把狭长的蓝色符文双手剑，丢给玛提斯。

　　“先用这个吧，黑锋的配发品……总好过没有。”

　　“哦。”

　　他接过剑，这把剑的质地很特别，沉重的剑身和暗绿色的锋刃看上去像是天灾的工艺，应该是她在巫妖王麾下时留下来的东西吧……

　　“那是约格萨隆之血。”看他端详剑刃，夏露突然说，“小心一点，那把剑可是在死亡里头浸透了的。”

　　“那很好，很适合我。”玛提斯回答。

　　这一次夏露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

　　吃过饭，收拾停当，夏露和旅馆结了账，便和玛提斯一同前往幽暗城。两人的行囊都瘪瘪地挂在背上，夏露是轻装简行，而玛提斯根本没剩下什么私人财物。

　　幽暗城一如既往不是个令精灵感到愉快的地方，绿水咕嘟咕嘟冒泡，臭气熏天，腐烂的亡灵来来往往……但是玛提斯倒是觉得这个地方目前和他颓废的心情很合拍。

　　“喂，废物。”夏露丢了一小包银币过来，“你自己去买那些需要的日常用品，梳子什么的，亡灵美容院在内环南边——不许买酒！”她冷冷地补充道，“要是我闻到你身上有一丝酒味，我会从你屁眼灌一整瓶死亡骑士特酿进去！”

　　玛提斯无名火起，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不是不想发火，是根本没有发火的力气，“我买完东西去哪儿找你？”

　　“裁缝店，中环东北边第二家。”夏露说着，转身走开了。

　　幽暗城热闹的商业区即使是在银月城也很有名，玛提斯从热情的没下巴亡灵大叔那里买了一些日用品，又买了些零碎的小东西，便回头去找夏露。裁缝店很好找——门口晾着一大堆暗影布，活像迎风招展的战旗。

　　夏露坐在店里，热火朝天地正和店主讨论着什么，玛提斯突然想起，她打包行李的时候，里面放了一些布料和丝线。

　　一个热衷于裁缝和绣花的死亡骑士？

　　玛提斯忍住笑，向她挥舞了一下手中的东西。而夏露只是招了招手，要他过去。

　　血骑士慢慢走过去，想着也许会看到她堪比蟑螂爬过的绣品，但是夏露抬起手，把一个布卷丢到了玛提斯手里。

　　“你的。”她说。

　　玛提斯微微一愣，展开手里的布卷——整个人顿时呆在了那里，他抬眼望着夏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换上它，然后我们要出发了。”死亡骑士女孩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扛着比自己还高的战斧走出裁缝店。

　　玛提斯默然无语，看着手里的炎鹰战袍——除了是新崭崭的以外，和他从前穿着的那一件没有什么区别。